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徐仲九在租界大手筆地租了一幢小樓,這樓還附帶小院子。
院子有十來平方,靠牆是一圈花壇。天冷,花花草草都萎了,但等來年開春肯定又是一片姹紫嫣紅。小樓有兩層,樓下是客廳和廚房,一大一小兩間卧室,樓上是兩大一小三間卧室。每層樓的衛浴設施齊全,樓下還有一個大大的壁爐。
明芝和友芝理所當然住了樓上的兩間大房,小月作為貼身丫環住了小房間。福根夫婦自知不能和徐仲九比,所以識相地請他住樓下的大房間。但徐仲九拒絕了,理由是他單身一人,而且不能長住,不必占用一個大房間。
話雖這麽說,福根夫婦依舊不敢,還是友芝做了主。他們推來讓去,讓她看了很不耐煩,“出門在外需要便宜行事,你們就聽徐少爺的。”福根家的嗫嚅道,“太太知道了的話……”友芝打斷她的話,“太太那裏有我。”
徐仲九還包了一輛洋車,洋車夫一大早帶着車在路口等,要用車就由福根去把人叫過來。從住的地方出去,約十多分鐘後就有百貨公司、影院、劇場,此處堪稱鬧中取靜。
入住的第一天,徐仲九帶他們一齊下西餐館開洋葷。從羅宋湯到牛排,都是他們以前沒試過的,明芝、友芝和徐仲九坐一桌,看到隔壁桌的小月和福根夫婦無處下刀叉的樣子,會心一笑。
離了家固然有不方便的地方,但別的好處卻足以彌補,明芝喝了口配餐的紅酒,覺得這輩子就數此刻最自由自在。不用擔心吃相不佳,不用擔心說錯話得罪人,不用挖空心思免得冷場,她朝徐仲九舉了舉杯子,大大地喝了口紅酒。
第二天徐仲九帶着明芝去了次銀行,開了戶頭,又把支票上的錢轉到她名下。
他逗她,“小富婆,請我吃飯。”
明芝說好。
吃什麽?
“這個。”徐仲九搶先進了一家小店,“油豆腐粉絲湯兩碗,生煎五兩,小馄饨一碗,燒餅兩只,炒交面一碗。”他往粉絲湯裏加了兩大勺辣油,拿筷子一拌,吃得熱騰騰的,冒了一額頭的汗。
生煎就醋,馄饨過燒餅,最後才是一大碗面條,徐仲九吃得格外香。吃完他拿手帕把臉上的汗一抹,長長舒了口氣,“家裏雖然好,但比不上外頭自在,不知道哪一天可以不用為吃飽飯拆盡心思。”
明芝目光閃爍,終究還是垂下眼不肯和他對視。她笑了一笑,“憑你的本事,哪裏會吃不飽飯。”要是徐仲九願意帶着她遠走高飛,她也願意跟他走,他倆有手有腳,粗茶淡飯總有一碗。
徐仲九笑着搖頭,“那不行,也是一世人生,我想吃得好些。不然掃地看門有一碗粗茶淡飯,紗布廠做小工也填得飽肚子,正是因為要吃好飯,所以該花的心思還得花。”
明芝也料到他會有這麽個說話,并不失望,只是有些可惜。男人家若是靠了妻子,即使日後發了跡,難免被人嘲笑。她看徐仲九幹脆利落,早晚有一天可以越過龍門。
“卿本佳人,耐何做賊?”徐仲九說了句不倫不類的話。
安頓下來後,友芝每天去老師家上課,她上午補習數學和國文,下午去另一位老師家補英文。只要沒客人來訪,明芝也跟着一起去。但季祖萌托付的朋友格外熱心,知道兩個小女孩在此求學,身邊沒有長輩,就隔三岔五地過來探訪。因此明芝得在家等候,又得抽出不少時間來應酬伯母們。
徐仲九每天神出鬼沒,有一天竟然整夜沒回來。明芝早上送走友芝後,趁着福根夫婦去了買菜,小月又在洗衣服,悄無聲息進了徐仲九的房。
徐仲九雖然是單身男子,但頗為注意個人衛生,衣櫃裏挂着整排潔淨雪白的襯衫,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桌上所有的文具擺放有序。明芝發現枕上有一根漏網的短發,揀起來扔進垃圾桶。扔完她才覺出自己的無聊,咧咧嘴吐出個苦笑。衣架上挂着徐仲九的大衣,她走過去,依稀聞到一點他的氣息-他不抽煙喝酒,但青年之所以為青年,正是因為體內在分泌強烈的雄性荷爾蒙,不可能毫無氣息。
明芝把臉貼在大衣上。她喜歡徐仲九,喜歡他的濃眉,明亮的大眼睛,喜歡他挺拔的身姿,有力的雙臂。她也喜歡他的“無恥”,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擺上桌來說。她這輩子沒指望做如此坦蕩的一個人,所以格外地向往他。
除了嘔吐的那一次,徐仲九還沒讓她不喜歡過。
明芝幽幽嘆了口氣,和精力充沛的徐仲九相比,沈鳳書就是黯淡的影子,一個是烈日,一個是月光。她已經是悶聲怪氣的一個人,和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沈鳳書在一起,大概可以把家裏敬出冰。
徐仲九打開門,進入眼中的是這樣一幕,明芝坐在地上,她的頭靠在衣架上,身子靠在牆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臉難得地紅撲撲。
聽到腳步聲,她懶洋洋地張開眼睛,見是他就問道,“昨晚你去哪了?”
