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上)

承歡将書卡了腿上,一手支頤,坐在院內的大槐樹下,默默出神。

這顆槐樹還是孫免出生時種下的,二十一年過去,如今長得枝繁葉茂,蝶形白花開得一簇一簇,煞為動人。這時盛夏,承歡往這槐樹下坐了,便并不覺得怎樣炎熱。

孫免推門走出,道:“阿歡你甭在那樹下坐着,仔細了蚜蟲掉你身上,要蜇得你幾天睡不踏實。”

承歡被他一叫,回過神,臉上露笑,道:“哪裏就那麽巧。”

孫父如今在廣西任職,孫母早在十年前已去世。孫免父母感情甚篤,他母親去世後父親便沒再娶,他原還有個妹妹,頭兩年嫁去廣東,離得遠,走動的便少。因此這座祖宅只他與承歡住着,倒是自在。

他道,“你別不信,”知道承歡平日雖沉默,其實頗為任性倔強,并不肯聽他的,撐不住笑道,“你總不聽我話。看什麽書呢?”

他走近前,見卡在承歡腿上的是一本《文選》「1」,不等承歡說話,又問,“看到什麽好句子,這麽呆呆地出神?”

承歡道,“随便看看罷了。”

“說到書,我正要跟你說,前些日子我将家裏書曬了,有些都發黴了,家裏原來藏書的地方陰濕,最容易黴了書本的。”

承歡笑着插了一句,“人都春日裏曬書,大夏天的,倒只有你發癡曬書呢。”

小如坐在屋子裏縫衣,這時透窗一看,見小主子跟姑爺說說笑笑,也撲哧一笑。她跟着承歡陪嫁過來已有半年,姑爺待小姐好,連帶着對他們下人都寬和。她心中也替承歡寬慰。只是一點,這兩個人性子都有些異想天開,這時候,她一個奴婢坐在屋子裏頭,兩位正經主子在院子裏曬太陽,這麽一想,她不由發笑。

孫免笑道,“你可小聲些,小如在屋裏頭聽牆根子呢,還笑話你夫君我。”

承歡啐他一口,“你真是沒正經,我身邊的丫頭也拿來說嘴。”

“我怎生沒正經啦?我是要跟你說,你陪嫁過來的兩口樟木箱子,藏書是最好的,借了我放書吧。”

承歡一愣,道:“哪邊不能放書啦?怎生就要打我陪嫁物的主意。”

孫免雖不是伶牙俐齒的人,但機敏不亞于人,見承歡眼中不豫色一閃而過,問道:“怎麽了?我原想也不過兩口箱子,巴巴地從京裏帶來了,又沒個用處,只被你封着,想借來用罷了。難道有什麽重大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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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歡怏怏不樂,低聲道:“沒什麽幹系,你想用便用吧,鑰匙是小如管着,你只同她要去。”言畢,又呆呆出神。

半年前。京城。

雨勢極大,馬車行一陣停一陣,小如在車內擔憂地道:“只怕天黑前出不了城門。”

福來戴着蓑笠趕車,因雨大,這時車正停着,他靠着車轅,才聽到小如說話,道:“出不得城門也就罷了,就怕出了城門,不能再走,到時不着村不着店的可不好投宿。”

承歡這時心中也頗有悔意,想不致為了快些離京而定要今日出發。車後還有兩輛車押着她嫁妝,押車的車夫也是叫苦不疊。

小如見她臉色不和,勸道:“沒關系的,當真投宿不了,姑爺派來押車的也都會武,還有李大人家也派來一個武功高手暗跟着呢,就是在車上住一夜也沒什麽不安全。小姐真要快快趕路,便叫福來吩咐他們再快些。”

承歡猶豫一下,問道:“福來,能不能就近找家客棧投宿?”

