第4章 學前
小朋友的友誼就在熟悉彼此的姓名中建立起來了,但陳牧也還是不願意走出他那間簡陋的屋子,鹿桃連哄帶騙、軟磨硬泡,始終勸不動他。陳牧也似乎對外出有極大的恐懼感,除非陳高峰陪着,否則他輕易不會邁出門。
陳高峰找了個大廈保安隊隊長的工作,雖然以他的履歷來講确實大材小用了,但時間固定,能照料陳牧也的生活。
他不在家的時候,鹿桃就會來陪着他,有時周俊豪也會來,帶着他新買的樂高或者圖畫書。
陳牧也仍舊不喜歡說話,偶爾會發出幾聲模糊的氣音,周俊豪聽不懂,總是曲解他的意思,陳牧也又無法辯解,比劃一陣子,急的小臉通紅。但鹿桃卻能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對誰都笑呵呵的,沒心沒肺的樣子,實際上心很細,陳牧也有一丁點兒不對勁她就能發現。陳牧也發現之後,索性只和鹿桃“交流”,再讓她轉告周俊豪。
進入二月份,已經立春。
周俊豪來的次數越來越少。
鹿桃說:“他媽媽給他報了幼小銜接班,他每天都要去上課,回家還有寫不完的作業。”
旁邊,陳牧也在專心致志的拼上次周俊豪落在他這兒沒拼完的樂高,夕陽的光掃下來,落在他濃而翹的睫毛上,仿佛有星子在雀躍。
鹿桃托着下巴,直勾勾盯着他瞧,心裏犯嘀咕:陳高峰的皮膚黝黑,陳牧也卻白裏透紅,他們父子一點兒也不像。
家裏的老人常說,女兒像爸爸,兒子像媽媽。鹿桃好奇心作祟,問:“小哥哥,你像媽媽多一點,還是爸爸多一點?”
“啪嗒”,陳牧也手裏的積木掉在地上,咕嚕滾進沙發下面不見了。
鹿桃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找補:“我幫你撿。”
她跪在地上,側着頭,隐約看到積木的輪廓,費力的伸出胳膊把零件夠出來,白袖子上蹭了一層灰。
鹿桃顧不上幹淨,小心翼翼地瞅他的表情,“給你。”
陳牧也沒接,愣愣地坐在那兒,目光變得呆滞又悠長,仿佛透過不鏽鋼窗棱又看到了已故的母親。他記憶裏她的臉已經變得非常模糊了,大多時候她都是歇斯底裏的狀态,怒罵他拖累了自己,或者神經兮兮地坐在地上抱着弟弟喃喃自語。
別的人都不敢說他像她,這話是家裏的禁忌,一提起來,媽媽就會變得瘋狂。
躲避他和弟弟就像躲避洪水猛獸。
可媽媽正常的時候也會抱一抱他,她的掌心總是溫熱、柔軟的,蓋在他頭頂上特別有安全感。
陳牧也動作緩慢的把那個零件補上,吸了吸鼻子,在心裏回答了鹿桃的問題:
他誰也不像。
如果可以,他希望像媽媽多一點。
***
立春之後就是元宵節。
郊區的古城有燈展,岑淑婉原本不打算帶着鹿桃去,人多,擁擠,不安全。但她非鬧着要去玩,還想叫上陳牧也一起。
鹿桃的想法很簡單,她在家裏待了一天就憋的難受,小哥哥從不出門,肯定更悶。說不準出來玩一玩,他就能忘記傷心事了。
岑淑婉扛不住她的央求,只能來鄰居家詢問陳高峰。他二話不說便答應了,單位元宵節不放假,他正愁沒人照顧陳牧也。
鹿桃高興的一蹦三尺跳,趕緊去告訴陳牧也這個好消息。可他聽了眉頭緊蹙,一個勁兒地搖頭,抗拒得很。
鹿桃踢掉棉鞋,坐在床上,胳膊撐着身體半仰着,好不惬意。她誘哄他:“不來你會後悔的,古城的元宵節燈展可好看了,去年有特別大的老虎燈,還有飛天的仙女,你真的不想去看嗎?”
陳牧也頭搖得像撥浪鼓,作勢要抗拒到底。
鹿桃身子向他這兒歪,哼哼唧唧地道:“你就去吧~去吧~”
“讓我媽媽給我們買銅鑼燒。你吃過沒?”
