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尤雪是個美得近乎甜膩的女人,滿頭青絲如雲卻全部都盤上去,發間出露一支白珠芙蓉釵,雙眉彎彎,一雙杏眼似水含情,雙唇微紅,宛若帶着晨露的花瓣,膚色雪白有如凝脂,真個如同初雪一般。蓮步盈盈,裙裾微動,腰間環佩叮當,身上散發着濃郁的蘇合香氣。
她一走近就很是熱絡的牽住了晚萦的手,唇畔微微溢出笑意:
“哎呀!妹妹進宮了這麽些日子,本宮還沒來看過,真是罪過,只是最近出了九王妃的事,又恰逢太後她老人家在外禮佛回宮,耽誤了,妹妹可千萬不要見怪。”
“妹妹在這宮裏住得可好?皇上不怎麽來後宮,所以現在也只有本宮與妹妹兩個妃位,其餘的就幾個婕妤、昭儀什麽的,妹妹一進宮就封了妃,想必皇上是頂喜歡妹妹的。”
忽然,尤雪牽着晚萦的手将她略微推遠了些,皺了皺眉,盯着她“啧”了一聲道:
“只是妹妹這面容本宮瞧着倒有些面熟。”
晚萦說:
“奴婢只是個民間女子,何曾入過娘娘的法眼。”
尤雪捂着嘴笑道:
“妹妹可別這樣說,你我同是妃位,妹妹怎可自稱奴婢?妹妹這樣說,不是傷了皇上和妹妹的體面?不過……你的樣子……若是沒眼角這顆墜淚痣的話,倒真像一個故人。”
忽的,她卻斂了口,神色有些慌張的說:
“算了算了,就當我什麽也沒說,妹妹就忘了這一茬吧!”
“既然娘娘已經說了一半,何不直言?”
尤雪的臉色有些為難,沉默了片刻,才嘆了一口氣說:
“那本宮說與你聽了,你可千萬不能傳出去,你若允了,本宮就告訴你。”
晚萦點頭應允之後,尤雪才拉着她走到椅子邊坐下說道:
“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有一次進宮認識了宮裏的一個樂姬,叫容芸,皇上對她一見鐘情,想娶她,可是當時的皇後娘娘也就是現今的太後娘娘堅決不同意,皇上只能去求先皇,沒想到先皇也勃然大怒,皇上只能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先皇于心不忍終究還是給了他,但只能讓容芸做個侍妾,連個側妃的位置都不能有,雖說皇上最終如了願,可是先皇卻因此對皇上頗有微詞,認為皇上無有大器,竟然漸漸生出了廢除太子的想法,太後娘娘最先察覺,一日趁着先皇帶着皇上外出冬獵,派了人去了太子宮裏強行賜死了容芸接着還沒等皇上回來就把容芸送去殓了,皇上連容芸最後一面也沒有見着,那時皇上哭着要太後娘娘将容芸的屍骨給他,可太後娘娘硬着心腸,就是不給。皇上無法但也因着容芸的香消玉殒大病了一場和太後娘娘的關系也生疏了許多,不過那之後皇上就像變了個人重新振作起來得到了皇上的認承。本宮當年進宮時見過容芸,她便真的有些像你,只是沒有你眼角的墜淚痣罷了!”
晚萦腦海中精光一閃,問:
“她是很愛穿白衣麽?”
尤雪有些愕然的回答:
“對啊!”
晚萦回想起那夜在王府她第一次見到慕雲平時他眼中流露出的迷離和痛楚,原來,這都是因着一份再也無法圓寰的愛戀,因着一個永遠也得不到的人。
她還記得他當時微顫的聲音問她,
你為何……不着白衣?
晚萦進了宮就像被人遺忘了一般,除了尤雪來看過她而外,再沒人來看過她這個不受寵的妃子,一個月了,慕雲平一次也沒露過面。
而晚萦也是最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她忽然時不時的想要嘔吐,尤其是聞到油膩一點菜肴的氣味,她猛的想起,自己似乎有一個月也沒來過月信了,但是慕雲平這一月來根本沒碰過她,她的手探向了自己小腹,難道……難道自己懷上了慕雲時的孩子?
這個認知讓她煞白了臉,這件事若是傳了出去,只怕自己和阿雯都會性命不保!阿雯到底年輕些,一聽說了這個消息,差點吓癱在了地上,捂着嘴嗚咽的哭,一個勁的問到底該怎麽辦?