這時離承宅也遠了,再回頭不便,加之這些車夫也不便住在她家,她心思還是找地方投宿為佳。

福來道:“有的有的,我這便趕車去,”說着對後頭車夫吆喝道,“哥幾個将車趕起來,到前頭住一晚再說。”

押嫁妝車的車夫聽福來這聲吆喝,頓覺渾身來勁,應道,“好嘞,這天氣還是投宿一宿的好!”

不一時便找着一家客棧投宿。

客棧掌櫃見一行人渾身向下淋淋瀝瀝滴水不休,心中不喜,但瞧福來丢下成色極足的一錠裸銀,立時換了笑臉,将一行人引入上房。

承歡心中不快,晚飯也不曾吃,坐定後只對着雨幕發呆。

小如不住勸說,“小姐,你吃一些吧。明兒離了京,聽福來說,路上有一陣走,真碰着不能投宿的時候只怕只能吃些幹糧,這時有好吃好喝的,好歹要吃一口啊。”

“我真吃不下,你都吃了吧。”

“你一口也不吃,我哪有心思動筷子?”

承歡無奈,坐到飯桌前,提筷只是一圈圈在桌上劃圈。

有人一下下地拍門。

小如只當是店裏夥計,正沒好氣,道,“又怎麽了?”

門外人卻不答話,仍是一下下拍門,聽來頗斯文。

小如才站起身去開門。

一拉門,見門外站着的是個女子,看來與自家小姐差不多大。見她額前微濕,鞋邊染泥,恐怕也是雨天來投宿的,問道,“姑娘,你敲錯門了吧?”

她家小姐在京中結識的人就是那幾個,她統統認得。這時見門外的姑娘臉生,不欲多說,便要關門。

那姑娘抵住門,道:“我是來找承歡。”話音頗動聽,說到‘承歡’時頓一下,仿佛在确認名字真僞。

承歡一愣,往門外看了一眼。

“你誰啊?”小如警覺地問了一聲。

“三爺托我給承歡姑娘送東西。”女子見屋內一主一仆的反應,已知自己并未尋錯,再說話便頗有底氣。

在他們承宅人耳裏,聽到一聲‘三爺’,那便是特指福康安了。她已知承歡失身于他,雖是心疼小姐,但畢竟還有一層指望,不知那位三爺最後會否有什麽動作。這時承歡已要離京,若不因天氣阻擋,恐怕已離京了,三爺竟是指個人過來送東西?不由俏臉漲紅,直接替承歡做主道:“你拿回去吧,我們家小姐不要你家的東西!”

那女子見她們一聽自己開口便知事由,倒省了解釋功夫,道:“我只替三爺送東西,可不能替他拿回去。承家姑娘,讓我進來吧。”

承歡怔了一下,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細細打量那女子。

見被攔的女子正值妙齡,眉眼極分明,看來柔柔弱弱,倒不想這樣執拗,這時雙手抵門,眼光越過小如,直看向承歡,眉心微皺,顯得有些着急,若不是聽着一聲‘三爺’,承歡心中有氣,這時便得贊一聲,真是個美人。而三爺府上出來的美人,更叫她心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滋味。

她秀眉微挑,對小如道:“放她進來!”

那女子松了口氣,趁着小芬一愣,推門進來了,道:“三爺聽說承歡姑娘要嫁人了,叫我送嫁妝來。”

小如先怒道:“三爺跟我們家小姐非親非故,我家小姐娘家人還沒死絕,怎攤派到他頭上送嫁妝?”

話沒說完,已意識到失言,眼圈先自紅了,低聲道:“小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是咒太爺。”

承歡點一下頭,不以為意。見眼前的女子與她一般,也在仔細打量她,冷聲道:“珍珠寶物,承家向來不缺,我夫家也有一些。福三爺府上的東西,你怎麽弄來的,也怎麽弄去吧!”

