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過天晴。
徐仲九起得很早,一個人去街上吃了早飯。剛出籠的包子四個,一碗甜豆漿,一碗鹹的,加了許多榨菜末,小馄饨一碗,甜鹹團子各倆。他吃得很快,卻又不動聲色,好像嘴都沒動,食物就下去了。童年遭遇過的饑餓在他身上似乎刻下了永久的烙印,只要有機會吃,他可以吃很多。
昨晚他沒吃飽,夜裏睡覺的時候很不舒服,胸口空蕩蕩,甚至難得地夢到死去多年的生母。在徐仲九的記憶中,她經常默默無語坐在窗邊,夢裏仍是如此。作為背景的家麽,什麽都沒了,衣服除了身上的一身,其他都當光了,只剩下舊襪子,破得沒法補,絲瓜筋似的一團。
那個沒用的老娘們。
即使她已經爛在土裏,徐仲九還是想罵她,看不清人扛不起擔子捱不了苦。又不是千金小姐,受點罪就擺出活不下去的樣子,誰理她?如果他是她,有一千種辦法能過得舒舒服服,而且他确實做到了。
徐仲九安靜地吃了一堆東西,又在街市買了大堆瓜果。等稱重的時候他在筐裏挑了個大的,用手背意思意思擦了擦,慢慢地吃了。他吃東西向來小口地咬,但咀嚼的頻率很快,于是兩分鐘後好大一個桃子無聲無息進了肚,徒留一點汁水在他的手上。
賣瓜果的老農報了個數,徐仲九掏錢前注意到指尖的汁水,他伸出舌頭飛快地一舔,那點痕跡立馬消失了。
門房遠遠見到車就開了大門,笑哈哈地迎上來,“徐少爺回來了。剛才老太太那邊、少爺們都讓人來問過,請您去用早飯呢,我說您出去走走,一會就回。”昨天不夠時間知道姑太太帶來的徐仲九為何許人,經過沈府上上下下雪亮眼睛的鑒定,再加上多年老門房的經驗,他已經猜到姑太太的想法,這是帶來讓大家幫眼。
徐仲九留了一簍瓜果在門房,拎着其他的去了沈老太太那裏,“老太太早,太太早。”
靈芝本來坐着喝她的牛奶,看見瓜果鬧着要吃,保姆怎麽都哄不住她。季太太快拉成一張馬臉,只礙着有外人在場不好訓斥,徐仲九把靈芝抱到膝上,耐心地講了一通科學飲食的必要性,又把保姆趕緊洗幹淨的桃子香瓜拿給她玩,“一會讓姐姐們把這削皮切塊吃,不然生冷東西吃了肚子疼。”
靈芝心滿意足,一手抓桃子,一手抓香瓜,跟着保姆出去玩。季太太拿了雙幹淨筷子給徐仲九布菜,“倒是讓徐先生見笑,小丫頭給她爹寵壞了,沒規沒矩。”徐仲九在位子上微微欠身,“哪裏,小小姐活潑可愛,何況這兒是她的外家,都是自家人。”
沈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喜歡女兒在她面前管孩子,所以聽到徐仲九的話有幾分歡喜,又見他餐桌上的禮儀也好,是大家子弟的風範,便暗暗點頭,覺得可以把友芝許給他。
雖然食不語,但沈老太太和季太太已用過早點,不免向徐仲九問起沈鳳書的日常起居。徐仲九一一作答,末了說道,“平時還好,就是變天時沈縣長舊傷作怪,有點難熬。”
痛到什麽程度呢,發作時沈鳳書曾把手頭的鋼筆擰彎,連偷窺者徐仲九都忍不住心中一緊。這男子不能言說的痛楚,不知跟婦人生育之痛相比,何者更痛。然而沈鳳書硬生生忍着,連醫生開的止痛片也未服過,更不必提大煙那種土方。
徐仲九深知沈鳳書不願跟人提及傷痛,所以輕描淡寫一句後把話題轉向沈家的少爺們。五少爺盡管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求學之心仍未息,昨天打聽了不少學堂的事,有意鑽進象牙之塔做學問。
沈老太太搖搖頭,只說了半句,“他啊,不成的。”至于如何不成,卻是沒說。
季太太對侄子們的了解不亞于沈老太太,微笑着不說話,側首間瞄到外頭探頭探腦的下人,不由笑道,“年青人講得來,他們急着找你去玩。”沈老太太也笑了,“去吧,不必陪我們說話了。”
五少爺他們找徐仲九去公園喝茶,等不及已經先去,讓人陪他一起過去。
徐仲九問了大概位置,“行,我知道,自己能找到。”他回房換了件衣服,摸出錢包看了看,這才準備出去。經過花園僻靜處,一道熟悉的人影在前面閃過,徐仲九出聲招呼道,“二小姐。”
明芝停了下來,卻沒轉過身,站在原地。
徐仲九走過去,堪堪走到她面前,只見她把頭一低,無論如何也不跟他對上面。
“二小姐休息得不好?”