若是去抓堕胎藥那就等于将這件事昭告天下了,如今她只是個不受寵的嫔妃,想要出宮門去更是異想天開,而現在,恐怕只有一個辦法了!
晚萦想着,拽過阿雯的手用力在桌沿上磕了一下,阿雯痛得大叫起來,晚萦說:
“再過一個晚上,你明天就去太醫院抓些藏紅花回來,你就說你傷得重,要多抓一些。”
若是晚萦磕傷了,即使她再不受寵那也是個主子,太醫一定會為她把脈,一把脈就全露餡了,但若是阿雯這個小宮女受了傷,那自己抓藥就方便多了。
而藏紅花,是活血化瘀,散郁開結的良藥,同時也是打胎的利器。
阿雯是個聰慧的女子,瞬間就明白了晚萦的用意,收起了哭哭啼啼,揉捏着被磕傷的手轉身去為晚萦鋪床,她現在要做的就是忍住劇痛,不去管它,最好讓它惡化,好讓她能去太醫院換回來一大包救命的藏紅花。
藏紅花會殺了那個孩子,但卻能救她們的命,她們不能死,所以,那個倒黴的孩子就必須得死。
晚萦坐在床邊局促不安,雙手交疊在小腹,手掌心的暖意滲進身體裏去,她卻不由自主的顫抖,阿雯小心翼翼的端着一個海碗進來的時候,她卻如同見到了毒蛇一般渾身冰涼,猛然陷入了恐懼和絕望的漩渦。
怕嗎?怕!她即将親手結束一條生命,如何能不怕?
痛嗎?痛!她将要親手殺死的是她的親生孩子啊,不論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但終究是她的孩子!
可是她要報仇,要活下去,怎能留下這個孩子?
就算她不殺他,他終究也還是會死,可能會死得更痛苦,更難堪!
對不起啊!是你來得不是時候,或許,你根本就不應該來到這裏。
清亮的湯汁微微波動出賣了她此刻微顫的雙手,她低下頭去,在圓如圞月的水面看見了自己凄慘的面容。
“滴答”一聲,一滴眼淚墜入了熱氣騰騰的碗中,濺出了微小的水花。
眼淚極苦,但她卻雙手捧着碗将這苦澀至極的一碗混着失去的苦痛一同飲下,心中驟然一痛,眼淚亦滾滾而下。
疼痛是在半夜襲來的,晚萦輾轉,咬着被子不肯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身下熱流漸漸積聚,心也如同被割裂了一樣随着汩汩熱流流瀉出了自己的體外,身體随着心一同冷了下去。
等到微露晨曦阿雯來看她時,晚萦已經如同死過一回,臉色慘白如紙毫無人色,身下的褥子被血染紅了一大片,整個人虛弱得不行,阿雯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哭着說要去請太醫。晚萦拼了命才将她喚住:
“若是現在去請太醫,我們倆還不是相當于自尋死路嗎?那我受的罪就白受了。你趕緊幫幫我,把下面的褥子連同這床帳都扯下來,不要拿去外面扔,就把它們用剪子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在屋裏生一盆火,就地燒了,小心點兒,不要走了水,不要被人發現了。”
晚萦總算了體會了一把沒人理會的方便了,小産之後她呆在蘭麝殿養身子大半個月都沒人發現,這個危機總算還是安然度過了,就是自己受了些罪。
靜妃尤雪派人來請她,說是太後宮中設了宴,皇上也會去,請她一同去赴宴,這着實讓她為難了一下,去的話,小産之後還沒等到三十天,現在出門于身體大無益,可若是不去,那便是個大不敬的罪。
阿雯陪同晚萦抵達靜妃的凝華殿時,卻發現已經有了一個穿着竹綠色宮裝的女子正坐在那喝茶,而她身後站着一個小丫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扇子,見晚萦來了,先是愣了一下,緊接着便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向着晚萦行了個禮:
“嫔妾拜見芸妃娘娘。”
看晚萦一臉的不解,随即又說:
“嫔妾是馬婕妤,娘娘入宮許久,還不曾拜見過娘娘。”
尤雪從後殿出來,看見二人,随即揚起笑來:
“二位妹妹都見過了吧!時候也不早了,走吧!”
