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身影接近,身上木葉青竹混合着淡淡熏香的氣味漸漸清晰,晚萦剛一擡頭,就被人擁進了懷裏,唇上一熱,他吻上了她的唇。

晚萦心一沉,卻是忍住了并沒有推開他。

“知道嗎?我第一眼見你就愛上了你。”

那夜月色清朗如水,湖水波光粼粼,我正嘆于夜色寂寂,而你恰好就從那粼粼波光裏破出,一瞬間我以為是湖水裏的仙子,而你卻爬上了我的畫舫,你紅裙濕漉漉的貼在身上,滿頭青絲如瀑,而四周船燈如星,燈火映在你身上,像是鍍上了一層星光,你趴在船頭驚惶失措宛如被獵人追趕的小鹿,瑟瑟可憐,我望了你一眼,就再沒能忘記你的容顏。

知道嗎?我第一眼見你就愛上了你。

這本該是多麽美好的宣言,她本應該熱淚盈眶,可被他這麽擁着,卻忽然如臨深淵心底寒氣上湧,他怎麽可以愛妻在側還對一個認識未有幾天的她妄言愛字?晚萦忽的像是活吞了一只癞□□一樣惡心難受,晚萦推開他:

“王爺,若是王妃知道了,小女子性命不保!”

慕雲時牽過她的手,道:

“我還怕她麽?平日裏不過是讓着她,明日便是她的生辰,等她的生辰一過本王就将你收為侍妾。”

晚萦在心裏冷笑,但仍舊溫順的答應了下來,只等到洞房花燭那夜便是他慕雲時歸天之日。

收拾整頓過後的院樓顯得幹淨整潔多了,院子裏有棵栀子樹,開始被荒草掩映着倒沒有顯現出它的美來,幾乎一人高的雜草拔除之後露出它蔥茏扶疏的花葉來,縱使無風也香的醉人。

阿雯在院子裏等她,晚萦回來時看見她蹲在牆角正聚精會神的看着什麽,晚萦輕輕跺了跺腳,阿雯回過頭來,招手讓她過去:

“姑娘,你快來,看看這牆角生了一大片的含羞草呢!”

晚萦走過去一瞧,果然牆角密密匝匝的長了一大片,一片一片的葉子像是誰用剪刀剪出來的,淡紫色的花如同觸角,手一觸兩排葉子就像鳥兒的翅膀一眼合攏到了一起。

阿雯道:

“姑娘,你說這所有的含羞草真的一摸就合在一起嗎?”

晚萦道:

“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阿雯聞言果然用手去摸,一摸,它便像是含羞了似的合攏在一起,阿雯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奇的東西,用手逐一的去摸每一棵含羞草看着它們蜷縮起來才罷手,突然她驚呼一聲:

“哎呀!這一棵怎麽不縮啊?”

晚萦走近她,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果然那有一株怎麽摸都不縮,晚萦皺着眉半認真半戲谑的道:

“大概……大概這一株不要臉吧!”

阿雯嗔道:

“姑娘……”

晚萦更走近了些,彎下腰細細的看了一眼說:

“這一株不是含羞草,是葉下珠,含羞草的葉子比它的還要細長一些。”

明日便是沈琅珏的生辰了,晚萦心裏有些踧踖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半夜,空氣涼爽了些才漸漸入睡。

晚萦的琵琶曲被安排在了晚上,所以留給晚萦準備的時間還很多,晚萦選了一件霁色的羅裙,既清新典雅也不至于太奪目搶去了沈琅珏的風頭。

縱然身處在這偏僻後院,晚萦也能隐隐聽見前院裏嘈雜的各種人聲,聽來送飯食的喜兒說今天來了好多好多的人收了好多好多的禮,不過最好看最珍貴的是平南侯送給妹妹沈琅珏的一對紅寶石珊瑚樹,光彩奪目美極了,平南侯不在京中,這對珊瑚樹還是差人日夜兼程護送回來的,還好趕上了,聽說晚宴的時候連皇上都會來呢!

見晚萦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喜兒問:

“姑娘,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呀?”