“不是珍珠寶物,是兩口箱子并一些綢衣,只是三爺親去江南挑選樟木着工匠趕工費神些罷了。三爺說了,這值不到多少錢,只是聊表心意,還是連日快馬加鞭從江南送回京的呢,幸而來得及,請收了吧。”

承歡一愣。

這是她們南方的風俗。江浙人家如果生了女兒就會在院子裏種下香樟樹,等到女兒年方二八是嫁人的時候香樟樹也長大了。媒人看到院子裏有長好的香樟樹就知道這家人家有女兒待字閨中,就會來做媒。等到女兒嫁人的時候,家裏就會砍下香樟樹做兩個樟木箱子做陪嫁。再在箱子裏放入絲綢,取“兩廂厮守”之意。

從前她曾當玩笑與福康安說過,沒料到他真記住了。這一回,外祖那頭為着低調,也不曾顧到這一節。這時聽眼前的姑娘娓娓道來,心也要疼得碎了,眼淚不受控制地直掉。她硬撐着自己才沒摔倒,泣道:“三爺,他還有什麽話帶給我?”

那姑娘猶豫一下,“三爺信裏還說,他祝姑娘與夫郎永遠兩廂厮守,白頭偕老。”

“永遠兩廂厮守,白頭偕老,好,好哇!”她淚如雨下,“我收了。你對他說,謝謝他的好意,收了他這樣的彩頭,我定然會與夫君長相厮守白頭偕老!”

“阿歡,”孫免輕搖她肩,驚道,“你怎麽哭了?”

她思緒拉回,才驚覺不知何時,淚珠兒已順着臉頰緩緩地淌下來。忙拭幹淚水,強笑道,“太悶了,怪難受的,我回屋子裏涼一會。”

孫免一伸手,只抓到她一截綢袖,在手中一滑,承歡已走遠。他暗自看着,忽覺自己離她很遠很遠。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文選》是南朝時期的一本詩文選集,前文中提到當年承家因着一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險被滅門。這句詩出自《古詩十九首》,《古詩十九首》被收錄于《文選》。

另:為毛我很想對着女豬高歌一曲:為什麽現在還不明白,你愛上神馬女孩,我離開以後一切都要置身事外...

哈哈哈好歡樂...我是不是太狠心了哈哈哈

☆、下

“夫人,有故人想約您一見。”

福來自來到山東,便改口叫承歡‘夫人’了。

孫免坐在院中,聽了這話,眉心微微一皺。

承歡心細,已察覺孫免神色,加之本身性子冷淡,對見人并不心熱,當下便道,“我哪兒有什麽故人,打發了就是。”

福來猶豫地道,“只是那人情勢甚急,叫我轉了這紙箋給夫人,您是不是先看看。”說着,遞上紙條。

孫免緩緩站起身,“男人女人?”

“爺,是個男人。”

孫免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承歡微皺眉,心中忽地亂跳一陣,不安感襲來。她接過紙條,口中卻道,“便真是故人,哪有男人趕着見旁人家女眷的理,你怎麽這麽不曉事?”

拆紙,心中先是一安,不是那人,繼而一緊,便覺頭暈目眩,踉跄一下。

“阿歡你.......”孫免疾步過來扶住。

那紙上明明白白是她母家舅舅的筆跡。信文甚短:家中有變,還祈轉圜。

這些年來,她雖在京中,南方那頭對她實多照拂。她了解舅舅的性子,不到不得已絕不會打攪她。偏信箋還這樣短,什麽都沒交代清楚。

“去叫那人進來再說。”她已理不了孫免的狐疑。

福來答應着跑出去。

果然是南方外祖父家中的老奴仆,老仆幾乎是直奔主題,道:“多年不見姑娘,沒料到姑娘遷至此地,大爺叫老奴帶話給姑娘,現今家中有變,還盼姑娘相救。”

“外公呢?一向安康麽?”她知南方奴仆稱舅舅作大爺,聽他話中沒提到外公,連忙追問。

“老爺只是憂心,暫且無事。”

那老奴一番說話,将來龍去脈都理得清楚。陳家做事向來是利落幹淨,話已帶到,他并不多停留,一揖到底,便離去。

承歡卻呆在當地,默默不語。

“小姐,你有何打算?”

