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徐仲九點了第三根煙。他把煙拿在手裏,湊在後視鏡上察看嘴角的傷。那傷口初時不覺得,漸漸的倒是疼得有點刺人。燈光昏暗,徐仲九馬馬虎虎看了一回,微微有些感慨,不比從前了,不過揮了幾下刀,竟氣喘如牛,還是得每天抽時間練,不能給想他死的人機會。

擡起頭,他看見明芝匆匆忙忙奔出來,跟後面有人追她似的。

“怎麽了?”等明芝上了車,他問道,“玩得不高興?”

明芝認為自己辜負了徐仲九的苦心安排,無顏以對,故爾并不答話。

徐仲九作勢要推開車門下車,“我去問老張,怎麽辦事的,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明芝好不容易從老張的熱情中離開,連忙一把拉住徐仲九,“挺好的,但是我不習慣。”她不好意思地對徐仲九笑笑,“太熱鬧了,我耳朵裏塞滿了各種聲音。”

徐仲九沒有真的要去的想法,所以就勢回到座位,“慢慢會習慣的。”

明芝不信,“等明年就不可能出來玩了。”

徐仲九光是笑,“他不是那種人,你想玩他肯定給你玩的機會。”

他自然是指沈鳳書。明芝因為意識到沈鳳書的重要性,所以鄭重地把他放到一個新的高度,不肯輕易對着徐仲九讨論“他”。她借着外頭的光亮,認真地盯着徐仲九的嘴角看,“腫了,真的不用去醫院?”

徐仲九對着她笑,“不用。”

明芝知道再多說也是無用,一時間又想不起其他要說的,不由頓了下,過了會才又說,“你說他們圖什麽對我好,就算沈家有錢也不是我的,對我好得教我難受。”她看着車窗外說的話,也不指望徐仲九回答。

“反正他們也不用付出,說幾句場面話湊湊熱鬧,誰不會?”

明芝苦笑,她不是不知道,只是總希望世間不要如此無情,也許仍有熱心人,也有人不計較付出與收獲願意對別人好。比如沈鳳書,自從她到上海後他付出了大筆財物。寧願他像從前那樣冷漠,她倒可以狠狠心背着他玩小花樣,不用背上良心的譴責。

“他是個好人。”徐仲九肯定地說,“你大可以安心接受,将來總有回報的機會。”

明芝茫然地想自己有何可以回報的,思前想後還是那個結果:沒有。她見過的愛大多帶着條件,父親愛她的姐妹們,是因為她們是他跟季太太生出來的孩子;太太愛她的姐妹們,是因為孩子們健康活潑,秀麗可愛。她沒投對胎,因此哪個也不愛她。徐仲九說喜歡她,但也只是嘴上擺着的喜歡,只要友芝松口說定親,他就能投向她那邊。

“我有什麽可以回報他的?”她問。

“你嫁給他,就是他的福氣。”

明芝想笑,嫁給沈鳳書是沈的福氣,嫁給別人就不是了吧。

“明芝,你總是低估自己。”徐仲九溫和地阻止她。他輕輕捉住她的手,然後用另一只手蓋住她的手的掙紮,“這句話我只問一次。明芝,要是我說我倆走,你答應嗎?”

明芝停止了徒勞的掙紮,眼睛睜得大大的,一下子呆了。她以為-他怎麽會說出口?!

她當然願意!

離開這裏兩個人可以從頭開始。他可以找份事,總有哪家長官需要副手的;她呢,可以接些抄抄寫寫的活,也可以接些針線活,在他回來前做好晚飯,替他做四季衣服,房子不用租太大,只需要幹幹淨淨的兩間就夠了。當然,将來有了孩子後肯定要另外找房子。她手頭還有一萬多塊,甚至夠他倆遠走高飛到海外,讓季家沈家徐家都找不到他倆。

