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雙溪樓立于宅院內的兩條小溪水之間,是主子避了人練字修身之地,每回到這裏,主子的情緒總是平靜悠然,也就顯出這一回,主子的脾氣發得格外大。婢子們經年不見主子發這樣大的脾氣,一時均惴惴不能應對。
“承歡呢!喊她來見我!”
平常時候,主子喚小姐作歡兒,還是三四年前的一回,氣得狠了,才這麽咬牙切齒地叫小姐全名。領頭的婢子頭磕于地,不敢動身。
“爺這又何必?小姐是被寶貝大的,您生這樣大氣,吓壞了她,心疼的,可還不是爺您自個兒。”一個面貌頗文俊的中年人笑着打個哈哈。
這中年人正是和珅,在乾隆面前極有分量,心思機巧,說話很得主子歡心。他話說的很巧,承歡确是主子的掌上明珠,身體一向孱弱,經不得大怒氣,不過要說是從小被寶貝大的,那實在是太擡舉這位‘小姐’的身份了,至少,七歲以前,這位承歡小姐從沒見過父親大人。
承歡就在這時推門而進,道,“爹叫我有事?”
被她喚作爹的中年男人正是乾隆,他年約五十,氣宇軒昂,着一身白衣,冷冷望女兒一眼,不怒自威。
好在她伴随君側多年,早見慣了天子這不怒自威的神色,只不過往常常見他訓斥別人,今日轉了對象對着自己罷了。她不以為意,淡淡道,“您好像心情不好?”
乾隆啪一下撂了毛筆,上好的宣紙瞬間污糟一片。
“爺!”和珅溫聲提醒一聲。
他忍了氣,揮手遣退兩旁的奴婢,慢慢坐下,問道,“聽說你跟康安這段日子走得很近?”
承歡道,“我跟哥哥走得近并不是一天兩天......”
“不是一天兩天?”他有心要給這小女孩臺階下,卻見她絲毫不領情,不由大怒,“哼,你倒說說是有多少時候?十天?八天?”
她微微一笑,“總得有三四年吧,您一向不反對我跟哥哥來往的。”承歡對福康安的稱呼早已改口,因福康安在傅公府排行第三,她也就随心情叫他一聲哥哥或是三哥,這是乾隆早就知道的,往日裏倒不甚在意,這時聽在耳裏卻頗不是滋味。
“朕允許康安時常來看看你是叫你學武防身,可不是叫你颠三倒四地胡思亂想......”
“我沒覺得跟哥哥走得近些有什麽了,爹又何必大動肝火?”承歡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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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立刻說話,目光停在女兒臉上有一會兒,決定換一個方式說話,沉吟一會,他道,“康安有他自己的事情,你一個姑娘家不要對他打擾過甚,何況,你也大了,男女之間總該避嫌,往後我會跟康安說不必再來你這兒了。”
她微微一笑,“那又何必避嫌,爹知道,我總是想嫁他的。”
“什麽?!”乾隆大怒,順手摸到身邊的墨硯砸了出去,硯臺堪堪從承歡耳邊飛過,在她雪白的臉蛋上濺上一點墨點。
“主子!”和珅也急了,抱住他飛出硯臺的手臂,“您保重身體,何必動怒啊?小姐還小,有些話,需慢慢說清,您不顧念她年幼,誰顧念呢......”
和珅在官場識人是一把好手,對上意當然也揣摩得透。這些年,主子時常帶他過來這宅子看這位小姐,安排他置辦承宅的物事,甚至不顧他政務繁忙,年年把這小姐的生日交給他隆重操辦,心中自然是疼極這女孩的。此時不阻,只怕這位喜怒無常的主子過後心疼起來,叫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說話點到為止,卻是打在乾隆心坎上,天子一愣,放下了手。
“承歡,你可知你的名字是爹親自給你取的,爹叫你随了你母親的姓,不叫你姓愛新覺羅,你可是在恨爹?”事急從權,對這女孩母親的避諱也只好放一邊了。
她從來不随滿人的習慣喚乾隆一聲阿瑪,這些年乾隆也就遷就這個幼女。這時她也只是淡淡道,“承歡不敢。”
“好,沒有就好,”乾隆刻意忽略女兒話裏的疏離意,道,“替你取一個‘歡’字作名,是望你一生歡多離少,料想你母親大概也是這個意思,”他輕嘆了口氣,想到當初給富察家那孩子取名作福康安也是一樣的,希望他平安健康之意,“你可知道,你十歲見康安第一面起,他早已娶妻,如今孩子都是有的,豈還配得上你啊?!”
