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夫人身子不爽,正在小憩,姑娘若是有心,還請稍待片刻。”

郭葭微笑:“無妨。等夫人醒來也是一樣的。”

仆人打了個哈哈,關上大門進去了。

郭钺有點生氣:“這仆人忒也無禮!也不将咱們請進去!”

郭葭示意他噤聲,而後只是靜靜的伫立在門側,不發一語的等候。

半個時辰過去,夏氏問道:“那孩子還在候着嗎?”

旁邊的婦人回答道:“夫人,那孩子還在呢。您看,是不是······”

夏氏冷哼一聲:“也真是個倔脾氣!罷了,便請進來吧。”

婦人得了令,便去請了郭葭姐弟進來,劉管家仍在門口等候。

“侄女郭葭、小侄郭钺,見過嬸嬸。”初次見面,郭葭行了大禮,卻沒聽見夏氏叫他們起身的聲音。

過了半晌,夏氏像是突然想起來二人的存在似的,忙叫下人将他們扶了起來。“許久不見阿钺,你又長高了。”她笑着開口。

夏氏轉過目光去看靜立在一旁的郭葭,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問道:“這便是阿葭了吧!細細算來,在庵裏也住了十一年了。一住便是這麽久,嬸嬸當初還以為咱們阿葭回不來了呢。喲,瞧瞧,瞧這細皮嫩肉的,倒是比小時候變漂亮了不少呢!”

這話倒是不假,她看向坐在底下的大女兒,見她也是一副目不轉睛、恨不得把郭葭看出兩個窟窿來的模樣,神色間是掩藏不住的妒意。

強忍住心裏翻江倒海的醋意,夏氏臉上一臉笑意:“你小時候嬸嬸還抱過你呢。這次回來,怕是把嬸嬸忘了吧?”

郭葭微微屈膝:“回嬸嬸的話,侄女原本便是要來拜見嬸嬸的,只是爹爹纏綿病榻,侄女須得長居于床前盡孝,嬸嬸寬宏大量,一定會體諒侄女的。”

夏氏嘆氣:“唉,大伯眼下這情形,怕是要更加辛苦你們幾個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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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葭姐弟倆靜靜聽着,也不言語。夏氏東拉西扯了半晌,就是不問二人來意,也不叫二人入座。

郭瑤兒輕聲提醒:“娘,姐姐可還站着呢。”

“喲,還真是,瞧我這腦子!梅姑,快,給二人看座。”

郭葭抿了一下唇:“嬸嬸不必麻煩了。侄女此次前來,待不了多久的。”

“哦?”夏氏擡擡眼眸,“侄女此次前來,可是有何要緊事?”

郭葭福了福身子,平緩又艱難的開口:“自家中遭逢大禍爹爹卧床不起,家中全靠咱們姐弟三人苦苦支撐。然而弟妹年幼,家中開支頗大,眼下爹爹的要錢已經沒了着落。迫不得已,阿葭這才腆着臉上門來,望嬸嬸瞧在昔日的情分上幫襯一二。侄女這便感激不盡了!”說完,郭葭伏地不起。

郭瑤兒向母親看去,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

夏氏看向外面的天氣,問梅姑:“這是又下雨了嗎?”梅姑點頭答是。

“驚蟄都過了,還這麽冷,若是再冷些,怕是要添爐子了呢。”夏氏端起茶杯,“瞧,這就冷透了,真是沒得讓人晦氣!”

