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已是入夏,鹽案一事仍無進展。南方夏季悶熱異常,福康安心中郁郁,這一日只在街上閑走。街邊的攤點很是熱鬧,各類賣小食賣小玩意兒的攤主不住叫嚷吸引客人,聽到耳裏,不由更是煩悶,見眼前有一家“至臻古玩”,福康安想這名兒倒也有趣,便踏步進去。
他在京中,幾家名古玩店都是識得他這位福三爺的,每每他至,但凡掌櫃在櫃上,便要親自迎出,鞍前馬後服侍得極是殷勤。這回到了浙江,着一身便裝,走進去,夥計只是招呼一聲,便自忙了,一時倒有些不習慣。
好在這裏将市井鼎沸聲隐去了,他心中漸漸平靜下來。這時店裏人不多,夥計在櫃上撥弄算盤珠子,另有兩位客人在店裏坐了下棋。他擡眼掃一圈店面,布置得倒還雅致,店裏頭放了大桶的冰塊,涼意絲絲彌漫,更襯得古玩店古意森森。他便信步走了一圈發現好東西卻少,随手拾起來看的,确是真品,但算不得珍品。
“夥計?”
夥計才走來問道:“客官看中了什麽?”
福康安先道,“你這古玩店怎麽還招待人下棋?”
夥計笑道:“掌櫃吩咐,進門是客,不拘礙。您若想下棋,小店也可替您擺上一副。”
福康安哼道,“店裏的東西算不得珍品,怎麽敢叫‘至臻古玩’?”
那夥計極快地打量他一下,笑問:“客官中意什麽?我們東家除了開着古玩店,也還有些旁的營生,好東西不止留在這一頭。”
“那就叫你們東家來跟我談。”
夥計微笑不語。
福康安忽地來了興致,頗為執拗,道:“怎麽,大戶來了,倒請不動東家?”伸手從衣中摸出一沓銀票。
夥計卻不為所動,道:“東家難請,但客官有何需要,說了出來,咱們掌櫃的或知一二。”莫說伸手,甚至都沒多看銀票兩眼。
福康安微一沉吟,道,“我尋王羲之的一幅字已久,你這裏既是‘至臻’,少不得能尋到了?”
夥計道:“《黃庭經》?《快雪時晴帖》?《上虞帖》?”
一小小夥計順口就能說出王羲之楷書、行書、草書代表作各一樣,面對金銀毫不動色,福康安心已起疑,面上卻是淡淡道,“都不是。我要尋的是《蘭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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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本店沒有。”
福康安嘿地笑了一聲,正要開口。這時,一直在邊上下棋的一人,站起身來,微抖了下袖袍,道:“阿三,店裏頭來生意,沒有往外趕的道理。”
那人面目清癯,一雙眼睛炯炯地看向福康安,卻并不叫人覺得反感。福康安見他着一身緞青的袍子,頭上戴一頂圓帽,幸而店內陰冷,出得店去,若是這副打扮,旁人看着也得替他叫熱。聽夥計叫了一聲,“大掌櫃。”
他一驚,萬料不到這看來頗像個飽讀詩書的宿儒竟是店裏的掌櫃,開口道,“掌櫃的?掌櫃貴姓?”
掌櫃抱拳拱手一下,“敝姓陳。”
他心中一凜,“承?承歡膝下的承?”
“是陳列古今的陳。”
“‘陳列古今’‘陳列古今’,”福康安喃喃重複兩聲,“好大的口氣啊!”
那青袍掌櫃微微一笑,神色卻是清冷,道:“王羲之的《蘭亭序》天下聞名,但早在唐初便随太宗葬入昭陵,小店确是無緣收藏。不過傳聞此陵曾于五代時期的耀州刺史溫韬所盜,那《蘭亭序》重流向世間,這話或許也是有的。客官真心想要,只怕要去京中官員家中淘搡,又或這帖在皇宮裏也未可知。小店這裏卻藏有一幅褚遂良的摹本,客官若是愛書法之人,也不妨一觀。”
“摹本雖好,怎麽比得上原跡珍貴?”
陳掌櫃笑笑,當先與他一道下棋的已自去了,棋盤也被夥計收了去,這時面前放上了茶盞,他便端起來不緊不慢地喝了兩口,才道:“敢問客官貴姓?”
“姓福。”
“福公子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若是公子只要珍品,當今世上還有什麽能比禦前的東西更珍貴?”
“小小掌櫃恁大口氣!禦前的東西,你一家小古玩店竟有緣得見?”
被喚作阿三的夥計端來一個小匣,那匣子只是烏木制就,看來甚普通,只鎖扣那兒綴着顆紅寶石,福康安只瞧了一眼,便知這寶石價值不菲,抵得上店中數件古玩。阿三開匣,裏頭放了兩副耳環一對瑪瑙镯子,他久在宮中行走,一眼就認出這幾樣首飾是宮中出來,一時卻記不真具體在哪瞧見過。當下默然不語。
陳掌櫃道,“禦前的東西,小地方難有,這幾樣首飾品質卻不輸紫禁城內,福公子還看得上麽?”
福康安沉吟道,“宮中有規矩,各個主子私往家中帶東西,那是犯大忌諱,更不提放到珠寶店倒賣。陳掌櫃,你這鋪子是不想開了?”