明芝仍是頭頂對着他,搖了搖頭。她營養不佳,發絲在日光下有些發黃。
“五少爺他們在公園,我送你過去?”
明芝知道,可他們沒叫她,她去了也沒意思。她不敢開口說話,怕話語中的鼻音暴露出自己哭過。
徐仲九笑道,“二小姐從前只會低頭,現在多一項搖頭了?”
明芝不想聽他的玩笑,低頭就走。徐仲九追上去,按住她肩輕輕一用力,把她轉向自己,“行啦,我知道你哭了。怎麽了?”
他不說穿還好,說穿後明芝悲從中來,豆大的淚珠滾落不停。
徐仲九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幫她輕輕按去淚水,低聲道,“千萬不要揉,揉了眼睛會腫。能和我說麽,是下人待慢了你,還是沈家的少爺小姐們給你氣受了?”
明芝咬住下唇,用力地一搖頭,淚珠掉得更快。
徐仲九嘆了口氣,“連我都不能說?我們相識以來,我可有給你惹過麻煩?”
那倒沒有。明芝猶豫了一下。
徐仲九擡頭看了看四周,“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先出去,過會我開車出來,上了車再說。”
明芝沒動,徐仲九輕輕推了一把,“快去。”她這才低頭快步向外走去。
徐仲九算着時間出去,路上遇到小月,才知道友芝躲在房裏看書,誰叫都不開門。他贊了兩句,“三小姐真是好學,将來準是女博士。”
等出了門,徐仲九繞了幾條街也沒見到明芝,不覺納悶,才這點時間她能去哪。明芝和友芝的異常,他早已料到因何而起,正要趁熱打鐵把明芝完完全全拉到自己手上。要是錯過此次機會,雖然想來明芝也逃不出手掌心,可不如越早越好。
徐仲九按捺住心頭的焦躁,再三自我開解心急成不了事,然後終于在馬路上找到了明芝的蹤跡。她呆呆地站在人家的屋檐下,看着車開過卻沒叫停。
然而她還是被找到了。車在她身邊停下,徐仲九探身過去開了副駕駛位的門,笑微微地道,“叫我好找。二小姐,請上車。”
明芝看着他,想的卻不是他而是友芝。從季太太那裏出來,友芝把她拉到客房說了一氣狠話,既然不想嫁給大表哥,為何又不争取;父母也不是她肚裏的蛔蟲,如何知道她的心思;身為受過教育的女學生,居然想着腳踩兩條船,既不肯放棄有錢有勢的準夫婿又心懷不滿。
她申辯說沒有。
但友芝不是傻瓜,劈頭蓋臉數說道,“沒有?!你幹嗎偷偷看罵大表哥的新聞?幹嗎悶悶不樂?別人也許看不出你的心思,我跟你從小在一起長大還看不出,別騙我了!”
明芝說不下去了,要她怎麽說,說從小到大她發現如果去求太太,最後得到的會比不求更糟?她也不知道,最終怎麽會這樣,可事實擺在眼前,每個人都覺得她果然是小娘養的,上不了臺面,沒教養也罷,還不懂感恩,最最關鍵,連父親也這麽認為。
她只是學乖了,被忽視好過被鄙視。
她想把這些講給友芝聽,但她忘不了很久以前她把心裏話說給初芝聽,過了幾天她在太太的房外偷聽到她倆在議論她。太太淡淡地下了結論,“我養一只狗,時間長了還會對我搖搖尾巴。養她?哼,白眼狼,不被她反咬一口已經是好了。不少她吃不少她穿,她還想要什麽?”
天曉得她真真沒有怨恨太太的心,不過初芝問她,她就說了老媽媽們如何隔三岔五的“教導”,她也是季家的女兒,不願意受她們的冷眼。
初芝清脆的聲音猶在耳邊,“姆媽,她說的時候我越聽越好笑,果然是外頭人養的孩子,講給你聽也笑一笑。”
她是和友芝一起長大,不過她和友芝還是不一樣的。
“二小姐,”徐仲九自顧自地開車,“你要知道,我們和他們不一樣。你就沒想過有一天讓她們都來求你?”
明芝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雙手。她連頭都不敢擡,怕被人看到她偷偷跑了出來。沈府未來的長孫媳,應該老老實實陪在老太太、太太身邊承歡才是。
“二小姐,我不願見你受苦。”徐仲九誠懇地說,“我一直仰慕你,所以找機會跟你單獨相處,難道你竟然毫無知覺?”
明芝不止一次想過把徐仲九奪過來,但這事居然有指望的時候,她反而吓愣了,大腦嗡嗡作響,什麽?!她不是聽錯了吧,她季明芝何德何能有此奇遇?
“我喜歡你,我願意你過得好,我會幫你。”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