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場雨來得急。
從咖啡店到馬路對面的停車場, 不過幾十米的距離, 地面已經開始積水。
盛恬提防着随時可能來臨的電閃雷鳴, 不自覺地貼緊了段晏的手臂。
她悄悄擡起頭, 看着男人下颌骨清晰的線條, 分不清此刻加快的心跳, 究竟是害怕随時可能來臨的電閃雷鳴,還是因為聽見他那句“所以才來接你”而産生的餘韻。
她應該是最讨厭這種雨季的, 可今天她好像沒有往常那般害怕。
段晏送她禮物, 段晏來接她下班, 段晏把傘往她這邊傾斜, 種種細枝末節加在一起,每一樣都讓她開心。
結果樂極生悲,盛恬一不小心踩到塊凸起的地磚。
她“哎呀”一聲,眼睜睜看着濺起的髒水弄髒了她的腳背。
這一帶是沂城的老城區, 人行道年久失修,雨水混着地磚下不知存了多久的泥沙。
偏偏她今天穿的還是奶白色的連體褲, 轉眼間褲腿上就暈染開幾團顯眼的污漬。
盛恬愛幹淨, 頓時感覺難受得要死。
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否則老天就算不放雷劈你, 也會派出小陷阱來愛你。
段晏看了一眼:“這裏離永南街近, 回去換衣服。”
盛恬忙不疊地答應了, 走到自己的車前按了下車鑰匙,又疑惑地四下望了望:“你的車呢?”
“方晉有事回公司了。”段晏自然而然地拉開副駕駛的門,把傘撐在她頭頂, “我坐你的車走。”
雨勢兇猛,盛恬沒來得及細想,趕緊坐進了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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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晏收傘坐進駕駛座,抽出幾張紙巾遞給盛恬。
為了在畫廊維持人設,盛恬換的這輛車也是普通配置。
她一邊用紙巾擦掉肩頭的雨水,一邊扭過頭,看着段晏慢條斯理地調整座椅高度,不知怎的竟然看出了一種纡尊降貴的感覺。
等車子開出停車場,盛恬才想起重要的事:“謝謝你送我的項鏈。”
段晏:“喜歡麽?”
“當然喜歡,是鎖骨鏈呢,我最喜歡鎖骨鏈了。”盛恬眼睛亮閃閃地望着他,帶了點好奇的意思,“不過為什麽突然送我禮物呀?”
段晏猶豫了幾秒,“因為上回吃飯的時候惹你生氣了”這句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那天晚上送盛恬回家後,他回到家裏想了很久該如何道歉。
雖然後來由于玻璃杯的插曲,盛恬的怒火燒到一半就偃旗息鼓了,但他思來想去,總認為自己應該表現出更多的誠意。
剛好前一陣家裏收到了拍賣行的資料,他翻開後發現有條紅寶石項鏈參加拍賣,就吩咐方晉去幫他拍下。
特別鮮豔的紅色,應該很适合盛恬。
段晏本來準備下次見面時再親手交給她,可昨晚臨時出了熱搜的事,他便提前叫人送了過來。
結果今天上午簽完并購合同,情緒始終無法平靜,索性提前一班飛機返回沂城。
并非是刻意想制造禮物和人同時到達的驚喜,只是他潛意識地認為,在盛恬受了委屈的時候,他理應陪伴在她的身邊。
整個過程有太多說來話長的原由,段晏不願一一贅述,開口時只淡聲回道:“覺得适合你。”
盛恬半信半疑地“哦”了聲,本來還想問問為什麽覺得适合她,結果車外就傳來了滾滾雷聲。
她猛的坐直身體,雙手死死拽緊了安全帶,擺出一副要把自己當場活活勒死的緊張狀态。
“馬上就快到了。”
段晏打轉方向盤踩下油門,連續超過前面幾輛車。
盛恬屏住呼吸,艱難地點了點頭。
十分鐘後,車子剛開進車庫停穩,段晏就解開安全帶,俯過身去摸了摸她的手。
有點冰,多半是被吓的。
“沒、沒事,”盛恬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到了象征安全的室內,她就沒那麽緊張了,“先下車吧。”
她搭乘電梯到了樓上,終于意識到不對勁。
這好像……是段晏他媽媽家?