陳牧也抿了抿嘴,還是搖頭。
鹿桃笑得酒窩都露出來了,“到時候讓你吃個夠。”
陳牧也不作聲,垂着腦袋,瞄她不知何時蓋在他手背上的小手,軟乎乎的、暖烘烘的,弄得他有些癢,于是不動聲色地收回來,搭在膝蓋上,背脊挺得更直了。他內心在鬥争,一面想出去,一面又叫嚣着要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鹿桃眉飛色舞地說:“小哥哥,如果你答應,我把剛買的圖畫書送給你好不好?”
圖畫書?葫蘆娃的那本?陳牧也嫌棄地緊了緊眉頭,擠出一聲:“bu……”
鹿桃直接拍定,嚷嚷:“就這麽說好了,明天我來找你。”
陳牧也:“……”
他甚至來不及阻止她,鹿桃便一溜煙兒跑沒影兒了。
***
翌日。
元宵節。
陳高峰起了個老大早,他這邊房門剛打開,陳牧也就醒了。
他坐在被窩裏緩了緩神,掀開被子下床,到床尾扒拉出一件沒穿過的新衣服。
陳高峰不會給孩子挑衣服,顏色以暗色為主,款式也不是當下流行的了。陳牧也莫名想起鹿桃穿着一身紅彤彤的樣子,雙腮帶粉,像只年畫娃娃,喜慶的很,怪不得招人喜歡。
他不是稀罕她那本圖畫書,就算送給他也不要,陳牧也只是被元宵燈會吸引住了。他從沒去過這種場合,以前常聽媽媽講,燈會有多麽熱鬧,可一到了阖家團圓的日子,她就開始變得不太一樣,神經兮兮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也不許陳牧也離開半步。那時候,陳牧也讨厭她的控制欲,但現在又想念她。
他寧願被媽媽關在家裏永遠不出去,也不想成為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
陳牧也吸了吸鼻子,壓下心頭的酸澀,聽見拍門的聲音。
陳高峰開了防盜門,讓鹿桃進來。
隔着房門,陳牧也仍舊能聽見她叽叽喳喳地說:“叔叔,先讓小哥哥和我去玩吧,燈會到晚上才開始。媽媽說你中午要加班,就讓他在我家吃飯。”
陳高峰笑:“麻煩你們了。”
“沒關系。”鹿桃像個小大人,背着手,搖頭晃腦地:“叔叔,祝你元宵節快樂。”
陳高峰忙答應,回了句“同喜同喜”,笑得合不攏嘴。
緊接着,房間門被敲響。
鹿桃問:“小哥哥,你醒了嗎?”
陳牧也慌亂中,扣錯了一顆紐扣,他張了張嘴巴,想回應,可沒發出一點兒動靜。房間的門栓壞了,只要鹿桃稍微使勁就能推開,可他還沒穿褲子……
鹿桃問完才想起來他還沒辦法說話,于是乖乖地站在門外等着。過了一小會,陳牧也穿上衣服出來,臉頰帶着不正常的紅暈,長睫毛眨啊眨的,欲說還休。鹿桃一下就看出來他是在窘迫,卻不知道是為什麽窘迫。
小孩子心思單純,她又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想不通的事情就不想了,滿門心思都在陳牧也身上。他今天穿的真好看,本來人就生的漂亮,藏藍色的衛衣襯得他更漂亮。
鹿桃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耳邊,誠心誠意地誇:“小哥哥,你真好看。”
陳牧也耳廓“唰”就紅了,不是因為鹿桃的靠近,而是這樣的誇贊,從沒有人對他講過。肯定他的外貌也是肯定他的一部分,只要是認可,他難免會感覺激動。
陳高峰換了工作服過來,好聲好氣地問他要不要去桃子妹妹家裏吃午飯。
陳牧也掀起眼睑,毫不掩飾抗拒。他只答應了要去看燈會,沒有說去她家。
鹿桃上前,親昵地拉着他的手,哄:“我家裏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一點兒都不無聊。”
陳牧也還在掙紮,卻被陳高峰推了一把,往門口那邊跌了一腳。鹿桃還牽着他的手,被他一帶,也踉跄了幾步,穩住身體之後,她立刻連拖帶拽地拉着陳牧也往門外走。陳牧也犯倔,抓着鞋櫃的邊緣,臉頰漲紅。
陳高峰幫了一把,将陳牧也推出去,二話不說關了防盜門。
陳牧也還沒回過神來,怔怔地盯着緊閉的門,眼眶慢慢發紅。
鹿桃生怕他哭,小小的人張開胳膊,費力地抱着他,将他往自己家扯,嘴裏振振有詞:“你只是出來玩一會,叔叔晚上下班,你就能回家了。”
陳牧也皺了皺鼻子,被她鉗的難受,有想掙紮的征兆,可一動,鹿桃又抱的更緊了。
岑淑婉聽見關門聲出來瞧見這一幕,笑着說:“你抱着阿也幹什麽,他又跑不了,趕緊松開。”
鹿桃想起家門已經關了,松開手,“哦……”
家裏暖氣溫度開的很高,岑淑婉怕陳牧也熱,讓他脫掉外套。
鹿桃把抽屜裏的零食全部擺在桌上,跑到廚房倒了杯可樂,塞到他手裏,然後巴巴地盯着他,說:“你喝。”
陳牧也張了張嘴,黑漆漆的眼珠轉了下,鹿桃明白了,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脆生生地道:“不客氣。”
岑淑婉瞧着還挺稀奇,問:“桃子,你能懂小哥哥的意思?”
