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天還未亮,他已起身洗漱停當往承宅去,為掩人耳目,傅公府的馬車也不去乘,出得家門,一路緊走往城西去了。
朝陽初升,他在承宅前略一站,便輕叩大門。良久卻無人應,他伸手一推,吱呀一聲,門庭大開。福來應聲而來,見了他一愣,道:“三爺這時來了。”
他皺眉道:“府上大門也不守緊了,皇上來,你們也這麽着嗎?”
福來道:“三爺勿罪,小姐這幾日病了,府裏頭忙不過來,疏忽了。”
“病了?怎麽着了?”
“禦醫說是換季緣故,受了冷,發了幾回熱。昨夜裏睡下得晚,這時怕還睡着。奴才去通報一聲?”
福康安搖頭道:“不必,我自去看。”
幾步走到承歡卧房前,頓了一頓,伸手推門。小如正伏在桌上小憩,聽得聲音,猛站起來,直對外面擺手,悄聲道:“小姐還睡着,鬧騰什麽?”一擡眼見是福康安到了,而非婢子進來叫起,愣一下。
福康安放輕步子進來,亦是低聲道:“你下去吧,我守着她。”
小如不語。
福康安饒有意味地瞧了她一會,問道:“怎麽?我的話差不動你?”
她才彎身一下,做個退禮,并不看他,轉身便走。
一陣風進來,吹得福康安一個哆嗦,心中忽覺今日之事必不好辦,怔怔地站了一會。
一陣風過,吹滅了燈燭。
他走近承歡,捉起她一只手,細細摩挲她掌中那道傷痕,思潮起伏。見承歡閉緊雙眼,嘴唇微抿,長長的眼睫一上一下地閃,似乎夢中仍在想什麽發愁的事。又将她手攥緊了幾分。
忽聽承歡輕呓一聲,“媽,媽,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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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南方人對母親的喚法,滿人一向稱呼母親為額娘的。這會聽承歡這一句夢呓,他心中忽覺十分對她不起,長嘆一聲。
天大亮,他甫一睜眼,才發覺自己竟倚靠在承歡床欄睡着了,卻不見承歡,忙道:“承歡呢?”
小如往雙溪樓一努嘴,并不認真答他。他也不計較,跳将起來,風一般便往雙溪樓跑,驚得小如将一扇窗開了又合。
他一氣跑到雙溪樓門外,心中有幾分歡喜又幾分害怕,定一定神,剛要推門。一個婢子上前道:“三爺,小姐讀書時不讓人打攪。”
他心裏尚存着幾分歡喜,對婢子也客氣,道:“我知道,她往常從不拒我,你讓讓。”
婢子猶豫地道:“小姐吩咐了,她不願見客。”
他的笑僵在臉上。
猛一推那婢子,他上前推開門。
陽光随着他動作,靜靜灑進門裏,灑在正坐中央桌上看書的女孩臉上,只襯得她臉如凝脂,根根青絲随着微風在光影跳動。他當日見花無影側臉只與承歡有三分相似,已是如醉如狂,這時親見承歡,直呆在當地。
承歡只巋然坐着,無動于衷。
他呆了半日,跨步進去道;“多日不見,你又瘦了。”
承歡只若不聞。
“阿歡,不要嫁!”靜默良久,他幾乎是嗚咽出聲,打破這尴尬的沉默。
承歡才擡頭看他一眼,“晚了,皇上口谕已下。”
“承歡,不要嫁!”他恍若不聞。
“你敢為我抗旨?”
福康安不語。
她淡淡一笑道,“郡王爺大好前程,不能為了一個小小女子抗旨不尊,你瞧,從前是這樣,今後,自然還是一樣。”
“承歡!”他上前抱住她,好字就卡在喉間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不是我不想帶你走,我半生戎馬,有自己的責任,且肩負富察家族的榮辱恩寵,怎可抗旨不尊?他猶豫着,軟語道,“承歡,不要這樣,我有我的責任,你看看我,你知道我也始終念着你,看看我承歡!”
她掙脫他,冷聲道:“福郡爺,留神。”
留神?留神她名分已定,将為『人』妻。從此,他不能再将她擁入懷中。從此,她看他的眼光只會這般清清冷冷,像穿透他身體一直看向他身後永遠也填不滿的虛無。一生,便是如此了。他的身後,背負着整個富察家族的恩寵,卻負不起一個女孩子愛慕的眼光,真是天大的笑話。
“你從此,從此不再見我,要将我永遠忘記?”
她沉默良久,道,“世事難料,十三年前,我初到京師之日也料不到今天的結果。或者就有一天,承歡要登門造府去求郡王爺幫助也未可知。”
“你要什麽,給我說,我難道還能不給麽?何須你登門造府去求?你當真這樣恨我,就是将我殺了千刀萬剮我也認了,又何必這樣說,真比拿刀割我的心還疼。”
“我要名分,”她一雙眼清洌洌地看着福康安,“你給的了嗎?”
“除了名分,我什麽都能給。你不要嫁去山東,我自安排人頂了你去,中間關竅我全部都能打通,只消一兩年,便能将你接進我府裏,永遠留在我身邊,我......”
“郡王爺,”承歡冷聲打斷他道,“你既給不了我名分,這話從此再也休提,你還是做你的軍機大臣,一路發財升官,前途無可限量,我嫁進孫家做我的賢妻良母,山高水長,從今後不必相見,縱然相見,郡王爺也該叫我一聲孫夫人。”
“承歡!”福康安氣噎,默默不語,直等了半日才道,“承歡不是追名逐利之流,我知道。”
承歡冷笑,“哈,‘承歡不是追名逐利之流’,福郡爺将承歡看得太高了。哈哈,‘承歡不是追名逐利之流’。是啊,你傅公府多麽尊榮,我只是江南一屆民女,如何能堂而皇之成你福三爺的正妻?”
“你不是民女!”
“我是!”承歡大聲道,“難道皇上能給我一個名分?難道你能給我名分?”
“承歡......”他仍不甘。
“走吧,郡王爺,承歡不是沒名沒姓之人,我娘犯過的錯,我永遠不會再犯。更何況,我七歲奉旨來京時,外祖便諄諄叮囑,承家絕不可再出第二個不妻不妾的女人!旁的富貴名利,江南承家也有一些,只有名分,承歡絕不輕視!”
長久的靜默,天地間只剩他二人似的。福康安嘆道,“我如何不想給你名分,如何不想許你一生,可縱然接得你入府,皇上震怒,我能舍了性命,反正無承歡相伴,人生亦了無生趣。可我們富察家,不能因為福康安而蒙羞!”
她後退兩步,久久不語。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朱唇微啓。福康安只當她要對自己說什麽,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卻見她一口鮮血吐在胸前,胸口一片怵目驚心的紅。
“三爺!”小如早在門外侍立半天,見承歡吐血,風一般跑進扶住,抽出手帕邊替她擦口角血跡邊哭道,“走罷!三爺!”
福康安長嘆一聲,“你是下定了決心......好罷!保重,阿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