·
兩人突然造訪,沒有提前打過招呼。
刑致遠和蘇幼琴都出去了,家裏只有傭人在。
盛恬懵懵地被請進客房浴室,洗完一個熱水澡後,裹上傭人提前準備的浴袍吹幹了頭發,還有點沒反應過來的震驚。
段晏對此的解釋是雨太大,他家又離得比較近,于是就先開到了這裏。
非常合情合理的解釋。
可盛恬還是感到了一絲羞澀。
她按下床頭鈴,很快就有傭人在外面敲門:“盛小姐?”
“我、我的衣服洗好了嗎?”她貼在門邊小聲問,唯恐音量大點就會被段晏聽見。
“還有幾分鐘就烘幹了,我等下會給您送上來。”
盛恬道了聲謝,默默把浴袍的腰帶系緊了些。
她回到沙發邊,拿出手機給孟欣妍彙報了一下今天的溝通情況,順便解釋了一下天氣惡劣她今天不能回畫廊了。
【沒事,好幾個人在外面回不來呢,注意安全。】
孟欣妍寬宏大量地沒有計較。
盛恬鼓鼓腮幫,心想她現在雖然安是安全了,可在別人家裏只穿了件薄薄的浴袍,又讓她特別沒有安全感。
正在此時,外面終于響起了她期待已久的敲門聲。
盛恬從未如此懷念她那件連體褲,趕緊歡快地跑過去開門,然後也沒看清外面站的是誰,就先禮貌地表示:“謝……怎麽是你!”
段晏敲門的手頓在半空,一時也有些怔。
他常年不做家務,根本不知道把一件衣服洗完再烘幹需要多久。
敲門前他一直以為盛恬已經換好衣服了。
段晏張開嘴唇,剛想解釋,門板就挾着風甩了過來。
“砰”的一聲。
差點拍到了他鼻子上,連帶着剛才看到的畫面,也極其震撼地在他腦海中閃了幾下。
家裏為客人準備的浴袍都是均碼,穿在盛恬身上稍顯松垮,襯得她整個人更加纖細。
小姑娘開門的時候沒注意,動作幅度大了點,雖然不至于走光,但也……
段晏喉結滾了滾,努力想把剛才的畫面忘掉。
而門的另一面,盛恬已經滿臉通紅。
她低頭看着浴袍領口露出來的大片皮膚,氣得無力地跺了下腳。
段晏這個狗東西!
這一切都是他的計劃!
嗚嗚嗚男人果然都是一個樣,不在沉默中放縱,就在沉默中變态!
·
段晏坐在客廳裏,回複完幾封郵件後,擡頭看了一眼樓上的房間。
房門依舊緊閉,除了剛才傭人上去送衣服時以外,剩餘時間都擺出了閉門謝客的氣勢。
他無奈地嘆了聲氣,上樓再敲門:“盛恬。”
“幹嘛。”
“我媽和刑叔叔快回來了。”段晏清清嗓子,為她分析利弊,“你再不出來,他們可能會誤會。”
門慢慢地打開一道縫。
盛恬只露了張臉,順便還用腳卡在門邊,随時防備他會沖進去一樣。
她洗完澡沒有化妝,素顏的皮膚嫩得像剝了殼的雞蛋,眼睛由下往上望過來,因為害羞與警惕而瞪大的樣子,又莫名多了幾分嬌憨。
段晏稍低下頭:“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她聲音悶悶的,其實冷靜下來之後,稍微想想就知道段晏不是那種人,“你沒看見什麽吧?”
段晏一怔:“什麽?”
停頓片刻,他很快搖頭,“沒有。”
“我都沒說你怎麽就知道是什麽。”
誰知這個答案也沒讓盛恬滿意。
“……”
段晏靜了靜,這次索性彎下了腰,“給你認錯,原諒我,好麽?”
盛恬抿抿嘴角,心想這人怎麽回事,突然湊得這麽近,說話的聲音又那麽低。
聽起來好像在跟她說情話似的。
不過段晏說情話的語氣會是這樣嗎?
盛恬恍神了一下,臉也不自覺地一燙。
她稍稍把門縫開大了點,轉移話題道:“蘇阿姨既然要回來,我們是不是要在這裏吃晚飯?”