晚萦望着她笑笑,沒那麽蠻橫的喜兒看起來還是很順眼的,就像是一只野貓被自己馴服了的樣子,晚萦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喜兒從身後拿出一個帷帽說:

“陸姑娘,我家王妃就是怕你會膽怯,所以特地讓我來送這個給姑娘,說是看不見就不怕了,為了避免晚宴弄砸了,請姑娘一定要戴上。”

晚萦如約戴上了那個白色的帷帽,細細的薄紗從帽上垂下,一直垂到肩膀,将她的整張臉都籠在了白紗下,她握着琵琶的手心開心出汗,心也慌張的跳起來,面對着全場黑壓壓的一片人,她還是膽怯了,深吸一口氣,努力告訴自己要鎮定要鎮定。

四面的檐口花木都挂着紅燈,亮堂堂的,晚萦深呼吸着走上了中央三尺高的一個花臺。

輕轉皓腕,“诤”的一聲,開啓了琵琶曲的第一聲。随着漸入佳境,晚萦彈得越發順手了,漸漸的也忘記了方才的心慌羞窘之态,正陶醉在樂聲裏,突然“奪”的一聲,一根弦,斷了。

晚萦懵了,這琵琶是王府裏的,練習的那幾日一直好好的,怎麽現在突然斷了,四座突然鬧哄哄的人人竊竊私語,晚萦心慌意亂,突然失去了主見,不知該如何是好才是,正心亂腳麻不知所措的時候,沈琅珏叫了稍後的一隊舞姬把她換了下來,等阿雯将她扶着坐到了廳內的椅子上時,她還手腳僵硬,呆呆的說不出話來,手和腳是僵的,但身體卻軟得一塌糊塗,像是包餃子時和壞了的面團,靠着椅背才不會滑倒在地上。

晚萦腦子裏一直亂哄哄的,像是捅壞了馬蜂窩,耳邊也嗡嗡的響,手腳冰涼止不住的顫,過了許久直到宴會人聲将近燈火闌珊時才勉強回過神來,取下帷帽她拿過那把被她彈斷了弦的琵琶,細細查看那斷口,卻發現整整齊齊,應是被人鋸斷了一大半,再經她用力一撥承受不了多久就斷了,還未來得及細想,就見喜兒推門進來:

“陸姑娘,王妃有請!”

晚萦滿懷心事,沉默不語的跟着喜兒走,出了門沒走幾步就迎面撞上了沈琅珏和一群人,晚萦蹲下了身去行禮,卻聽見沈琅珏道:

“擡起頭來。”

晚萦擡頭看見為首的男子氣韻不凡眉目英挺,隐隐散發出令人心悸的王者之氣,她還沒開口,卻聽見那人聲音微顫道:

“你為何……不着白衣?”

晚萦愕然,卻見他目色迷離,似是透過她看見了某一個并不存在的缥缈的影子,似是神往似是痛楚,他眸光灼灼像是火一樣在她身上游離。

晚萦視線下移,陡然看見他黛色衣衫胸前的五爪金龍,大吃一驚,正要跪下去就聽見沈琅珏溫婉的聲音說:

“皇上,這就是剛剛彈琵琶斷弦的女子。”

見慕雲平沒說話,沈琅珏繼續說:

“皇上,您若是喜歡那就送您了。”

慕雲平問:

“皇兄肯割愛嗎?”

沈琅珏笑着說:

“王爺不愛這些,平日裏歌舞姬也是虛設,有什麽割愛不割愛的?還不若予了皇上,免得耽誤了人家姑娘大好年華,能跟着皇上,也是她的福分。”

慕雲平也不再推辭:

“那便多謝了。”

在晚萦的目眦欲裂中沈琅珏将她予了慕雲平,心猛的震碎了。

“你叫什麽名字?”慕雲平問。

晚萦抑制住顫抖的身體,低着頭答:

“民女姓陸,叫晚萦。晚上的晚,萦繞于心的萦。”

淚意上湧,眼前開始模糊,四周的光暈都被淚分解成了數個圓斑,下蹲的腿隐隐發麻,身子也歪歪斜斜起來,慕雲平上前幾步握着她的手将她從地上輕輕拉拽起來,他的手溫暖有力,握着她就像是包進了綿軟的棉花裏,他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和瑞腦香的氣味,晚萦有些無助,忽然看見慕雲時破開人群急急走出,卻在看見慕雲平牽着她的手時臉色倏的沉了下去。