郭葭仍舊保持着伏地的姿勢,窈窕的身子抑制不住的晃動。

夏氏冷不丁的開口:“葭兒啊,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叔父在朝為官,雖是正三品,然也只是個閑職罷了,談不上照應家裏。這府裏兩百來口人,上上下下都需要打點。吶,你瑤兒妹妹上個月看中一只釵子,嬸嬸都沒舍得答應給她買!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自然懂得這些道理。按理說大伯卧病在床,你們姐弟又年幼,咱們理應照拂一二。只是,唉,嬸嬸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不過···這該有的心意,還是要有的。”說着,她取下手上戴着的一對碧玉镯子,遞給了梅姑,又吩咐道:“你去庫房拿些銀子過來,讓侄女帶回去吧。記住,多拿點。”梅姑應了聲是,轉身便去,動作倒是快,不出一刻鐘便回來了。她走到郭葭面前,柔聲道:“郭大姑娘,請您收下吧,不論多少,這都是夫人的一片心意。”

郭葭嘴角微微抽了抽,随即感激的笑了:“嬸嬸大恩,侄女一定感恩在心!”她收起了那十來兩的碎銀子和那對镯子,心裏卻在想:“當家主母小氣如斯,這也忒寒酸了些!”

郭瑤兒适時出聲:“姐姐和弟弟兩個,用過飯再走吧。姐姐才回來不久,那庵裏又是清粥寡水的,有很多菜式姐姐定然沒有見過。我這就吩咐廚房多做幾道,讓姐姐開開眼!”

郭葭笑得無比動人:“妹妹有心了。姐姐雖想留下,只是還得給爹爹買藥呢。嬸嬸,瑤兒妹妹,郭葭這便告辭了。”

夏氏似笑非笑,并不強留。

兩人前腳剛出府,後腳便咣的一聲,大門緊緊地閉上了。

郭钺畢竟年輕,有些沉不住氣:“阿姐,這嬸娘也太刻薄了點!幸好沒把薦書給他。”

郭葭無奈嘆氣:“人走茶涼,人之常情。上車吧。”劉管家伺候着兩人上了馬車,慢悠悠的往東寺街去了。

郭葭取出郭信之的那份薦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扯作兩半,扔出了車外,看它消融在雨水裏。

東寺街相比雲化巷就有些偏僻了。不過這倒是對了郭葭的胃口,她倒更喜歡幽靜的所在。

等到下車的時候,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只是路面仍舊有些濕滑。

郭敏之夫人徐氏聽說二人前來拜訪,立馬将人迎了進去。郭葭姐弟一進入內堂,發現這才一會子的功夫,竟然一大家子人都來了,郭钺倒是識得許多,卻也認不全。郭葭就更不用說了。

郭葭倒也絲毫不怯場。目光掃一圈,便知道那居中而坐衆星拱月般的,定然是郭敏之夫人徐氏了。至于其他人等,一時間也不必理會。至于為什麽接見規格如此之高,一則,二人是以郭氏族長郭望之嫡長女與嫡長子身份前來拜訪;再則,女人的心理都是奇特的,對于這位傳聞已久又從未見過面的驚世大美女,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好奇心。不過,這也恰好說明,郭敏之叔父倒是尊重郭望之這個族長的。

盡管不久之後便不是了。

她心裏明白這些彎彎繞,對着徐氏行了大禮,朗聲說道:“侄女郭葭、小侄郭钺,拜見嬸娘!願嬸娘身體康泰,福澤延年!”這本是祝壽詞,然而此刻用在這裏竟是一點也沒有違和感。

徐氏微笑着開口:“葭兒、钺兒不必多禮。慧春,去取兩把椅子來。”慧春機靈,一溜煙便跑去了,郭葭笑笑,也不推辭。

徐氏見她很懂規矩,并不小家子氣,身上穿的雖然舊了,卻絲毫不顯髒亂,倒是很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心裏不由得好感頓生。于是閑話家常間,把身邊的小輩們一一介紹給了她認識。郭敏之共有一妻兩妾,徐氏育有一位嫡子郭奇,嫡長女郭映月;江姨娘育有一女郭嬌;陳姨娘無所出。

“你爹爹的病,可好些了?”唠過家常,徐氏問道。

“中風之症,雖有名醫也無計可施。不過爹爹身體好,家中照料得也盡心,倒是漸有好轉之勢,昨日起,手足已有知覺,也能開口說話了。”

徐氏也高興起來:“那太好了!大伯這是吉人自有天相,自有神靈庇佑!平日裏可有用什麽補品?”