可惜一萬塊還是太少,省着點用也有用光的一天。如今普通的職員是多少塊一個月?明芝仔細想了想,應該有幾十塊?她身上這條裙是新做的,花了一百多塊,是徐仲九付的帳,用的沈鳳書的錢。沈鳳書對徐仲九信任有加,不但私事上把兩位表妹托他照應,公事上也是如此。離開如此賞識他的上司,徐仲九從頭開始需要極大的運氣。有多少學校出來的辦公人員唯唯諾諾做了大半輩子的小職員,只因沒有一個好上司。

徐仲九應該是不願意的,他以前說過他是精神上單方面的愛慕。現在他提出更進一步,也許是為了她救過他,自從上次的事後明顯他對她跟從前有所不同。但這種感激,會随着時光的流逝而消逝,到時他失去了前途,會不會怨她?

簡直是一定會。

明芝胡思亂想,遲遲不語。

徐仲九加了力握緊她的手,“明芝……”

她脫口而出,“不。”

話已出口,她愣愣地看着徐仲九俊秀的臉,眼眶一燙淚珠滾落,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往壞裏說她承擔不起他,壞人前程如壞人性命,好好一個有為青年被她架上一付生活擔子,連累了他她也得不到好處。往好裏說正因為喜歡他,所以想讓他有更好的發展,他有能力,再娶上一門好親,不消幾年輕輕松松成就一份家業。

她開始明白他以前說過的話,嫁給沈鳳書才是他為她好,雖然他說的時候态度冷靜,然而誰能說他說的不對。

生命中固然有許多追求,但她負擔不起,既然如此,何不痛快放手,不必扯着一起進泥潭。她不比別人,別人沒看見徐仲九的付出她卻歷歷在目,所以她更不可以。

季明芝不明白,早先的打算何以在即将成功時竟被她自己放棄了,也許在跟他一起闖出包圍圈時結下的情誼,也許是他待她的好讓她不忍。反正她丢盔棄甲淚流滿面,“我不願意。我已經定了親,明年要辦喜事。”

相對無言。

許久,徐仲九捏捏她的手,“我們去跳舞?”

明芝呆呆看着他,淚痕依稀。徐仲九用手指撫去她臉上的淚水,“聽到音樂沒?我們在車邊跳。”

隔着車窗玻璃能聽到一點,徐仲九哼道,“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我的心也碎,……我的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為你而活……”

縱使愁腸百結,明芝仍被逗得一笑,實在徐仲九嗓音極富胸腔共鳴,以洪亮的聲音唱這麽一首柔情的時代曲,和揮斧頭砍蚊子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徐仲九不管,他牽着明芝的手,努力按節拍跳舞,片刻間已踩了她數腳。

明芝起了疑心,“你會跳嗎?嗳-”說話間又被踩了一腳。

他理直氣壯,“不會。我可以學。”

明芝想說那你學好了再來和我跳,但擡頭看到他,那句話又被吞了回去。她又不傻,不給他機會接近別的女子。要教,她來教。

“動作不要幅度太大,這是慢拍子,跟着音樂緩緩晃動即可。”

“我說,又不是打架,你硬梆梆的動作幅度太大了。”

“我最後說一遍,放松,跟着音樂跟着舞伴緩緩晃動就行!”

“停!”

……

面對徐仲九乞憐的目光,明芝檢讨自己剛才是否過分,教跳舞而已,生手變熟手總要有個過程,“行了,我們再來一遍。”

……

第十九次被踩到腳,明芝決定今天犧牲到底,改日再不奉陪,随便此人找誰教,反正她是不上了。

一個小時後,徐仲九說,“明芝,跳舞也不難,為什麽有人總是學不會,你看我跟你才學了一會就跳得不錯。”

一定是男女有別,明芝累到話都不想說,腳趾更是痛到麻木。唯一值得安慰的,徐仲九終于沒牽着她撞來撞去,雖然還做不到根據場地範圍調整,至少動作小了很多。

“明芝-明芝……”他在她耳畔輕聲呼喚,害她面紅耳赤。不過柔情也就瞬間,他又用富有胸腔共鳴的嗓音哼起了歌,“我不管天有多高,更不管地有多厚……只要有你伴着我,我的命便為你而活……”

就當……全是真的吧。明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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