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即使受過教育,和繡樓上長大的沒多少區別,見了長得好些的男人就動心。”對于明芝的舉動徐仲九心知肚明,但轉念間還是改了想法,“她救過我的命。那天的形勢,別說是個女人,大部分男人都做不到那樣,也算是奇女子了。”

季明芝看上去跟兔子似的,沒多少姿色,默默唧唧的又顯蠢。然而兔子被逼急了要咬人,季明芝急了絕對是一把好槍,心穩手也穩。徐仲九以為她背着自己又練過,一問之下才知道全然是随機反應,連她也不明白是哪來的神準,只能說是老天給的本事。

“也許可以跟她保持長期的合作關系……”徐仲九此刻窩在一輛汽車裏,因為身體不能動,所以只好在思想上盡力馳騁。他原先已經想好了怎麽用季明芝,如今因了這事,決定可以對她再好一些。具體如何“好”法,他也已經有草稿。

開車的人是阿榮,車子停在街角,斜對面的公館建成已久,在寒風中跟灰色的天空如出一系,沉重中帶着蕭瑟。

冬天的黑暗來得快,徐仲九放下手上的雜志,從腳邊抽出一把刀,慢條斯理地将之用布條纏在手上。纏好後他往布條上倒了點水,好讓它緊緊箍住刀。做完之後,徐仲九輕輕掂了掂刀,感覺頗有份量,料定能砍羅昌海一個半死,頓時嘴角的笑意又多了三分。

從公園的事到現在,已足夠徐仲九打探到羅昌海的消息。羅昌海頗得上司青眼,被委派南下采購部隊需用的藥品,幫忙牽線交易的是他倆的幹爹。貨物衆多,分批發運,他也得以在花花世界多加停留。

藥品交易金額巨大,幹爹從中得了不少好處,所以把兩人之間的争執當成孩子氣的胡鬧。既然是胡鬧了,大人還是不要插手的好,哪有不打架的兄弟。

阿榮跟着徐仲九吃喝玩樂,到該出力的時候并不退怯,承擔了偵察和接應的工作。等徐仲九弄完,他啓動了汽車,沿着馬路緩緩向前駛動,不動聲色地追上了前面一幫人。那幫人嘻嘻哈哈,剛從斜對面的公館裏出來的,大舌頭似的嚷嚷着“傳哥掉兒”。

徐仲九和阿榮耐下性子聽了會,終于明白他們在說女人該穿貂。

徐仲九推開車門跳下車,撒開腿直奔羅昌海,不由分說按住他就是一刀,熱騰騰的鮮血有不少濺在他身上。然後,不管旁邊的人怎麽打他踢他,徐仲九就是不放開羅昌海,且痛且砍。直到遠遠傳來巡捕的哨聲,他才撒開腿開跑,在喊打聲中跑到車邊,栽蔥似地猛地一下投到車裏。

阿榮加大油門,一溜煙跑了。

徐仲九等回到飯店才發現身上又是血又是土,肩膀受過傷的地方隐隐作痛,但他并不在意。從容地洗了個澡,他換了身衣服去接明芝-他約了她去跳舞。他們去的不是普通的跳舞場,而是滬上一所著名大學辦的舞會,對明芝來說算是見世面之行。

明芝穿了條新做的絲絨裙子,外面披了件大衣。

那大衣領上綴了一領毛皮,襯得明芝多了幾分嬌柔,可惜徐仲九看着就想到“傳哥掉兒”,忍不住嘴角往上翹。明芝不明所以,但被笑得尴尬起來,揉着裙角悶悶不樂。她懷疑自己是近來是吃了火藥了,動不動有把無名火,不是生徐仲九的氣就是友芝的。

最近的日子實在好過,明芝每次無名火過後便要自我檢讨,是否人性貪婪,永遠不能滿足現狀。她檢讨過後就是心裏默默賭咒發誓,告誡自己絕不再為同樣的事情發同樣的火。可不知為何,新鮮事跟雨後蘑菇般此起彼伏,這件事上想開了那件事又來了。

徐仲九把“傳哥掉兒”講給明芝聽,只瞞下了砍人以及砍的是誰的環節。明芝聽完也笑,還有幾分歉疚,剛剛又冤了一把他,還好還沒說出口。

“你以為我在笑你?”徐仲九是徐仲九,不用說也猜着了幾分。

明芝現在膽大多了,來了個不出聲就是不承認。

徐仲九搖頭笑了,“別說你,我小時候剛回徐家,別人看我一眼我就以為他在笑我,別人說話我又以為他們在說我,打了好幾場架,白吃了不少虧。等大一點,明白了,是我心虛,不敢把自己當徐家的少爺。我自己都不覺得是,別人更不當我是。到了如今,別人怎麽看我,我睬他們呢。”

