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們可能不知道，在法文說完那句話後，我到底有多感動嗚嗚！
作為一個背井離鄉工作艱難乃至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青年教師，每天要面對那麽多使人頭禿的調皮小孩，日常心累的我，總有種自己年紀輕輕、就歷經了各種滄海桑田人情冷暖的滄桑感受。
而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就在今天，總算在這一刻，我遇見了一個懂得什麽叫做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的學生——再也不是那些上課撓癢癢扣下來的鱗片、徒手挖的黑眼珠子、做spa刮身殘餘的黏液、脫皮褪下的蛇幹殼、莫名其妙團成一團的金黃毛線球或者一口用精美禮盒裝好的痰（實在恕我無法昧着良心誇它們可愛）……第一次，竟然有學生真正意義上迎合了我的愛好！
雖然他的初衷同樣是想分享自己喜歡的東西，但真心實意地體會到這種美好的情誼，對我而言簡直太太太可貴了，尤其是繼那麽多次打開盒子摸到一手讓我想原地自爆的痰液之後。
來自學生的愛的饋贈，這就是每位老師畢生工作所追求的東西啊！
我實現了！
在工作快第三個年頭，我終于收到了一份驚喜！而不是驚吓！這讓我非常高興！
——除了有點對不起林多克老師。
我愧疚地撓撓臉，心想如果有什麽讓學生認為我的教師魅力比你更多——這一定是因為你平時總不愛刮胡子的原因。
畢竟現在的孩子都看臉。
非常痛快地答應了法文的請求，在他蹦蹦跳跳地離開後，我忙完滿桌子的工作，趁着心情大好，連忙給給小憐寫了今天的信，然後又決定一下班就去給自己報個亞空間旅行短期訓練課。
所謂的超新星爆發，其實也就是一顆星星的死亡過程。
一般，它發生在有質量的恒星或類恒星漫長生命周期的演化末曲，在爆炸的瞬間，恒星中心，會産生一剎那的核聚變，引力迅速扭曲坍塌，星星用盡全力釋放出此生所有的愛恨情仇，最終，慘烈爆體而亡
那爆炸極其閃耀奪目，發出的光芒可以照亮整個星系，讓星系內的億萬生靈都能觀望這一瞬間的心靈震撼，但也同時意味着，它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換而言之，這是一個浪漫又悲怆的恒星死法。
但在那之前，想近距離看到如此美麗的死亡，需要乘坐大型宇宙船，因為有超新星爆發跡象的地方一般不會作為固定居民點——這就意味着你必須先克服進行超空間跳躍飛行時的“暈車”困難。
當初次進行超時空跳躍時，不同人根據體質，身體會承受非同一般的恐怖空間折疊壓力，嘔吐發燒都是常見現象，更有甚者會骨骼內縮扭曲、或者神經系統絮亂，這和身體韌性、精神磁場強弱分不開。
越是脆弱的生物，就越容易崩潰——說的就是我這種宇宙航行天賦基本為零的種族，所以在這以前，我每次都是靠各種昂貴儀器撐過去的，沒受過什麽罪。
但既然這次要進行長途旅行，就不能再依賴設備了，其實想要克服也不算很難，到處都有專門的鍛煉機構來幫助身體适應。
“有沒有信心克服亞空間的魔鬼？！”
“有！
“有沒有信心征服全宇宙的英俊帥哥？！”
“有！
“有沒有信心……”
這家叫【午夜巫婆】的重力訓練俱樂部離我租的房子其實不遠，從前下班經過時，常能聽見類似的洗腦怪叫，不過環境還算不錯，該有的虛拟腦電波操控儀都有，而且很先進。