頂上明月如霜,卻比這廊檐下的數盞燈火更亮,篩下一地月影,斑斑駁駁恍如白霧。

晚萦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阿雯在一旁收拾東西,明日便要進宮了,雖說宮裏什麽也不缺,可以後可能再沒什麽機會出來了,自己的東西還是要帶一些,就算留個念想也是好的。

晚萦手裏揪着自己的衣帶,怔怔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本來離成功就差了一步,現在被半路截斷,怎能不叫她痛斷肝腸。

她終于明白了,什麽戴帷帽、斷弦都是沈琅珏的把戲,而她的目的就是,讓皇帝見到她,讓她永遠離開慕雲時的身邊,永遠鏟除這個後患。

而慕雲時在恭恭敬敬送走皇帝之後,氣勢洶洶的沖進了沉香苑,一進門就扇了沈琅珏一個耳光,沈琅珏本就在咳嗽,着突如其來的一個耳光讓她一偏頭滿口的血吐了出來,慕雲時嫌惡的退開了幾步,指着她道:

“你耍的好把戲。”

沈琅珏靜靜看着他說:

“這不就是王爺之前的計劃麽?怎麽?後悔了?後悔也沒用了,你這輩子都別想再得到她。”

說完,竟“咯咯”的笑了起來。

慕雲時冷笑一聲:

“恐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說罷轉身便要走,一刻也不停,似乎多停留一會兒便會讓他染上塵埃。

沈琅珏撲上來抓住他的衣袖:

“我不讓你再去找她,她現在已經是皇上的人了。”

慕雲時一甩袖,沈琅珏跌倒在地毯上,将她如同敝履棄在原地,慕雲時摔門而出的剎那,沈琅珏猛然痛哭出聲。

心很痛吧!當然很痛,自己珍視了這麽久的終究還是失去了。

沈琅珏一直都知道慕雲時是不愛她的,這婚事是她請她哥哥平南侯去想皇上求來,她總以為只要她夠努力,終有一天會打動他。

可是,事實是怎樣的呢?一個不愛你的人就像千年的冰山,縱使用體溫融化了一點點,可他內裏還是堅硬冰冷的。

若是……若是當年那個明媚鮮妍的春日裏她沒遇見這個溫潤俊彥的少年就好了,若是他當年沒有隔着那燦若雲霞的杏花對她淺淺一笑就好了,若是在那一刻她未能心動就好了……

再也不能挽回了,匆匆數年,自己曾經付出過的那些感情如今都變得異常可笑,毫不留情的嘲諷着她的自作多情。那個如風的少年啊,如果你不愛我那下輩子就千萬千萬不要騙我再愛你了。

劇烈的咳嗽聲響徹屋宇,嘴裏咳出大團大團的鮮紅來。沉香苑的下人早就被慕雲時的怒氣吓得躲了出去,而此刻,沈琅珏再也沒用力氣去呼喚,視線漸漸混沌,她的腦海裏卻清晰的浮現出及笄那年她自江南回京第一次随着哥哥去宮裏拜谒太後,不想在路過禦花園時看見一名白衣少年在杏花樹下練劍,身姿如風,一把劍帶着淩厲的劍氣掃下一片杏花來,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在他的肩上,她扯了扯哥哥的袖子問:

“那是誰啊?”

哥哥看了一眼花枝之後的人影,笑着說道,那是九皇子慕雲時。

花後的白衣少年探出頭來,露出一張清隽的臉,看見她,将劍利落的收回劍鞘反手背在身後,沖她淺淺一笑。

那是誰啊?

慕雲時。

門被“咚”的一聲撞開,在夜裏聽來格外驚悚,晚萦一驚,像是一只被人抓住的正在偷吃香油的老鼠。慕雲時大踏步走了進來,晚萦剛一站起身就被他大力的重新推坐在了椅子上,他按住她的肩膀,神色陰鸷:

“攀上高枝的感覺不錯吧?”

晚萦猶帶哭腔:

“我沒有。”

他掐住她的下巴:

“沒有?”

凝睇她良久,他的語氣忽然軟了下來:

“若是本王讓你進宮去,實時将宮裏的消息傳遞出來,你願意嗎?”