陳掌櫃道,“公子是剛到浙江來?”揮手吩咐阿三收了東西,道,“看得上,這筆生意就成,看不上小店的東西,公子便請吧。”
福康安一伸手抓住了阿三胳膊,“我既看了,自然有本錢買。開價吧。”
“可我此時不想賣了。”
福康安将銀票擲于桌,仿不曾聽到掌櫃說話,将匣子收了,往寬大的袖袍一塞,嘿地冷笑一聲,“掌櫃既說,生意上門沒有往外趕的道理。這時也就沒有不賣我的道理。”站起身便踏出門。
“大掌櫃,要不要帶人去追?”
陳掌櫃呆了一會,“罷了,大概只是個游手好閑的公子哥,跋扈慣了,”這麽說着,心裏卻總隐隐有些不安,道,“今兒悶得不正常,不會有生意了,早些收了吧。”
第二日,豔陽高照。阿三正将店門打開預備迎進一天生意,忽兩撥官兵列隊而來。
“圍起來!”
阿三在陳家做事多年,知東家是有來頭的,這些年從未被官府找上麻煩,見古玩店被圍,一時怔住。揉眼一看,領頭的正是昨日那位在店中耽了半日的公子哥,只他今日穿了官服。
他心中暗叫一聲糟糕。這時天早,陳掌櫃還沒到櫃上,他忙囑咐一個小夥計從後門溜出報信,自己向列隊官兵迎去。
領頭的一位姓張,常在至臻古玩蹭些小玩意兒,從來買他們帳。阿三迎上去,道,“張哥今兒好興致,帶着哥兒們來咱們這兒看看了?”
這一回,‘張哥’卻不買賬,冷冷地推開阿三欲伸來攬他的手。
福康安朗聲道:“門窗上都貼上封條!”
阿三震驚,“這位大人,是奉了誰的命查陳家的店面?”
“欽差大人奉的自然是當今皇上的命,怎麽阿三,你還想抗旨?”‘張哥’終于百忙中提點他一句,面上仍是冷冷的。
“欽差大人?”阿三震驚地将福康安再次上下打量一番,跌坐在地。
劉府。
和珅正拿了一盅鳥食喂鳥,見劉藩司匆匆趕來,和珅道:“劉大人家裏頭這只鹦鹉倒有趣,我瞧比海棠花有意思。”
“和大人喜歡就拿去吧,”他再顧不上奉承,急忙切入正題,“這一回不好啦!”
和珅皺眉,道,“怎麽就不好了?看你慌慌張張成什麽樣子!”
劉藩司直抹汗,道,“陳家,陳掌櫃的店鋪被福大人查抄了,只怕立時就要投陳掌櫃下獄。”
“哪個陳掌櫃啊?”
“陳家與咱們江南一應官員都大有幹系。鹽案一事,陳家也在中間頗多周旋,咱們一應官員的一本小賬,都在陳掌櫃手上捏着,他若下獄,那是大大不妙啊和大人!”
“哦,”和珅仍記不起是否有人跟他提過這個‘陳家’,漫不經心地道,“死人就不會開口咬人了,将賬目搜一艘,搜了出來一了百了。陳家?浙江有這樣一個大戶,竟捏死了你們一應官員的命脈?也算個人物啊!是被福康安抓了什麽由頭?”
“陳掌櫃的鋪裏有宮中流出的首飾,正巧叫欽差大人拿了,原只是查這一樁,但因封鋪查賬,牽扯極多。”劉藩司吓得腳軟,一時竟不敢直叫福康安的名。
“宮中物品外流,也是常有,有何大驚小怪。怎麽偏生這樣巧,就跟你們都有幹系?”和珅忽地停住,右手一緊,手中的鹦鹉尖叫一聲。他道:“宮中的首飾?浙江承家?這掌櫃到底姓什麽?”
劉藩司急到冷汗滾滿一臉,偏和珅還失憶了?這一直陳掌櫃地聽着,還問自己掌櫃姓什麽,他急得要跺腳,“陳掌櫃啊!姓陳!”
“哪個陳?”和珅面上如罩一層嚴霜。
聽和珅話鋒急轉,藩司心中一股不好的預感如瓢潑大雨兜頭澆下,一時竟有些結巴,“是陳,老,老陳醋的陳。”
“福康安查抄到的東西可還有?拿來我看!”
“這......下官內子前兩日剛在陳家鋪子裏看中一副耳環,昨兒送來的,想來跟欽差大人查抄到得差不了多少,下官命人去取。”說着高聲叫人去夫人處取了耳環來。
和珅沉着臉,不語。待府裏的下人取來耳環,不等劉藩司去接,他已先一步搶上去,開盒一看,竟是怔在當場,作聲不得。
铛铛一聲,珠玉耳環掉地,連着那包裝極精美的小盒,被和珅一并扔去,半晌,和珅才道,“浙江承家,大有幹系!”
見和珅臉色極難看,只吓得他大氣也不敢出,一時間竟找不到一句接口。
聽和珅又道,“你親自去找到福康安,巡撫家中也好,大獄也好,親自帶一封書信交給他,立時就去!”
劉藩司連聲答應,伸手出來,手指顫抖,等和珅交付書信。和珅拿過桌上筆墨,沉吟良久,下筆道:江南陳家?江南承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