像是我面前這臺失重跑步機，每當我完成一個項目，它都會大驚小怪地搖晃機身，為我熱烈祝賀，嘴跟抹了蜜般把我誇得天花亂墜，好像我剛完成的不是簡單十分鐘短跑，而是像大總統那樣又征服了什麽極具威脅的恐怖外星生物——也難怪我周圍滿頭大汗在失重狀态狂跑的巫婆們自信心聽上去額外的足。
為了實現和法文同學的約定，我周末難得沒有赴約，去享受天使小哥哥們的溫柔鄉，而是從頭到尾泡在健身房。
約定都是要好好遵守的！
滿頭大汗的我心情明亮地想到。
“嘿，”剛做完一個項目，左側一個取下禮帽擦汗的爆炸頭女巫就沖我搭讪起來，她那根接近三十厘米長、像蚊子口器一樣的褐色尖鼻子戳停了我的跑步機按鈕，巫婆善良地向我建議，“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喘得太厲害了。小寶貝，誰帶你來的？”
我已經疲于解釋自己的種族成年後也就長這樣，搖搖頭，拒絕了她遞來的兒童汽水，繼續埋頭奔跑，直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開始脹痛，腿更是酸疼無比，才放慢速度，擦了擦汗津津的臉蛋，走到那邊肌肉按摩區。
“我能從你身上聞到很多人的氣味，很多很多……”
幾個剛從減肥互助勉勵區出來的女巫有說有笑地路過，各自抱着她們的水晶球，約定這次星際旅行必須等出了銀河系再吐。而剛才那個長鼻子卻一路跟着我，她人看起來十分瘋癫，哪怕我不理她，也一直在神神叨叨地抱着球給我算命，其實大部分巫婆都是這個德行，她們就是神經質的代名詞，看着陰測測的，但本人真的完全沒有惡意，是一種性格單純好奇心重、又喜歡仗着種族天賦給人算命（一般還很準）的生物。
“……嗯，他們都很愛你，非常……惡魔，精靈，狼人，血族，天使，龍，妖精，人魚——等等，人魚？我竟然還聞到了人魚的氣息？！”
聽到了她那句尾音，我頓時頭皮一麻，砸了砸嘴，深感倒黴地加快腳步，想要趕緊離開。
巫婆的第六感真是太麻煩了！
可惜，那咋咋呼呼的聲音仍是引來了周圍十幾雙蚊眼的好奇注視，壓根不知道自己給我帶來了什麽麻煩的長鼻子女巫猛地捧起我的手，琥珀眼亮晶晶的，“我的宇宙真神啊！人魚！那可是全宇宙最神秘的生物啦！『奔程度和六翼天使、紫瞳惡魔、還有一種叫做‘哈士奇’的絕跡犬種差不多，據說它在宇宙元年就徹底滅絕了。小寶貝兒，為什麽我能‘嗅見’你身上的人魚虛影？”
她被後來的女巫拍了一巴掌，對方似乎責備她怎麽能把前者和動物類比，但她毫不在意，咯咯咯地笑起來，細如骷髅的手指拂過我的臉：“莫非你真的見過人魚嗎？哦，不用回答，你的味道告訴我你見過！那快點告訴我，它究竟長什麽樣子？”
女巫向來都是成群結隊的，于是一個纏上了你，就相當有一群，畢竟她們是一種只能群居、而且好奇心強烈到能殺了自己的生物。
十幾個身影瞬間纏住我，叽叽喳喳的吵得人腦子都炸了，我本來想直接拉響騷擾報警器，可瞟見那些晶瑩剔透、散發着熠熠光輝的水晶球，我忽然心神一動。
等等。
我記得水晶球是可以……
想了又想，最終，我反倒是依着她們的願望，原地坐了下來。
“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們——人魚是一種比水澤仙女還要美麗的存在呢。”
我說。
“真噠？！”
“琳娜你聽！我就說人魚一定很好看！”
“可是再怎麽美也美不過水澤仙女吧，我覺得她是騙人的……”
聽見女巫的驚呼好奇聲，我依舊慢悠悠的，任憑她們亢奮地把我團團圍住，密集湧來的蚊尖長吻鼻也沒有使我感到恐懼。
相反，我此刻的心情……應該說是緊張和十分忐忑，甚至有種不成功便成仁的覺悟。
凝了凝神，望着她們個個亮晶晶的眼睛，用平日哄班裏孩子的口吻，我輕聲道：“不過眼見才能為實。想看看人魚的模樣嗎——那就快點把水晶球全部放中間當投影屏幕，我把記憶抽出來給你們看。”