晚萦一怔:

“王爺的意思是讓我去做細作?”

他笑:

“對。”

說着,吻在了她的嘴角。

晚萦也笑:

“那……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要做王爺的王妃。”

慕雲時突然頓住了,看了她良久,擁住她:

“莫說是王妃,就是皇後你也做得。”

果然,慕雲時有了謀反之心,當初他會那麽爽利的為她贖身,想必想的也是這個主意,将她送進宮去,然後為他傳遞訊息。

他想讓她愛上他,好讓她為他做那個心甘情願的細作,而她,也想讓他愛上她,好讓她有機會能殺了他。

“不過,本王不許你讓他碰。”

晚萦笑得有些諷刺:

“王爺你莫不是說胡話?”

慕雲時抱起她,走近榻邊,頗有些嫉妒,說出的話也像是老陳醋加了檸檬汁似的:

“不到萬不得已,你不許讓他碰,不許你想着他,更不許你愛上他。”

說着,扣住晚萦的雙手倒在了繡榻之上。

一夜無眠。

慕雲時只呆到醜時就走了,因着今日是晚萦進宮的日子,寅時宮裏就會有人來給她梳洗打扮,卯時就會啓程,所以他不能在這裏多留。

寅時一到,府門外就騷動起來,晚萦眼皮沉沉的被阿雯給拽了起來,急匆匆的将她按在妝鏡前,說是馬上就有宮人來了,果不其然,話音未落,先是兩個宮女打着八角紅紗燈走在前面,後面是太監一手端着拂塵搭在另一條手臂上,再後面就是宮女依次端着鞠衣、釵冠、珠串。

這一隊人進來迎頭就拜了下去。

其中一個太監就像捏着嗓子說話一般又像刀鋒刮在砂石上:

“恭喜娘娘,皇上封娘娘為芸妃,只等進宮便可冊封了。”

也不等晚萦說話,對着端鞠衣釵環的女子呵斥道:

“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去為娘娘梳妝打扮!”

“你!”指着點紗燈的宮女說,“九王爺自請親自送娘娘進宮,還不快去請王爺。”

說罷,屋裏便開始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晚萦此間一句話也沒說,就像一個木偶似的任由她們牽扯着,穿上鞠衣、絞面、上妝、挂上瑪瑙珠串、戴上釵冠。

寅時将盡。

啓程。

果然在門口她看見了慕雲時,可他卻真的就像送一個不幹緊要的人似的,一個正眼也沒瞧她。

晚萦忽然一顆心變得透徹極了,昨晚上的彷徨踧踖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堅定的決絕,當初逾白的死不正是這兩個男人造成的嗎?王府有一個,宮裏亦有一個。而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她能夠反抗得了的人。

天還剛剛開始亮,天邊還沒有顯出晨曦的曙光,只是一片蒙蒙。

阿雯虛撫着她,在衆人的簇擁下緩緩朝着門口走去。

一步,昔年的清風明月,再也不見,我的心我的身,都不再是以往的陸晚萦了,

兩步,宮院深深,而我從此後将會萬劫不複,

三步,無論如何,我也絕不後悔。

晚萦坐在蘭麝殿的主位上,正等着慕雲平,忽然見一個太監走了進來,正是早上在王府裏和她道賀的那個,阿雯笑着問道:

“李公公,可是皇上來了?”

李壽仁搖着頭說:

“是九王府傳來消息,是九王妃薨逝了。”

轟隆隆如同驚雷滾下,腦中硿然作響,晚萦早就知道沈琅珏是活不長的,她的痨病已經無藥可醫了,但卻不想會這麽突然。

阿雯臉色難看,問:

“是什麽時候的事?”

“說是昨兒晚上就去了,九王爺怕驚擾了娘娘進宮,故而專程等娘娘進了宮才打發人去平南侯府和宮裏報說。皇上讓奴才告訴娘娘,今晚,就不過來了,平南侯剛剛趕回來就聽見這消息,他只有這麽一個親妹妹,這下心都要碎了,皇上和侯爺交情好,現在陪着侯爺去了九王府了。”

晚萦默然,這一等便等了半個月。進宮半月以來,晚萦一步也沒有離開過蘭麝殿,可半月後等來的不是慕雲平而是靜妃尤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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