晚萦隐隐有些不詳的預感,可是就是想不通到底有什麽問題,推脫不得也只能跟着一起走。
到了夜裏晚萦的視線就會變得特別模糊兼之對這宮裏的路不熟悉,所以即使前前後後的打着燈,她也只能扶着阿雯的手才能走穩不至于摔倒,晚萦專注着腳下的路,一會兒上階梯一會兒穿庭,她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只感覺雲裏霧裏,四周都是鱗次栉比的建築,不是這座宮就是那個院,四周望去隐隐綽綽就像是迷宮一樣,似乎怎麽走都在原地,所以當馬婕妤慘叫一聲跌進池子裏的時候,她完全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水花濺起來,濺濕了晚萦的裙擺,四周猛然變得混亂不堪,到處都是人叫喊叫嚷的,晚萦和阿雯被人擠到一邊,一大群人圍在池子邊大喊大叫,接着就又有人“噗通”一聲跳進了池子裏撲折了一大片的荷葉荷花才把馬婕妤撈了起來,救上來時馬婕妤鬓發散亂,血從臉上流了下來,淌滿了衣襟,馬婕妤的宮女指着馬婕妤的下身,連話都說不出來,晚萦仔細一看,卻看見馬婕妤下身的裙子上也有血在和着水不斷的往下滴。
“快,凝華殿離這裏最近,快送去,還有,快宣太醫,這裏的每個人,一個也不許走,全部跟本宮到凝華殿去。”
經過尤雪的一番提醒,慌亂的衆人才找到了主心骨,急急忙忙的把已經昏迷的馬婕妤送去了凝華殿,晚萦也由阿雯扶着要跟着去凝華殿。
尤雪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回過身來,指着身後的其中兩個粉衣宮女道:
“你們,一個趕快去慈寧宮請太後和皇上來凝華殿,就說馬婕妤出事了;另一個,趕緊去太醫院把所有在的太醫全部請過來,要快!”
粉衣宮女領命小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不遠處。
凝華殿內烏泱泱的像是螞蟻一般跪了一屋子的人,可卻安靜得落針可聞,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尤雪和晚萦跪在最前面,安靜了至少一刻鐘,太後将桌上的茶盞猛的掃落在地打破了滿室逼仄的寂靜。
太後看起來就是個厲害的角色,長着一雙含威的丹鳳眼,眼角微微上翹,尤其是在現在一雙眼睛能射出箭來,将人戳得千瘡百孔。
“到底是怎麽回事?”她的聲音也很嚴厲,像刺一樣會戳人。
尤雪捂着唇哭得梨花帶雨,抽抽搭搭的回答:
“臣妾今晚帶着芸妃和馬婕妤一同前往慈仁宮,路過太液池的時候臣妾就走得先了些,芸妃和馬婕妤走在後面的,至于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臣妾實在不知道啊!”
太後聽了渾身發抖,抓起桌子上一支蘸了墨的筆就朝着晚萦扔了過來,晚萦沒躲沒閃,那毛筆直直的飛過來撞上了晚萦的額頭,光潔的額上瞬間留下了一塊墨跡,像是一塊醜陋的傷疤。
“好你個賤婢,竟敢謀害皇嗣!來人,把這個惡毒的女人給我拉下去,賜白绫,立刻賜死!”
“母後。”一直靜靜坐在一旁的慕雲平開口,“還是先看看芸妃怎麽說吧!不要冤枉了她。”
晚萦擡起頭來看他,冷不防撞進他的眼睛裏,他眼神沉沉,不辨悲喜。
“如今還有什麽好說的,馬婕妤已死,還能讓她死而複活來與這個女人對峙嗎?”
晚萦磕下頭去:
“臣妾沒有。”
晚萦沒想到幾月以來,自己和他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句為了證明自己無罪的四個字。
尤雪這時卻截斷晚萦的話道:
“臣妾去看望芸妃時聽她抱怨皇上冷落她許久,而恰巧馬婕妤有孕了,說不定就是芸妃嫉妒馬婕妤才下此毒手的!”