郭葭面露羞赧之色:“···回嬸娘的話,倒是有的。”

徐氏沒有錯過她的尴尬,卻只是微微一笑,不做理會,心裏卻想着,小小姑娘撐到現在,實在是令人驚嘆!她沖身旁的陳姨娘點點頭,對方心領神會,悄悄離了場。

郭葭擡眸,将一切盡收眼底。

☆、六 ; 何府

郭映月走過來,握住她的手,細細打量:“姐姐,這些年來一個人在外,定然吃了許多苦吧?日後你出嫁了,定要多來走動,咱們姐妹好好親近親近!”郭映月年方十四,家中已經在為她挑選夫婿了。郭葭笑着看她:“妹妹也快要議親了吧,倒不知是誰有這麽好的福氣!”郭映月一把放開她的手,有點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娘,你看姐姐也打趣我!”徐氏見兩姐妹一見面便感情這麽好,默默地點了點頭。郭嬌捏着帕子,在一旁冷眼旁觀。

江姨娘端起杯子,掩住眼中的不屑:“再尊貴又如何,還不是要來巴結着咱們?倒不如咱們這些庶出的日子好過!”

徐氏聽着兩個小姑娘說了一陣話,插口道:“葭兒,你是個好孩子。”

郭葭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這話,問道:“嬸娘何出此言?”

徐氏以為她是客套,接着說道:“我知道你擔心钺兒和笙兒。眼看着,過不許久你便要出嫁了。他們兩個小的,府裏吃穿用度又緊,還得照顧着你爹爹。你放心,等你出了門,我便派些人去你府上伺候着你爹爹,再将你弟妹接過來,送钺兒去先生那裏念書,将來再出仕,也算有個好前途;再為笙兒尋一門好親事,也算對大伯有個交代,你也可以放心了!這也是你叔父吩咐了的。你大可放心!”

郭葭明白了,徐氏定是以為自己此次前來,是想求她将郭钺、郭笙養在郭敏之門下。她站起身,行了個禮:“侄女感激叔父與嬸娘的恩德,葭兒心領了,只是卻不能這麽做。葭兒此次前來,是有一物要呈上。”說完話,她掏出袖中的薦書。

“這是什麽?”郭奇心中好奇,走上前來,扶起了郭葭,将薦書拿過來展開,驚喜的叫了出來:“娘,這、這是薦書!”江姨娘不知道什麽是薦書,只是豎着耳朵,夠着脖子張望。

徐氏驚得站了起來:“你快拿過來!”郭奇給她看了,徐氏看着郭葭姐弟,見二人臉色平靜,絲毫沒有別的表情。

“大伯他···”徐氏原以為郭望之是有求于己,原來竟是自己心胸狹隘了,心中有些愧疚,“這不像是大伯的筆跡?”

郭钺上前行禮:“回嬸娘,這是由爹爹口述,侄兒代筆所成。爹爹認定敏之叔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擔任族長一職,方能使爹爹安心。還請嬸娘收下,也算圓了父親一個心願!”

徐氏有些感激的看着他:“好!好!既然大伯這般看得起你敏之叔父,嬸娘這就代為收下!”

郭葭徐徐開口:“爹爹說,敏之叔父膽識過人,最重要的是,重情義!”她将“重情義”三個字咬得很重,徐氏楞了一下,向她瞧去,只見她也正瞧着自己,一雙眼睛似笑非笑。

徐氏心裏打了個突,一直以來,老爺于政事上多有成就,也算是族裏少有的人物了。只是那幾個兄弟,處處拿郭敏之庶出的身份說事,明裏暗裏也不知使了多少絆子。若是當上族長,不說打壓他們,至少可以揚眉吐氣了,她這是在提醒自己知恩圖報呢。看來這姑娘倒不是一般的庸脂俗粉能比的!