無法戰勝好奇心毒瘾的女巫們紛紛聽話地拿出自己的水晶球，動作整齊劃一如被控制，哪怕下一秒，心髒會被我摔破，人也要過夠瘾。
——沒錯，女巫的壽命是無窮的，只要水晶球不碎，理論上，她們可以永生。
水晶球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她們的心髒。
可一般這種生物卻都挺傻的。
為這個種族的未來默哀了幾秒，我深吸一口氣，利落地拔下了一根頭發，輕輕放在銀亮發光的球面，然後，就開始默默等待。
不一會，如同一滴水落入海洋，連綿的鏡面漾起波紋，很快，上面就出現了一個纖弱的人影。
“……”
不知不覺，我整個人心跳如鼓，運動代謝的好心情很快就變成了緊張又使人劇烈疼痛的腎上腺毒，侵蝕着身體的每個角落——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甚至開始有種靈魂都在顫抖的感覺！
它們沖我大聲叫嚣起來，讓我不要看、不要看、千萬不要看
可許久之後，我還是咬緊牙關，奮力撥開了身前的一個女巫。
“我的真神哦！這就是傳說中的人魚嗎？！首先~~我得說我完全沒預料到它竟然是人形，其次！我要說！OMG！她好瘦！實在太瘦了！∥一騁傷比被餓瘋了的漢賽爾和格蕾特身材還要悲慘！她簡直像一條細長細長的竹竿！或者沙漠眼鏡蛇！”
一個女巫興致勃勃地指着水晶球，和同伴開心地分享見識到“傳奇物種”的快樂，她用一種無辜又天真的口吻說：“她真的好瘦哦！她是不是快死啦？”
“嘁，才不是呢，我在上個銀河年還見過他們兄妹，那兩人明明肥得跟個僵糖球一樣，糖果工廠在波波星開得很受歡迎呢！”
“話說……”旁邊的一個橙發女巫奇怪地歪頭，“這只小人魚的腮幫子為什麽都凹進去了？是因為它的主人不給它喂飯嗎？還是人魚就是天生的畸形人形？還有，它為什麽養在床上，而不是魚缸裏？這難道不是一種親水生命嗎？嗚哇，它看起來真的就像快死了耶！你們快瞧瞧她的臉，就像一張蠟黃色的皮挂在身上呢！陰|道的地方也用被子遮住了，我其實挺想知道人魚的生|殖|器|官的——我猜它是病了吧，看起來是那麽的虛弱，奄奄一息的小可憐，我感覺一陣風吹過去就能把她吹走啦，它的主人應該多帶它出去兜兜風……”
我一語不發地看着水影中的那個人——只有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咬緊牙關，我才能努力壓制住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而我的心，它就像是被什麽銳器一片一片撕開，然後丢在地面，鞋底将它碾成了肮髒的泥土，變得支離破碎。
胸口深處傳來的疼痛令人耳膜發脹，目之所及是深紅一片，此刻，我幾乎什麽聲音都再也聽不見了，四周只有一片嗡然。
在這一刻，我甚至有種自己已經死去的錯亂感。
而身邊的女巫們還在笑。
只有最初的那個巫女，倒沒有開始那樣興奮，她尖尖的長鼻子在空氣裏嗅了嗅，仿佛感知到了什麽讓自己不舒服的氣味，離開水晶球，她朝我走來。
伸出手抱住我，在懷裏順了順，比我高了幾個頭的女巫關切地說：“小寶貝，為什麽我從你身上聞到了一股很傷心很傷心的味道？你現在是在難過嗎？要不要吃個南瓜餅？！它有能讓你快樂起來的魔法哦！不過，你剛跑完步，吃一口，今天的有氧運動就全部白費啦……”
“……”
渾渾噩噩地走出健身房，我手裏拿着那塊溫暖的食物，刺眼的陽光照在身上，還是如紫羅蘭般夢幻美好的季節，勃勃生機又動人的春天，而此刻看在我眼裏，卻是無處不在的冰冷和嘲諷。