“嗯。”段晏點頭,又反問道,“你介意的話,我們也可以出去吃。”
盛恬一愣:“不用啊,她是你媽媽啊,你們肯定有好多話要說的。”
而且哪有兒子回了趟家,又在晚飯時間離開的道理。
段晏沉默了一瞬。
盛恬感覺自己似乎說錯了話。
她想了想,把門完全打開,往旁邊退開半步:“對了,那條項鏈我自己戴不好,你幫我戴一下。”
事實上她根本還沒試戴過,之前光顧着在房裏感受衣衫不整被人看見的尴尬了。
可剛才她注意到段晏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下意識想找點什麽事讓他做。
盛恬坐到梳妝臺前,打開盒子把項鏈遞給段晏,然後特別自覺地把頭發撥到一邊,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
段晏接過項鏈,替她拂開幾縷散落的碎發時,動作放輕了許多。
仿佛在他眼裏,女孩子那幾根頭發,比他手中的紅寶石還要珍貴千倍。
盛恬縮了縮脖子。
“弄疼了?”段晏問。
“……沒有。”
盛恬不敢看鏡中的他們,她只是覺得有點癢。
項鏈的搭扣設計得很複雜,段晏又不習慣做這種細致的事,本該很快就能結束的一幕,卻因此而變得漫長。
盛恬低下頭,捂住胸口,假裝是想仔細欣賞紅寶石的光彩,實則為了掩飾噗通不停的心跳。
他們離得太近了,男人溫熱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響起,仿佛有看不見的羽毛在輕輕撥弄她的耳垂。
段晏亦是同樣的緊張。
他眼前全是女孩子白瓷般的皮膚,薄得好像他稍一用力,指腹就會在那兒留下一個暧昧的紅印。
項鏈總算戴好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下一秒,盛恬就理好頭發擋住耳朵。
她終于敢擡眼看向鏡子,奶白色的休閑褲裝本該襯出飒爽利落的的氣質,可經過鎖骨中間那顆耀眼的紅色點綴,忽然間就有了動人心魄的美。
段晏垂眼,視線在她鎖骨間停留幾秒,又不留痕跡地錯開。
決定拍下這條項鏈時,他只覺得它看起來不錯。
直到此刻它戴在了盛恬的脖子上,他才從中看出了幾分靈動且鮮活的意境。
·
傍晚時分,蘇幼琴和刑致遠回到家中。
見到段晏帶盛恬過來,兩人臉上皆流露出了驚喜。
等待開飯的時候,盛恬陪他們聊天。
她本來就是讨人喜歡的性格,坐下來沒過多久,就哄得兩位長輩笑聲不斷。就連和她原本不熟悉的刑致遠,看向她的目光都親切了許多。
傭人過來通知他們過去吃飯。
今天只有四個人用餐,菜都放在了偏小的那間餐廳,一張不大的圓桌,倒更顯出家庭和睦的氛圍。
飯吃到一半,段晏出去接了個電話。
回來時聽見裏面又響起了笑聲。
他腳步稍頓,想不起上回聽見蘇幼琴和刑致遠笑得如此開懷是在什麽時候。
“恬恬以後多來家裏玩。”
蘇幼琴親自給她盛了碗湯,拉着她的手說,“要不是阿姨年紀大了,還真想生個像你這麽乖的女兒。”
盛恬笑眯眯地答應下來,見段晏回來了,就把話題往他身上引:“可是阿姨也有段晏啊,爺爺經常在家誇他呢,說他比堂哥們有出息多了。”
蘇幼琴神色一滞,才笑了笑說:“是啊,段晏是阿姨的驕傲。”
她又多盛了一碗湯,放到兒子面前,“每天工作那麽累,補補身子。”
“謝謝。”段晏客氣地點了下頭。
盛恬愣了愣,心裏湧上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
小時候她雖然也來過這裏幾次,但那會兒她還太小,許多細微的情緒都意識不到。
如今長大了,人情世故自然懂得多了些。
從兩位長輩回來的時候開始,段晏的話就特別少。
起初她還以為是因為段晏和刑致遠之間不太交流,可仔細回想起來,他對蘇幼琴的話也同樣不多。
包括上回在董府吃飯,當天到場的段謹明是他的親生父親,可他依舊沒有表現出多麽親密的樣子。
就像現在這樣。
禮貌有餘,生疏也有餘。
盛恬安靜地喝了口湯,有點不安地看了眼段晏。
他吃飯的時候格外安靜,細嚼慢咽的樣子也很賞心悅目,但清冷寡淡的神情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和家人在吃飯。
一頓晚飯結束,四人坐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就差不多該回去了。
蘇幼琴把盛恬拉到一邊,細聲詢問:“和段晏相處得還好吧?”