男的等大了翅膀硬了可以飛離那個家,女的呢?明芝苦笑了一下,她哪裏聽不出徐仲九勸慰的意思,男女有別,他再勸也沒辦法改變現實。

到了地方,明芝才發現徐仲九另一側臉的嘴角腫了,難怪他來接她時推說遲到了,連屋子都沒進,催着她上車。而車上昏暗,她沒注意到他受了傷。

“我不去跳舞了。我本來也不喜歡跳舞,我們回去。”明芝一口咬定。也是她的真心話,她只是想跟他有機會單獨相處。

“傻話。我托了人做你的介紹人,今晚多認識些大學生,玩得開心些。”

徐仲九把明芝交給他托的人,自己在外頭等舞會結束。他站在黑暗處,光亮的地方是另一個世界,無憂無慮,歡快明暢,不屬于他。

“明芝那傻丫頭見識過了繁華,想必不會甘心縮在鄉下做一個土財主。”他沉吟着,又覺得好笑,明芝擔心沒人理她,他花了點大洋就幫她找到介紹人。甚至不用多花,別人聽說明芝是有錢的小太太,立馬表示了歡迎:有主的年輕女子,往往比沒主的更受歡迎,不需要考慮供養,可以談一場輕松的戀愛。沒主的,萬一将來其父兄找上門,便須承擔相應的責任與義務,不得不收進。有主的沒此項問題,身為人婦卻不守婦道,誰都可以鄙棄。

實在冷,徐仲九點了枝煙,不抽光夾在指間看煙氣袅袅,明明滅滅的火星帶來暖意。

如他所料,明芝享受到了被人喜愛的滋味。

她是鄉下出來的,可她有錢。在她來到之前,介紹人已經把情況說給別人知。學生,長得雖然不是頂美,但也算很過得去,尤其一雙大眼睛乖巧得招人憐愛。舞會花團錦簇,需要時時補充新血,明芝很受歡迎,一堆人圍着她談天說地,她只需略為做出回應便可以交帳。

明芝心想難怪徐仲九總是勸她嫁沈鳳書,如今的世界重利不重人,誰關心她是什麽人,別人看的只是這人的“稱呼”。同樣是她,季家不受寵的庶出二小姐,無法跟松江沈家大少爺的未婚妻相比,前者性格古怪、言語無味,後者天真純良、溫厚可親。

她新來初到,便有熱心人指指點點,把場上的人介紹給她知道。那邊是陸家百貨的大小姐,正在大學學商業管理。她旁邊是她的好朋友,一位姓胡的小姐,家裏似乎開雜貨店,把有限的金錢投資在女兒身上,誰知整個中學階段都過去了也沒找到金龜婿,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到大學找,眼看要變成老姑娘。

“季小姐記得離她遠些,她們這種人不去招攬也會貼上來,恨不得跟你到家裏去看有沒有适齡的男子。”熱心人提醒明芝,“到時甩也甩不脫。”

陸小姐和胡小姐走過,明芝聽到她倆的交談。

“不要鬧別扭了,林少爺開句玩笑就動真氣?他跟你鬧着玩。”

“沒有啊,我只是有點擔心下周的考試。你知道,我沒有你聰明,需要許多時間才能應付考試。還有天太冷了,我怕我們晚回去會着涼。”

“我讓阿萍給你送去的大衣呢,你怎麽不穿?那件裏面有夾絨,我才穿了幾次。”

“我不舍得穿嘛,這可是你送我的。”

胡小姐和明芝擦肩而過,和明芝有短短的數秒對視。随即她的目光落在明芝頸上,那裏戴着一條晶光閃耀的鑽石項鏈,也是近日沈鳳書讓徐仲九送來的禮物之一,上面的每粒鑽不大,但切割一流,顏色又好,連明芝平淡的臉也被映亮了。

陸小姐也看到了明芝,淡淡地點了個頭,她仍然在繼續剛才和胡小姐的話題,“你別瞞着我了,阿萍已經告訴我,你那個後娘親生的女兒看上了大衣,所以輪不到你穿了。”說到這裏陸小姐嬌嗔道,“我可是送給你的,你能不能争點氣搶回來……”

她倆漸漸走遠,明芝聽不到後面的,不過顯然胡小姐已經哄好了陸小姐,兩人親密地靠在一起,看背面就像親姐妹一般。

明芝打了個寒顫,緊緊握住了一只手套。她如夢初醒回了神,旁人笑臉依舊,舞池裏衣香鬓影。她比誰都明白胡小姐不上不下的尴尬,維持每一句話每個笑語的辛苦,然而有什麽辦法,離不開進不去,唯一可能得到解救的辦法是婚姻,對于女子來說的第二次投胎。

她辛酸地想,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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