她一時怔住,愣了這半日,心中千回百轉,想了十來個法子,全部行不通。她一個女人家,在朝中大事上如何轉圜,除非是去求了皇上,家中有變,然那不過是銀錢問題,不是通敵賣國的大罪,總是有餘地。只是,要去求皇上嗎?她輕輕嘆一聲。山高皇帝遠,如今的她,想見皇上一面也是難。那麽,要去求那個人?只要這事不在滿朝文武前揭出來,一切都有轉圜餘地。難的是,倘有人先一步在朝中揭開,便是她能見到皇上,縱是皇上不想追究,只怕到時也是難做的。

她一想到那人,眼前一片潮霧,不受控制地就漫上來。嫁期不久前,那人找過她,撂下話說,‘山高水長,再也不必相見’。幸而那時,她未将話說的絕了,只是淡淡地道,‘或有一日我便要登門造府去求你’。應驗得真快!

“我,我得去浙江......”

“我陪小姐一道。”

承歡心中極慌亂,默默執了小如手,不語。

“小姐,你得跟姑爺交代一聲。要去浙江,好歹也要帶上福來,否則道上不便。”她知這時承歡心中必然慌亂,先将瑣事安排了。

承歡果然應道,“都按你說得辦,去準備吧。要快!明兒我就要上路,遲則生變!”

這一晚,月白如晝。孫免自在書房讀書,于白天事渾不在意似的,只是半個時辰過去,他手執那書,開始看到何篇,現在仍是那一篇。

他将書放了,呆呆出神。風一過,将頁數打得亂了。

“清風不識字,緣何亂翻書。”承歡輕輕嘆了口氣。

這吟詩的聲音清脆婉轉,他扣了書,噓一聲道:“低聲。”

二十年前,文字獄案,孫家雖未扯進,然這其中厲害孫免深知。這句詩,放着當年,便是反詩,這時雖時過境遷,他亦是小心。

“沒事情的,”承歡沖他微微一笑,“吃點夜宵吧。”

孫免才見承歡手上端着一碗粥。

他忙上前接過,道:“這些事下人做就行了,何必你親自來?”

承歡一笑。

孫免拿了勺子,嘗了一口,道:“好吃,你也盛一碗一塊吃吧?”

承歡笑笑,“好吃你就多吃一些,”默默等孫免将粥吃了一半,緩聲道,“夫君,我嫁來你家半年,你待我好,我都是知道的。”

孫免一笑,道,“我只有你這一房媳婦兒,不待你好待誰好呢?”心中卻生狐疑,承歡在孫家雖也乖巧,但與他之間從來淡淡的,往日裏從不會稱呼他‘夫君’。

承歡待他說完,才接道,“我有一件極重要的事要同你商量。”

孫免默默放下粥碗,凝望着她,等她開口。

見她又是微微一笑,笑中頗含歉意,道,“我想你是會答應的,我須得去浙江一趟,明日便得啓程。”

“去浙江?明日?”孫免驚。

她上前幾步,輕按他手,頓了一下,才娓娓地道:“你一直沒弄清我的背後到底是怎生回事,也不強求我說。今日我便告訴你啦,”說到這兒又頓了一下,道,“我本是浙江人,并非從小長在京裏的,如今我家中有大變故,我非回去不可。”

“你家中有什麽變故?你一個姑娘家回去了有何用?我陪你一道呢?”

承歡只是搖頭,道,“我不能再多說啦,這些事情,唉,都是家中一筆壞賬,多了一人知道,便少一日安寧。你得讓我回去,你也不能同我一道。但請你信我,我會回來的。”

孫免本沒有什麽大主意,愣在當場,無話可答。到福來忙忙地過來報說,“夫人,車馬都備好了,明日一早便可啓程,特來報與您知。”

承歡又在孫免手上握了握,眼中飽含歉意。孫免回神,只見事已至此,張了張口,終于望天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 有木有人啊,告訴我乃們木有抛棄我啊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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