她挺起胸膛,超級驕傲,“能啊。”
頓了頓,鹿桃又說:“但也不是次次都能猜對。”
岑淑婉笑了,動作輕柔的幫陳牧也捋平衣角,摸摸他的頭發,細聲細語地問:“桃子每天都在家裏練習拼音和寫字,你想不想學?學會了,你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別人就能懂你的意思了。”
陳牧也對岑淑婉的印象還不錯,或許是他太思念媽媽,而岑淑婉溫柔的樣子和他媽媽不發瘋時一模一樣,他卸下防備心,點了點頭。
岑淑婉誇了句“好孩子”,又道:“那你要每天都來阿姨家裏找桃子妹妹學習,願意嗎?”
鹿桃聽着,着急的就差替陳牧也答應下來,她努力按捺住激動,屏息凝視,生怕一個錯眼,陳牧也就拒絕了。
而他只猶豫了一小下就點了頭。
鹿桃突然歡呼了一聲,勝利者似的揮動肉乎乎的胳膊,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進房間,把自己舍不得用的新買的文具和本子抱出來,獻寶似地:“小哥哥,這些都給你。”
瞧着一堆花花綠綠的東西,陳牧也有些嫌棄地別開臉,沒成想撞入鹿桃希冀的眼底。他心髒驟然慢了半拍,這小丫頭眼睛像會說話似的,水汪汪的,真誠又無辜。陳牧也只能硬着頭皮接過來,作口型:謝謝。
岑淑婉在旁邊瞧着兩個孩子的互動,嘴角的弧度就沒落下來過。
她故意逗鹿桃,“你把自己的寶貝送給小哥哥,不心疼?”
“不啊,”鹿桃看着陳牧也這張俏生生的臉,心情超級無敵好,“好東西要跟人分享嘛。”
她還煞有其事地問陳牧也自己說的對不對。
他沒認真聽她的話,敷衍地點了下頭。
岑淑婉又笑了,說她:“小花癡。”
鹿桃不知道花癡是什麽意思,但看媽媽戲谑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詞,癟着嘴小聲反駁:“才不是。”
岑淑婉揉了揉她的腦袋,轉身去廚房做飯。
客廳裏只剩下兩個孩子。
陳牧也沒了剛開始的局促,卻只是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彈,連零食也是鹿桃塞給他,他才吃兩口。
唇邊沾了零食屑,鹿桃好心拿紙給他擦,指腹蹭過他的臉頰,軟綿軟綿的,她沒忍住多捏了兩把。
陳牧也吃痛,有些兇地瞪她。
鹿桃松開手,害怕地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地問:“你別生氣,不然,我讓你捏回來?”
陳牧也不跟她客氣,直接擡手掐住她的臉頰,原本想撒撒氣,結果沒想到這麽軟,比棉花還軟,還被他掐出了兩道紅印子。鹿桃嘟着嘴巴,大眼睛水汪汪的,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陳牧也突然就想再欺負欺負她。
他鮮少有這樣孩子心性的時候。
陳牧也兩只手揉了揉她的臉頰,搓面坨似的,笑得眼睛彎成月牙。
鹿桃忘了疼,直勾勾地盯着他,一不留神脫口而出:“小哥哥,你笑起來也漂亮。”
不管穿什麽都漂亮。
不管做什麽表情都漂亮。
小哥哥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陳牧也猛地收回手,攤開掌心,回味地盯着瞧了兩眼,又悄悄地掀起眼睑瞟鹿桃。
她還沒移開視線,一和他對視就開始笑。
她真的好喜歡笑,整天樂呵呵的,好像沒任何煩心事。
陳牧也慢悠悠地思考:
其實偶爾跟着她走出自己那個簡陋潮濕的房間出來看一看也不錯,媽媽說的并不全對,外面除了壞人,還有很多很好的景色。
他發覺,自己開始學着接受鹿桃了。
作者有話說:
小陳對環境的适應能力差不僅僅是因為他媽媽,後文等他們稍微長大一點會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