郭葭話說到了,當下盈盈一拜:“侄女家中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徐氏叫住她:“你等一下,我讓下邊人準備點東西,你帶回去吧?”

郭葭拜了一拜,推辭道:“嬸娘不必費心了,您準備的東西已經很多了。侄女日後還有拜托嬸娘的地方,只盼嬸娘倒是別将侄女趕出門,侄女就感激不盡了!”說完,郭葭緩緩退去。衆人望着她蹁跹的背影,心中感慨不一。

管家恭敬地指引二人出了門去,眼前的景象讓郭钺大吃一驚:“哎呀,姐姐,怎麽有這麽多東西,嬸娘何時準備的呀,我怎麽都沒注意?”郭葭摸摸他的頭,輕聲笑道:“方才一進門,陳姨娘便去準備了的。你呀,對于這些小事,日後還得多留心!”郭钺讪讪地笑了。管家職目送二人上了馬車遠去,這才進屋,關上了門。

劉管家駕着馬車,心中也是很高興:“大小姐,夫人送咱們這麽多東西,可把剛才那家比下去啦!”

郭葭輕聲呵斥:“劉管家,可不要議人是非。”

劉管家毫不在意,哈哈一笑,卻住了嘴。然而心情仍舊很好,連帶着馬兒的腳步也輕快起來了。

郭葭猶豫了一會,吩咐道:“劉管家,改道吧,咱們去何家。”劉管家欲言又止,卻還是去了。

走了半個時辰,何家到了。

劉管家上前叫門,有仆人出來詢問,郭葭客氣的說道:“煩請通報一聲,郭氏阿葭求見何夫人。”

仆人一通報,一石激起千層浪,府中上下都炸開了鍋,都想知道這位未來的何家少夫人到底長什麽模樣。

何夫人想了許久,才吩咐道:“罷了,讓她進來吧。”

何家大公子何童安得了消息,忙從內院匆匆趕來。慌亂之下又怕唐突了佳人,只好躲在柱子後面偷瞧自己未來的夫人。

小厮往門口探頭探腦,突然輕叫:“公子,人來了!人來了!”何童安見他咋咋呼呼的,忙一把拽了過來,将他藏在身後。漸漸地,一個俏麗的身影由遠及近,只見她羅衫輕擺,細手纖纖,青絲半挽,淡綠色的身影融入了這雨後的景致裏。足下生蓮,倒像是一幅畫似的。何童安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側臉,膚如凝脂,小巧櫻唇,清潤的一雙眸子,讓他前所未有的心醉。

“少爺,郭姑娘已經遠了!”

“妙啊!妙啊!我竟有些自慚形穢了!”何童安呆呆的站着,正竊喜着果真名不虛傳,口中兀自在念叨,小厮不忍看他這傻樣,半拉半哄的将他帶回了房間。

“郭氏阿葭,拜見何夫人。”郭葭盈盈一拜。

“不必多禮,請起吧。”何夫人早知她是個美人,現在有機會仔細打量她,心道外間傳言果真不假!

“郭氏女,我問你,今日前來,你是以何身份?以你郭葭嫡長女呢,還是我何家未過門的媳婦?”

郭葭擡起頭來,面色恬靜的看着何夫人:“今日阿葭既是我郭氏嫡長女的身份,也是以何家未過門的媳婦身份而來。”

何夫人神色一凜:“哦?你且說說看。”

郭葭再拜,語帶哽咽:“何夫人,郭葭真的撐不住了!”她擡起頭來,眸中淚光閃現:“家中生了太多變故,郭葭一個小小女子,抵得住一時,現在确是山窮水盡了!還請您——我未來的婆婆,看在我的面上,幫咱們一把!”