承歡在他的軟硬兼施下毫不退縮,輕輕地道,“是您太高看了我。”
“你放肆!”壓抑太久的怒火滿溢,天子忍無可忍了。
不知情的婢子忽在外頭報了一聲,“福三爺到。”
往常福康安來承宅是從來不用報的,要通報無非就是乾隆也在。他理理大袖,準備行臣禮,忽聽裏頭怒喝道,“滾進來!”心中咯噔一跳。
一進內室便感到劍弩拔張的味道,他看了一眼承歡,随即給乾隆請了安。
乾隆冷冷道,“朕叫你來是教她習武,你倒教了些什麽烏煙瘴氣的東西給她?”
這些年福康安軍功赫赫,如日中天,因這幾年戰事緩和,他才回京跟随乾隆左右服侍,鮮少見他對自己發這樣大火,一時當真摸不到頭腦,愣了一下,跪地答,“康安不敢!”
他今日來原是要跟承歡拆劍招,因乾隆要他立時滾進來,腰間的劍還不及解下,乾隆哼地一聲上前抽出長劍,道,“教教她騎馬狩獵也還罷了,漢人的東西教了幹麽?”
承歡臉色不善,輕咬住唇。
福康安道,“皇上恕罪,康安想着小姐常年住在宮外,學劍術于防身有用,才私自做主教了。”
乾隆握着那劍沉吟一會,緩緩道,“你想着教就教了?怎麽沒問過朕?”
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又聽乾隆道,“有一天你若是對我歡兒又有了其他什麽想法,朕豈不是還蒙在鼓裏?”
他這才一驚,立時明白幾分,道,“小姐金枝玉葉,康安豈敢高攀?”
承歡一愣,似乎頗為吃驚,盯住福康安,見他并沒有擡頭看她。
“好,很好!朕栽培你多年,總算知道輕重緩急。”乾隆觑眼望着承歡,臉上神色未變,手中的劍卻忽地向前送了幾分。
她搶上前,徒手抓住那劍。
“歡兒,你,你還不撒手?”乾隆怒視着她,語氣有一絲慌亂。
血從她手上一點一點淌到劍上又一滴一滴掉落在地,福康安始終沒有說話。她道,“哥哥既對我無情,那是女兒一廂情願罷了,請爹饒了不相幹的人。”
“不相幹的人?”乾隆低聲琢磨這話,道,“撒手!”
“請爹饒恕不相幹的人!”
“既是不相幹的人,我并不想追究。”
承歡松手,長劍掉地。
“女兒告退。”她沒有再看福康安一眼,快步退出。
“小......”和珅研究了一下乾隆的眼色,覺得做戲還是做足全套得好,豈料收了乾隆狠狠的一個白眼,他把後話吃了。
只見承歡越走越快,在樓梯口,咚一下栽倒下去,婢子驚叫着去扶。乾隆大驚,和珅大聲呼喝指派人去請太醫。
福康安始終跪着,一動不動。
福壽閣。
乾隆賜過她很多的金銀珠寶,房屋宅地,包括這福壽閣的名,聽起來是個福地,卻始終不能為她擋住災病,就像乾隆自己始終不能給她的——陪伴。
國務繁忙,确定了小女兒身體無大礙後,乾隆等不到她醒來已回了宮。
福康安走近,她聽到婢子輕聲給他請安道,“福公爺。”
福壽閣向來對福康安開放,但凡是他福三爺到,不必通傳,直進就成,婢子們仍遵着這規矩。她不及阻止,只扭臉向裏躺着。
福康安進入內室,等了一會,問道,“承歡一直沒醒嗎?”
婢子答,“之間醒過一次,這會怕是又歇下了,福公爺要奴婢叫醒小姐嗎?”
“不了,讓她休息吧,我得空再來。”
她聽着男人踩着馬靴的腳步越走越遠才翻過身,臉上挂兩道淺淺的淚痕,“以後福壽閣來人不要引進來了。”
“福三爺來呢?”
“不見。”
這幾日,福康安心中一直混混沌沌。他教了承歡習武有四年了,這四年裏,兩人縱然親密,他也不過将她當作小姑娘看待,緣何經了上次被問,他的心起起伏伏,頗不平靜,實不似他久經沙場的作風!
他來到承宅,要向往常一樣進福壽閣,卻吃了閉門羹,先是擔憂,“承歡又病了?”
得了婢子的否定回答後,微驚,之後是怒,“承歡不要見我?”
“是小姐身子需要靜養調理,福三爺還是下回再來吧。”婢女不敢得罪他,盡量委婉措辭。
他眼裏漸漸染上濃墨重彩的怒,若不因這婢女是服侍她的,他便要打了,伸手推開這婢女,他直闖進去。承歡仍給了他一個背影。
“承歡。”他對着小女孩瘦削的背,又讷讷。
“福公爺,”她冷冷道,“我這福壽閣向來不對外人開放,請罷!”
“承歡,你,你怎麽這樣說話?”
她只是輕輕地揮兩下手,“小如,請他出去,我不想見外人。”
小如上前一步,有些為難地道,“福三爺,您......”
福康安嘆了口氣,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