晚萦像是被人在背後打了一個悶棍那樣,震驚的扭頭看着尤雪,看樣子今晚尤雪如此颠倒是非胡說八道是非要置她于死地了,那麽這樣一來,馬婕妤的死八九不離十是靜妃的手筆了,那馬婕妤有沒有聯合靜妃陷害過她呢?應該沒有,她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來害她,可是現在就算她全身都是嘴也說不清了,她現在相當于滿身污泥,跳進黃河也只會越洗越髒,越解釋便越會讓人覺得實在欲蓋彌彰,但若是一句話也不說,別人也會認為她是做賊心虛無話可說。
拼了命去解釋,是死!
沉默,還是死!
不管怎麽走,都是死。
難道今夜真的就要命喪于此了麽?
她不怕死,可是大仇未報,她有何顏面去見逾白?現在去死,那她當初踏進這趟渾水究竟是為了什麽?難道就為了來給別人做墊腳石?
她不想,可如今烈火已經如同魔鬼立馬就要将她包圍吞噬,她還有什麽辦法自救?
思緒混亂如同雜草,心裏還沒想出如何應對,尤雪又說話了:
“您若是不信,大可問她的丫頭,這個叫阿雯的,芸妃向我抱怨的時候,她也在。”
說着,扯了一下阿雯的袖子。阿雯臉色通紅,眼睛濕漉漉的,一眨眼,淚就掉了下來。
“回皇上、太後娘娘,我們主子确實抱怨過皇上冷落她的話,聽聞馬婕妤有孕,還在蘭麝殿發了一通脾氣,把褥子、床帳都給燒了。”
晚萦這下不僅是背後挨了一悶棍了,是連續挨了好幾悶棍,她今天才知道原來阿雯是如此會編故事的人,她根本不知道馬婕妤有孕的事,至于褥子床帳……
不等她再想下去,太後一拍桌子,桌上茶杯跳得老高,又“乒乒乓乓”的落下來。
“馬上把這個女人給我拉下去!”
侍衛已經從兩邊走了上來,今晚真的在劫難逃了。
晚萦絕望的閉上了眼。
“等等。”一道清朗的聲音制住了這一切。
晚萦回身望去,只見一個緋衣少女帶着人匆匆走了進來。
緋色衣衫宛如一團火,可卻将她襯得明麗非常。
“母後,皇兄都沒發話,您急什麽?”
“雲和,你又想幹什麽?”太後對着緋衣少女有些愠怒,但卻并不像面對晚萦那般暴跳如雷。
雲和向着太後福了福身便不再理她,而對着慕雲平道:
“皇兄,你認為呢?”
慕雲平冷冷的看了晚萦一眼,沉默了許久,對着太後說:
“兒臣相信芸妃不會害馬婕妤。”
“現在連她的心腹丫頭都承認了,你還想保她?難道你又要為了一個女人和母後鬧不愉快。”
說着,仔細看了一眼晚萦,冷哼着說道:
“難怪你對她這麽上心,對着殺了自己兒子的人都能原諒,原來你還是沒忘記姓容的那個女人,呵!芸妃!”
慕雲和上前一步說:
“母後,這就是您太偏心了,兩年前靜妃娘娘不是也害得一個姓劉的采女流産嗎?您怎麽不罰她而非要逮着一個剛入宮的妃子不放。”
趁着太後發怒之前,搶着說道:
“再說了,心腹宮女又如何?不能被收買嗎?何況她也不是芸妃的什麽心腹,只是以前九王府的一個丫頭罷了!怎麽到了靜妃娘娘這裏就是心腹了?”
雲和有些陰陽怪氣,大有和太後與靜妃對着幹到底的氣勢。
而阿雯一聽整張臉都白了。
“夠了!”慕雲平被眼前争執不休的兩人弄得頭暈腦脹,處理國事都沒有這麽費腦子,“不許吵了,都散了,将馬婕妤追升為毓妃,按照貴妃制發葬,葬入妃陵。”
“芸妃呢?不追究了?馬婕妤的娘家如何交代?她父親對國家忠心耿耿,他的女兒卻在宮中死于非命,這豈不是令人寒心?把芸妃押進刑房,嚴刑拷打。”
雲和見狀指着慘白着臉癱坐在地上的阿雯幾乎都要跳起來,叫道:
“把這個宮女也給我拉進刑房,本公主見她可疑得很,不知道是和誰狼狽為奸陷害芸妃。”
雖是指着阿雯,但卻有意無意的往靜妃的身上瞟,氣勢洶洶,仿佛對這件事已經有了定論那般毫不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