徐仲九出去和人談秋收。梅城是産糧區,是附近縣市的“糧倉”。只要扣住梅城這個上游,等于抓住上海短期內的糧價。湖廣的大米過來有運輸期,長則一個月,短也有二十天,這段時間大有文章可做。梅城糧商已有一個聯盟會,為首者正是季祖萌,可季祖萌此人最為正經,絕不允許有人哄擡糧價,更不會表面一套私底下又是一套。他在梅城聲望極高,一時之間倒也找不到辦法對付他。
徐仲九為了土地與糧食來到梅城,算是成了沈鳳書的助手,可距離打入季家還有長長的一段路要走。好在他和他背後的人們想的是長遠計劃,所以對目前的小打小鬧也沒怨言。昨晚談完生意,他便跟着別人去了花天酒地,今早天色大亮後才起的床。
“沒睡好?”徐仲九沒直接回答明芝的問題,關切地反問道。
明芝點了下頭,又搖了下頭。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你回來就好了。”
徐仲九心中一動,扶住她說道,“關心我?”
明芝重重地一點頭。
徐仲九跟她越靠越近,“為什麽?”
明芝覺得他的睫毛快拂到自己臉上了,癢癢的,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差點照出她來。她心口一跳,不敢再對上他的眼神,硬生生轉過頭,“還用說嗎,我們是一起來的。”
不然呢。
明芝心中凄苦,你和友芝談天說地,和我卻是世事艱辛,生怕我不肯規規矩矩地做沈夫人。她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衣角上一個鈕扣洞,“總是得互相照應。”
“明芝,”他輕聲叫她,“你知道我怕的是什麽。”
她犟嘴,“怕我對可敬可愛的沈縣長不好。”
說是說了,她不敢看他的面色。
徐仲九握住她動來動去的指尖,“在你心裏,就這麽看我,這麽看沈縣長?”
明芝有些後悔,沈鳳書對她算是很好了,她這麽說他,似乎很沒良心。她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要不是徐仲九刻意地等她開口,可能完全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對不起,我不該語帶嘲諷。”
她以為徐仲九會松開她的手,但他沒有,他飛快地說了一句,“将來你會感謝我。”徐仲九如是想,才如是說。與其在家做一個戰戰兢兢的庶女,不如奮力一搏把錢財勢力握在手中,親情愛情這些都是空的,哪裏比得上能掌控的權勢。他一直覺得對明芝來說這條路比其他路好走得多,他會幫她盡快走得穩,然後也收取一點小小的回報。
明芝昏頭搭腦地不願意再想,她整個晚上都沒睡着,此刻睡意來襲,簡直站着都能睡着。
徐仲九一把抱起她,輕輕巧巧地往外走,“回去睡吧。”在走廊裏他遇到剛洗好衣服的小月,大大方方地解釋道,“二小姐剛才暈倒在地上,可能是貧血又犯了,我送她回房。”
小月以為是真,“二小姐有陣子沒犯這病,沒想到今天又犯了,可能是這幾天來客太多,害得她連小睡的時間都沒有。”
明芝怕被小月發現真相,不敢做聲,閉着眼聽徐仲九問小月都來了哪些客人,是男是女,做什麽的。
“都是老爺生意上的朋友,來的是他們的太太,有時也帶着女兒,她們的小姐們倒是和我家小姐年齡相仿。”
“二小姐喜歡見她們嗎?”
“唉徐少爺,你還不知道我們二小姐的性格,她是寧可獨自呆着,也不喜歡跟人應酬的。”
明芝感覺到自己被放到床上,徐仲九幫她蓋上被子,然後做張做勢地朝小月做了個噓聲。
小月拉上窗簾,兩人慢慢退出房,把明芝留在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