手心突然傳來一陣刺痛，我垂頭一看，原來是剛從沒注意用指甲刺破了，鮮紅的血順着手掌，滴落在地面。
啊，流血了。
不妙，絕對不可以流血……
大腦是這樣反應的，我卻愣愣地站在那裏。
“這位小姐，您是受傷了嗎？”
一個腿長腰窄的俊美青年在我身邊頓步，記得他剛才并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大概是聞到了血的腥味才赫然現身。
他并不在意我的沉默，而是優雅地彎下腰，用幹淨的潔白手帕斯文地包住了我的手，眸中隐隐流過一絲令人不舒服的紅光：“您還好吧？”
我見他低頭輕輕地嗅着那張擦過血的手帕，接着呼吸越來越急促，最後整個頭埋了進去。蹙眉轉身要走，卻被他牽住了手腕。
“小甜心，”青年慢慢地舔過我的手心，被他舌尖觸碰到的地方，尚在疼痛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皮膚又重新變得光潔細滑，他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紹，“在下馬克·修頓，能否請問您尊貴的姓名？那将使在下感到無限榮——”大抵是感覺到太陽穴的微弱刺痛感，他笑眯眯舉起雙手，語氣輕佻，舔舔唇，故意露出一個色|情的微笑，“哦呀，你要射我嗎~”
“我叫‘給你三秒，你他媽的離我遠一點’。”我用随身攜帶的自造銀手|槍指着他冰冷的腦袋，表情狠厲又不耐煩地說，“三、二——”
“嗯哼？”
聽見威脅，年輕的男人卻油膩地沖我擠了擠眼，一把将我摟入懷中，力道使人難以掙脫，又恰到好處，不會過分。
他用下巴抵住我的額頭，壞笑道：“欲擒故縱？嗯~這招有點老套了哦，但看在您如此可愛的份上，我接受您的挑逗~以及，您的血味道可真甜~有股令人神魂颠倒的味道呢~~”
“……”
懶得跟他多啰嗦，在他捧住我的手、自顧自吸得無比陶醉時，我直接一槍銀彈，狠狠射進了他的心髒！
“啊…
青年瞳仁一縮，他猛地放開我的手，下一瞬就歇斯底裏崩潰慘叫起來
伴随着梆地一聲，從他後背那個汩汩溢血
的小孔起，年輕男人的整個身軀猛然如煙花綻放般爆炸開，那場景極其慘烈。
因為在下一秒……
他就完完全全地碎成了一灘稱得上是爛泥腐肉的紅色死物，臭烘烘的血濺濕了我一臉。
我無所謂地擦了擦臉，激動的情緒使我胸脯劇烈起伏，用槍繼續對準他唯一完好且惡心得蠕動着、持續尖叫後縮的血紅肉塊，我面無表情地說，“還喜歡我的挑逗嗎這位先生？喜歡我們就再來一發？反正我今天可有的是時——”
“……賽？！”
一個略帶遲疑的女聲，忽然打斷了我的威脅。
我皺皺眉，擡起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伴随着一陣飛行器降落的嗡嗡聲，一架線條優美高貴的女式懸浮車停在了我的上空，随即，那頭柔美順滑的燦金長發進入視線，翡翠流珠耳環和緋紅定制高跟鞋發出各自的清脆聲響，穿着露肩奢華白色小禮服、從服飾到妝容無一不精致的年輕人類女性步伐輕盈地踩着仆人的背脊一階一階下來，她就這麽走到了我的面前。
“賽莉娅，原來我剛才看見的人真的是你！她們都說你死了，被宇宙洋流刮成了碎片，露西老師她非常非常傷心，你既然沒事，應該寫封信告訴她的……”
掃視着我此刻滿身血塊的狼狽姿态，頓了頓，年輕的貴族女人拭去我唇角的血痕，給純潔雪白的手套留下了些許紅色的污漬，她渾不在意地笑了笑，牽着我的手，開開心心地擁抱了我。
“但不管怎麽說，我很高興你還活着！真的很高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