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經過半年,沈鳳書的小院變了個模樣,院中密密開滿香花,連第二進的小天井也擺着兩盆栀子。明亮的日光落在栀子翠綠的枝葉上,催得一陣陣甜香往廂房裏灌。明芝側耳聽了一會外面的動靜。她放下筆,悄聲靜氣穿過小天井,站在第一進中間的門後。
沈鳳書正在見客。
客人不是外人,是松江的五少爺。在沈鳳書面前,他發現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未能奏效,情急之下雙膝一軟,竟然跪下了,舉手發誓道,“大哥,就這次,我保證再也沒有下次。”
沈鳳書頂頂見不得人做此态,女子受先天所限倒罷了,至于堂堂男兒……簡直打殺了也不可惜。一時間他臉色鐵青,喉間堵得嚴嚴實實,竟吐字也不能。
五少爺抱着沈鳳書的腿,雖然不知道他此刻的樣子,但猜也猜得到情況不妙。他把臉貼在沈鳳書腿上,哭了個肝腸寸斷,“大哥,我知道錯了。”
明芝生怕沈鳳書一時心軟,不由得捏緊了拳頭。上回在醫院五少爺扔下沈鳳書的事她還記着呢,這才多久他好意思求上門?
外間除了五少爺的抽泣聲外沒有其他動靜,明芝豎起耳朵,生怕漏過一星半點。過了一會,五少爺嗡嗡嘤嘤又開了口,這次聽得明芝怒氣勃發。要不是礙于偷聽見不得光,她定然推開門跳出去給五少爺一腳。
五少爺在說,“大哥,連季明芝你都舍得給那麽多。她算什麽,不過是姑父在外頭生的野種,你就舍不得伸伸手救救你兄弟?我們可是骨肉至親,流的一樣的血。我要是被人砍了一只手一條腿的,別人不說,讓老太太心裏怎麽過得去?”
沈鳳書給了五少爺一腳。
以上是明芝從聲音中推測出來的:五少爺的哭聲猛地放大數倍,“大哥,你這麽狠心踢開我?!大哥,你手指縫裏漏點就夠救我的!”
明芝在心裏叫了聲“該!”她聽到沈鳳書的聲音了,他似乎氣得厲害,牙縫裏迸出個“滾!”
五少爺當然不會聽話地滾,明芝在要不要出去之間猶豫了片刻,聽到下人的聲音。下人顯然是松了口氣,語氣透着歡喜,“大小姐來了。”
語聲剛落,初芝一陣風似的卷進客堂,幹脆利落地替沈鳳書下了逐客令,“五表哥,大表哥身體不好需要休息,有什麽事你去找我爹,要不找仲九也行。”沒等五少爺支吾出什麽來,她提起嗓門,“送客!”
五少爺撕心裂肺地被下人們送了出去,初芝仍然是一陣風,三月裏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她讓人把東西拿進來,有“鄉下剛收的西瓜,今年梅雨短雨水少,西瓜比往年的甜,還是沙瓤的。”有“糯玉米,前年我和爹出門時吃到的,特意讓人去淘的種子,去年收得不多,今年豐收了。”還有“上海那邊送來的新書,果然比我們小地方的書店要強。”
明芝咬着唇,蹑手蹑腳回了廂房。自她畢業後,沈鳳書興起念頭教她,主要講日本語和英語,每天講個三刻鐘左右,其他時間讓她自習。沈鳳書這邊有的是字帖,明芝挑了兩本歐陽詢的,臨帖之餘便是看書。她早上來,下午三四點鐘回,中午休息時做針線。
初芝見沈鳳書緩過來才嗔道,“明芝呢?她既然在這裏,怎麽還讓五表哥放肆。我倒要說說她,不拿出厲害怎麽做主婦,她自個不立起來,怎麽讓人瞧得起。”
沈鳳書只是一笑,“她不是你。”
他倆的話叫門後的明芝聽了個全。明芝一邊厭惡自己又跑出來偷聽,一邊把自己的嘴唇當成了洩憤的工具。
“你也就這點本事。”到了下午徐仲九過來見沈鳳書,說完正事幫他把明芝送回家,在車上忍不住嘲弄明芝,“敢和我說,沒膽告訴他。你當我是什麽?”
盡管有沈鳳書的話,初芝在沈家時還是進去把明芝教訓了一頓。訓完她趕着去別的地方,留下明芝獨自生悶氣。
“當你是沈縣長的好助手,貼心的好兄弟。”明芝冷冷道,“他要是知道五表哥那邊是你弄的鬼,不知會怎麽收拾你。”
徐仲九叫屈,“五少爺那麽會玩,跟我有什麽關系。他是地頭蛇,那些地方還是他帶着我去才知道的,我能搞什麽鬼。”
明芝瞪他一眼,他回以一笑,唇角微翹,眉眼含情,是個勾勾搭搭的壞樣子。明芝氣道,“你有膽把這個樣子在他面前做一遍。”
他倆不約而同稱沈鳳書為“他”,像守着共同的秘密,明芝無名地感覺到了些許平靜。不管初芝如何不體諒她的難處,畢竟說得也是道理,既然将做沈家的主婦,必要的時候還是得站出來。她向後一仰,把頭靠在座椅的背上,“你又不是外人,不必五少爺地叫。五表哥到底欠了多少錢,還不出會怎樣?”
徐仲九報了個數字,明芝吓了一跳,坐直了追問道,“真的嗎?”
徐仲九點點頭,“可不是,現在只瞞着老太太。二少爺挪了點公賬上的錢先還了部分,剩下的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明芝眼都不眨地盯着他,“怎麽辦?”
徐仲九笑着搖頭,“我也不是他啊,哪裏有辦法。”想了想他又說,“要是把你們名下所有資産變賣了也夠了。賭場放債的多少有些虛頭,不會把人逼到無路可走,可以打個折扣。”
那可萬萬不能!明芝收回視線,她絕不會為了五少爺放棄已經拿到的錢。
“這就對了,你管他死活,他快活的時候也沒想到你,死到臨頭又與你何幹。”
“他會管嗎?”明芝不放心沈鳳書。
“他?”徐仲九仍是搖頭,“我不知道,不過五少爺多半要吃苦頭。”
管他去死。明芝垂下眼。
徐仲九笑眯眯地換了個話題,“我今天的衣服好不好?”
明芝掃了一眼,是白色棉布襯衫,袖管卷在手肘處,露出健康有力的胳膊。她迷惑了一下,徐仲九從春到秋,十天裏有八九天這麽穿,有何特殊?不過,他總讓人聯想到樹,光是看着就生機勃勃,難怪沈鳳書喜歡他。
而沈鳳書……她悄然嘆了口氣,是不會再有這樣的活力了。
“在想什麽?”徐仲九突然問道。
君生我未生。明芝對大表哥的記憶不多,但按曾經的衆口稱頌,想來他定然也是英姿勃發的少年英雄。只怪命運弄人,見不得花好月圓人間美滿。
不過感慨片刻,明芝又想起如果不是如此,哪裏還輪得到她。即使現在,在他心目中,恐怕初芝的份量遠遠大過她,她感覺得到。
“沒什麽。”她意興闌珊,胸口空空的,好像永遠缺了一塊。
所謂暖飽思淫欲,明芝想一個人的渴求真是沒有底。比如她,從前只擔心離開季家沒有生活保障,如今有了光明正大的離開理由,有了錢,她又開始想要別的。沈鳳書對她好是好,可她還想要多點再多點,最好在他心裏沒有別人,什麽大表妹都旁邊去。
最好,只有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