“蠻好的。”她羞澀地笑了笑。
蘇幼琴臉上流露出欣慰的表情:“那就好。段晏愛把心事都藏起來,可能不像別的男孩子那麽會說話,你千萬別介意啊。”
盛恬哪怕介意,也不能當着人家媽媽的面說出來。
何況她也沒覺得段晏有多不會說話。
平時欺負她的時候可會說了呢,她現在還沒被氣死都是她命好。
·
回去的時候,依舊是段晏開車。
雨停後的夜晚分外寧靜,盛恬有點困,閉上眼卻又睡不着。
她翻來覆去想的,全是與段晏有關的事。
她記得很清楚,段謹明和蘇幼琴是在段晏高二那年分開的。
也是在那一年,段晏跟随父親搬離了永南街。
雖然沒有就此轉學,但從那以後他就很少回這邊。
如果往前再數幾年,是段晏還沒回沂城居住、他們互不相識的時光。
如果往後再數幾年,則是段晏出國求學、工作的歲月。
他二十八年的人生,好像總是因為外力,在不斷地被分割成一小塊又一小塊。
剛對一個地方熟悉點,就換到了新的環境,等他适應之後,便又要去往下一個地方。
盛恬是個挺戀家的人,除了出國讀研以外,她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沂城。
所以她不太能理解,這種像候鳥一樣不停遷徙的人生,究竟是種什麽感受。但此刻她靜下心想了想,恍惚間明白了段晏為什麽總給人一種淡漠的感覺。
或許他早已知道,許多人和事無論投入再多的感情,最終也注定留不住。
所以他漸漸學會了沉默。
盛恬心裏酸酸的,她慢吞吞地轉過頭,看着男人英俊的側臉:“段晏。”
“嗯?”
“你……你,唔,我是說偶爾,”盛恬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詞,唯恐哪個字沒說對,就把段晏戳得當場崩潰,“很偶爾的情況下,會認為自己得到的不夠多?”
段晏皺了下眉,似乎沒聽懂她在說什麽。
“就比如許多東西別人都有,你卻沒有。”盛恬硬着頭皮問。
段晏認真地想了一下,問:“你知道恒揚市值多少麽?”
盛恬稍怔:“多少?”
“最新統計數據三百九十億,”段晏勾勾唇角,淡定補充,“美元。”
盛恬:“???”
幾個意思?跟她炫富嗎?
段晏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着她:“所以你認為,我想要什麽會得不到?”
聽聽這充滿金錢芳香的資本家語氣!
盛恬不想跟他讨論下去了,她真是吃飽了撐的來關心他的情感問題。
她深吸一口氣,摸着脖子上的項鏈告訴自己,才收了人家幾千萬的禮物,要心平氣和,不要跟他鬥嘴。
這種無聊的小學生炫富,她從幼兒園起就不稀罕做了。
可是還是好氣啊!
盛恬繃住蠢蠢欲動的小火苗,一字一句地反擊:“蘇阿姨還說你愛把心事都藏起來,我看你才藏不住呢,恨不得新聞天天報道你今天又賺了多少錢吧。”
車內安靜半晌。
就在盛恬以為段晏被她怼得無地自容的時候,他低聲笑了笑:“新聞确實天天在報道。”
那您可真是太棒了。
盛恬差點就想為他鼓掌喝彩,眼看爪子都擡起來了,卻倏地注意到他剛才的嗓音有些低啞。
她在腦海中重播了一遍自己的話,遲鈍地提取到關鍵信息——“蘇阿姨還說你愛把心事都藏起來。”
所以……他又藏起來了?
盛恬把手放回去,局促地絞緊手指。
過了幾分鐘,她說:“停車。”
段晏看她一眼。
盛恬重複道:“停車。”
段晏不知她又想做什麽,但還是選擇靠邊把車停下,接着就看着小姑娘二話不說解開了安全帶,然後擡起頭來,專注地看着他。
少年時的某個記憶瞬間開始閃回。
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小女孩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看了很久。
下一秒,她毫無預兆地跑過來,抱住他說:“哥哥,你如果難過了,記得要告訴我哦。”
多年後的今夜,月明星稀。
盛恬咬了咬嘴唇,羞答答地朝他張開雙臂,軟聲軟氣地問:“你想不想要一個抱抱?”
段晏:“……”
作者有話要說: 段總:還有這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