何夫人冷笑:“這還沒過門呢,就連婆婆這樣的話都叫出來了!我還道相府的小姐有多好,如今看來,果真是尼姑庵裏長大的好姑娘啊!”

郭葭臉色一愣,傻傻的看着她。

何夫人不顧她的臉色,悠悠的繼續講:“有些話,還得和你爹講講清楚。也罷,如今郭府是你在當家,雖有些不合理,也只能同你講了。咱們何家榮耀至此,是斷然不會娶一個沒落的相府之女為妻的!”

聞訊趕來的何家二姨娘進門時正好聽到這句話,心中正驚詫,就聽到郭葭發問:“夫人,咱們可是有婚約的···”

“婚約自然是作數的。不過···要稍作一點改動。郭氏阿葭,現在我給你兩個選擇。”

“什··什麽選擇?”

“第一個,你以貴妾身份嫁給安兒。”

郭葭心尖一顫:這何家!以妻為妾,怎麽做得出來!

何家二姨娘也受了驚吓,小聲開口:“夫人,這···有些不合規矩吧?”

何夫人看了二姨娘一眼,接着說道:“第二條路,以正妻身份嫁給亮兒。”何童亮是何府二公子,不過是庶出自二姨娘。二姨娘眼前一亮:沒想到亮兒竟有機會娶到尊貴的嫡長女,這樣的好運,夫人也不算是薄待了!心中想着,便又細細的将郭葭打量了一遍,越看越是滿意,心中只盼着她選第二條路。

☆、七 ; 受辱

郭葭緊咬雙唇,眉頭緊皺,雙手握成了拳頭。

何夫人将一切看在眼裏,冷哼一聲,端起茶杯。

屏風後,一衆女眷正在觀望着。

何家大小姐輕聲發問:“三妹,你說她會怎麽選呢?”

何三小姐十分不屑:“任她怎麽選,不都是丢人麽!”

何大小姐捂着帕子輕聲笑起來:“若我是她,我便選亮哥了!”

何三小姐打趣她:“喲,你想嫁給亮哥呀?我等會便告訴母親去!”

一直默默無聞的何二小姐忍不住開口:“大姐,三妹,你們別鬧啦!”二人橫了她一眼,不再說話了。

何夫人等了半晌,見她沒回應,于是放柔了聲音勸慰道:“你放心吧,等你嫁過來,為妻也好,做妾也罷,何家定然不會虧待你!你還有一雙弟妹吧?”

郭葭立在堂下,饒是修養再好,也氣得渾身微微顫抖。何夫人見了,心中只有更得意。

郭葭收起了謙卑的姿态,挺直脊背,不卑不亢的發問:“何夫人,若是我兩條路都不選呢?”

何夫人挑眉,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郭葭取出懷裏的婚約,朗聲道:“何夫人,您是何家長輩,我是郭家嫡女。爹爹卧病在床,族中長輩想來也是不願意為我出頭的。既然你以妻為妾,要挾我一個小小女子,我勢單力薄,無話可說!現以天地為證,這份婚約,從此不作數了!”

說罷,她站起來,當着所有人的面,将這薄薄的婚書撕成了碎片。何府衆人目瞪口呆,何氏三姐妹更是情不自禁的從屏風後沖了出來,看着郭葭呆呆的發傻,二姨娘則是忍不住的惋惜。

何夫人站起身來,結結巴巴道:“你···你···倒真是好膽氣!去!去把婚書拿來!快去!”婚書一式兩份,向來是男方一份,女方一份。

貼身的仆人很快取來了婚書,雙手呈上。何夫人一把拿過來:“毀了婚約,這可是你說的,可怪不得我何家!”說罷,雙手一扯,碎片漫天。

何三小姐氣呼呼的上前指責:“你郭家破敗至此,我何家同意你嫁進來也是天大的恩賜了,你竟還不知足!真是不知好歹!”

郭葭擦幹眼淚,理也不理她,轉身便走了。她走得很快,全然沒有了大家閨秀的氣質,單薄的背影看起來凄涼無比。

凄涼無比的她嘴角微微勾起,不過很快便消失不見了,更加沒有人注意到。

正是一天中最涼爽的時候,何府大門前人來人往,很是熱鬧。

郭葭紅着一雙眼睛出了大門,臉上還挂着殘淚。

郭钺第一個上前:“姐姐!你怎麽哭啦,是何家人欺負你了嗎?弟弟去找他們去!”

郭葭拉住他,憤憤然道:“哼!以妻為妾,欺人太甚!我郭葭這一輩子再不踏進你何府半步!”

這一來,三人成虎,可就熱鬧了。

有說何家嫌貧愛富、以妻為妾、貪慕虛榮的,逼得郭葭親自撕毀了婚書。這是原始版本。

也有說何夫人不僅羞辱郭府,還打了郭葭一個耳光,這才逼得新娘親自撕毀了婚書的。這是初始變異版本。

更有人說何家少爺相中了郭葭的美貌,在家尋死覓活的,這是高級變異版本。

不管哪個,何家一時聲名狼藉。

何夫人當聽到這些傳言時,當即便氣得暈了過去。

何老爺上朝時,見衆官員眼色暧昧不已,心中納悶。待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時,當即便氣得告病離朝,對着病榻上的何夫人大罵了一通。

這樣一來,何夫人的病情更重了。

病榻上的何夫人目光含恨:“這、這小賤人!看我出去,不撕爛她那張嘴!咳咳···”

“夫人當心點,不要動怒···”婢女跪在一旁,輕輕為她撫背。

“安兒呢?”

“回夫人···大少爺在自己屋裏背四書,勤奮的很呢。”

“背四書?這可不是他幹得出來的事。老實說吧,他到底幹什麽去了?”

仆人惶恐的答道:“回夫人,公子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已經兩天沒有出來了!”

“啊!賤婢!為什麽不早告訴我!”何夫人掙紮着要起床,不小心碰碎了一個藥碗。

婢女慌忙跪下請罪:“夫人息怒!大夫說您不能受刺激,所以老爺不讓我們告訴您!夫人放心,少爺還是按時用了三餐的。”

何夫人緩緩躺下,口中還在咒罵:“郭葭!好一個郭葭啊!你讓我蒙羞,我也不會讓你這小賤人好過!”

而此時何夫人口中的“小賤人”郭葭顯然是不知道這些傳言的。也許知道,也只是不想理會罷了。

秀媪憂心忡忡的看着進進出出的大小姐,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得郭葭忍不住開口詢問:“秀媪,你有話直說便是,這樣看着我,我心裏發毛的很。”

秀媪嘆息:“你呀,也太沖動了點,這樣就毀了婚約,我真為你以後擔心得很!”

郭葭淡淡一笑:“嫁娶之事,我倒不怎麽放在心上。就算留成大姑子又何妨?外人愛怎麽說,便讓他們說去吧!”

秀媪大驚失色:“哎呀,我的大小姐!你怎麽能這麽說!”秀媪覺得這個思想是不對的,于是擺出架勢将郭葭訓了一個下午。

郭葭什麽也沒有聽進去。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師父了塵師太。

了塵師太雖是化外之人,但許多行事做派顯然與常人無異,卻又比常人開放大膽得多。郭葭小時候剛到庵裏的時候,府裏的人留下銀子便走了。于是常有人明裏暗裏說自己是被府裏遺棄的孩子。郭葭每每一個人呆在角落裏不吃不喝便是一晚上。

那時候的了塵師太只有二十五六的年紀,只有她得了消息過來安慰自己,用許多自己沒見過的把戲逗弄自己。也是她力排衆議,請了女先生進庵裏教自己念書識字,兼琴棋書畫。面對衆人非議,她總是推說道:“她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将來可是要回府去的!我喜歡這個小姑娘,也願意為她好!”被問得急了,她只會惡狠狠地來一句:“我是住持!誰敢有非議?”

果然,相爺每年都會派親近的麽麽帶大量銀錢過來探望自己,十二歲那年,相爺和相爺夫人曾親自前來探望。原本還請了女先生,等見到郭葭卻是出乎意料的知書達理,娴靜文雅,相爺很欣慰,從此以後,對這個女兒倒是更加挂念了一些,并為她許了與二品大官員何家大公子何童安的親事。

爹娘走後,郭葭興沖沖地去找了塵師太。

“師父,爹娘已将我尋了一門親事,也許等我過了十五歲,便要離開這裏回府了呢。”說這話時,郭葭的臉蛋紅撲撲的,顯然還是有些害羞。

“那麽,從此以後,你有什麽打算呢?”

郭葭回道:“也許,便是相夫教子了吧。師父總是要弟子為自己活着,弟子卻只能步上大多女子的後塵,弟子其實也是心有不甘的。”

了塵摸摸她的頭:“徒兒啊,你還是不明白!”

郭葭迷茫:“明白什麽?”

了塵循循善誘:“你終究是要嫁人的,只怕這是你逃不過的命數了吧。師父總是不舍得你踏入塵世去看那些腌臜事物,只怕迷了你的眼睛。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師父是相信你的。不管今後生活如何,艱難,或是富庶,你都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凡事為家人想,為別人想,也要為自己想,這樣,為師便很高興了。”

郭葭覺得師父總是與別人不一樣,卻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她擡起頭,傻傻的問:“師父,您在出家之前,是做什麽的呢?”

了塵望向遠方,眼神深邃而憂傷。半晌,她開口:“前塵往事,不提也罷··”

☆、八; 風月滿樓

秀媪拍打着郭葭的衣裳,面色十分猶豫:“大小姐,這樣出門當真妥當?”

郭葭卻根本沒聽進去,對着銅鏡轉了兩圈,問道:“怎樣?是不是比小钺俊秀得多了?”

“···你身形苗條,就是這男裝扮相也比得上那些正經的公子哥兒了!”秀媪倒是真心誇贊。

郭葭學着男子的動作,将手負在身後,豪氣頓生:“本公子出門去了,你可要看好家裏!”秀媪想說什麽,終究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家中用度一天天緊張,縱有前日裏得到的禮物,總也不好坐吃山空。郭葭更加沒有臉去上門打秋風了。賺錢最快的法子莫過于從商了。郭府雖然已經沒落,但在世人眼裏畢竟是大族,若是抛頭露面往錢裏鑽去,世人免不了有些什麽話說。不過郭葭從小便在一個思想開放異于常人的師父底下長大,對名聲之流倒是也不甚在意。

不過郭葭一沒錢財,二沒人脈,從商一途注定是困難重重。直到傍晚,郭葭思來想去,也沒個好主意。她毫無收獲,只是頹喪的往家走去。傍晚的永寧城披上五彩霞衣,朱門大戶有的已經點上了燈籠,透過紙張照出的紅紅燈光襯得路上有些蕭條,趕路的郭葭更是孤單無比。

耳邊傳來一陣絲竹之聲。郭葭循聲望去,卻是城裏最大的酒肆——風月滿樓。風月滿樓倒不只是一般的酒肆,郭葭回府時日雖短,卻已經聽了許多次它的名頭了。好奇之下,不知不覺間便湊了上去。

是啊,這個時候生意最紅火的,不便是這文人騷客們最愛的秦樓楚館麽?郭葭有些自嘲: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來此一游呢!

話說永寧城內的秦樓楚館倒也有高低格調之分。尋常的便是煙花柳巷,三教九流人人皆能進入;與之相對的便是這類秦樓楚館,樓裏衆人都是賣藝不賣身的,但是各種絕活卻又是一等一,純粹是擺弄管弦絲竹、吟詩作對的場所,歷來是文人墨客呼朋喚友的好去處。興至酣處,更有各種鬥法,鬥琴、鬥舞、鬥書畫···倒把白日裏的熱鬧比下去了不少。

郭葭剛進門時,衆人正在欣賞一位女子的舞技。她找個角落,默默坐了下來。

高兩層的風月滿樓倒是頗為雄偉。一樓大堂,二樓設雅座包間。一樓的舞臺正中央搭設有高臺,臺上有琴師撫琴,歌姬随樂而唱。客人們或憑欄而立,或幾人對飲,視線卻都沒離開過那歌姬。一曲歌罷,歌姬起身行禮,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叫好聲來。

彩聲未退,有婦人走上高臺,示意衆人安靜下來。

“諸位,按照慣例,接下來便是各位大展手腳的時間了!哪位公子中了頭彩,可莫要推辭才是呀!”說罷,便見幾個大漢擡着一面鼓,另有一個小童捧着蹴鞠上了臺來。郭葭了然:看來便是擊鼓傳花了!花落誰家,誰便登臺獻藝。她四處環顧,衆人臉上倒是淡淡的,想來來這裏的人大多都有幾手絕活才是。

風月滿樓以高雅玩樂著名,倒也常常吸引達官貴人們前來光顧。在這個文武并重的時代,若是被貴人相中,又何嘗不是一種直上青雲的契機呢?郭葭看着這些面上插科打诨、表面卻都心照不宣的人,忽然就沒了看熱鬧的興致,也并不想出什麽風頭,轉身便隐沒在人潮裏面,往門口去了。

大鼓緩緩敲起,人潮再次湧動起來,蹴鞠在各人手裏傳來傳去,倒是玩得很開心。鼓點越來越密,臺上的人張了張嘴,正要喊停;手捧蹴鞠的人恰好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身無長物,無可展示,生怕自己會上臺出醜,蹴鞠落到懷裏那一刻便想也不想抛到身後去了。

“停!”恰在此時,臺上的人喊了停止,擊鼓大漢收齊了鼓槌。

“是哪位客人中了頭彩呢?”臺上的人伸着脖子,四處尋找蹴鞠。

衆人不約而同望向門口,只見郭葭黑着一張臉,正瞪着雙腳前尚在骨碌碌滾動的蹴鞠,心裏很無語。

臺上的人露出笑容:“恭喜這位公子!請這位公子上臺獻藝!您需要什麽物事,小的這便叫人準備去!”

衆人跟着起哄,紛紛湧過來簇擁着郭葭。郭葭見推辭不過,只好收了表情,落落大方的往回走:“那在下便獻醜了!請為在下備一具古琴。”

不多時,一具古琴呈了上來。郭葭席地而坐,随手撥弄了兩下,琴音叮咚,音色尚好。郭葭很滿意,她整理儀容,淨了雙手,閉上雙眼準備開始。衆人見她一套流程行雲流水般下來,初時的輕視之意漸漸收斂。

“請諸位暫時熄了燭火。”衆人被這個要求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為了弄清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都一一照做了。一時間,屋裏漆黑一片。短暫的靜谧之後,淼淼琴音傳來。郭葭輕弄琴弦,悠揚如泉水激石、環珮相碰,人們只覺春風拂面之感襲來,各個屏住了呼吸,連竊竊私語聲也沒有了。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妩媚的唱腔響起,伴着那沁人心脾的樂聲,一時間屋裏柔情無限,渾然便置身于那霞飛紅雲、水載漁翁的浩淼煙波當中了。

風月滿樓的門口,卻也吸引了許多路過的人們駐足賞聽,有些銀兩的公子哥們更毫不猶豫進了門去。自從兩條街外的月滿西樓開業,風月滿樓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盛況了。

而二樓的雅間裏,正在議事的幾人尚且不知外面發生了何事。

等到琴音響起,有人忍不住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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