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日頭西斜。
季家的老四、老五在花園裏學騎車,老五在騎,老四站旁邊等。看見明芝從外頭回來,老四叫了一聲,“二姐。”
明芝點點頭,瞧見老五騎得歪歪扭扭的,連忙叫道,“小心,看着路。”可惜已經晚了,咣當一聲老五連人帶車摔了。幸好她穿着厚實的帆布衣褲,孩子家身手又靈活,摔了跤也沒事。車是英國來的,骨架結實,只有車龍頭歪了,明芝幫她倆扳正車龍頭,又叮囑兩聲,由得她倆繼續練習。
按節氣早已立秋,但白天仍然炎熱,明芝的額頭冒着層細汗。回到自己房裏,她一口氣喝了兩杯涼水,但仍壓不住心頭的虛火。剛才她見了蔣七,他帶來了壞消息:按原定計劃,友芝本該在三天前抵達北平,但目前為止還沒有收到她的音訊。
蔣七慌了,除了明芝他想不到可以和誰商量,“按說一路都是火車,沒聽說哪段出了事。”
一個小姑娘家,孤身去千裏之外,就沒想過路上的風險嗎。明芝覺得有東西扼住她的喉頭,讓她說不出話。她也不想責備蔣七,即使有他的慫恿,拿主意的仍是友芝自己。
怎麽辦?她猶豫着,還是告訴父親?由他派人去找,總好過在這裏等。想到友芝可能已經遭遇到的禍事,明芝的心像被蟲咬了一樣,酸澀痛楚。假如她偷偷的羨慕與忿恨,會造成姐妹的不幸,她寧可那個人是任何一個姐妹,只是千萬不能是友芝。
“二小姐,表少爺來了,請你去老爺那裏。”小月在門外說。
明芝騰地站起來,帶翻了杯子,殘餘的水淌出來。她手忙腳亂拿手帕去抹,聽到外頭小月在催,“二小姐你快點,太太這陣子火氣大得很。”
季家出走了一個女兒,這件事萬一漏出去,将對季祖萌做校董的中西女子學堂産生沉重的打擊。本地原有一批鄉紳反對西學,尤其反對女子讀書,豈有不抓住此次機會攻擊女子學堂的道理。為人父母者最怕兒女誤入歧途,只要知道季祖萌連自己的女兒都約束不住,怎麽還敢把孩子送到學堂。
所以盡管友芝出走已有數日,但除了季祖萌夫婦外,沒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而季太太憋着所有情緒,心力憔悴之餘難以維持以往的寬和。
明芝胡亂收拾一番,連忙去父親那。一路走,她一路猜測沈鳳書的來意。到了唯願樓外,恰好初芝往這邊來,明芝站定,“大姐。”
初芝看也不看她,“進來。”
明芝低頭跟着。
唯願樓的廳裏燈火通明,下人們避遠了,只有季祖萌夫婦和沈鳳書主客分坐。初芝進去,一一打過招呼,才沉着臉指向明芝,“把你知道的說給我們聽。”
明芝心裏一跳。
初芝仔細觀察明芝的臉色,七分事實三分推測合在一起有了十分準,冷笑着開了口,“你不說也行,我都知道。三妹不願意嫁給蔣七,蔣七也不願意娶三妹,你慫恿三妹離家出走。現在你說,她到底跑哪去了?你不要想賴,沒證據我也不會問你。”
明芝垂頭看着地上。
“今天下午你見的誰!蔣七到松江跟你說了什麽!你以為你不說他不說就沒人知道!”初芝眼裏迸出火,她最讨厭明芝的蔫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季家怎麽她了,扮可憐求同情。不說別人,大表哥被她迷惑之後還有一個不懂事的蔣七。
明芝開了口,“友芝出走前寫了一封信給我,托蔣七帶給我。今天下午蔣七找過我,說沒有友芝的消息,他很着急。”
“信呢?”
“燒了。”
“說什麽了?”初芝問道,又冷笑道,“問你你也不會講真話。你要是有一分心,就不會瞞着爹爹姆媽。要不是今天我拆穿你,你打算什麽時候說?”
“今天知道後我想告訴父親,請他派人去找。”
“說得好聽,你回來多久了?要想告訴爹爹,你回來就說了,哪會等到我們請你過來。”初芝已經從蔣家二小姐那知道不少,“你還要不要臉?別以為趕掉三妹你有機會跟蔣七走,我們季家容不得你敗壞門風。”初芝冷然看向明芝,“爹爹,姆媽,可能你們不知道,上次我們去浙江,她叫蔣家的小七替她打抱不平。”
“我沒有。”
“小七回家後,居然跟蔣家伯父伯母說要娶她,免得我們把她胡亂嫁人!”
“那是他的事。”
“蔣家伯母知道她哪裏比得上三妹一個指頭,所以替小七來求三妹。”
“跟我有什麽關系。”
“蔣家伯母不好意思說小七昏了頭,蔣家二姐都告訴我了。”
“我沒有。”
“要不是三妹出走,我們還被她蒙在鼓裏。爹爹姆媽,我們養了一條毒蛇在家裏。”
“你胡說!”明芝向前踏出一步,“他找我說話,我已經躲着他還不夠?你還要我怎麽樣?我老老實實接受你們的安排,你們叫我識相我就識相,我什麽也不跟你們争,我讀書一般畫畫一般繡花一般,不懂音樂不會下棋,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已經樣樣聽你們的,你們叫我嫁人我就……”
“狡辯。”季祖萌一記清脆的耳光讓明芝的話聲嘎然而止,“友芝去了哪裏?”
“北平。”明芝聽見自己若無其事的聲音,好像剛才那一記不是打在她臉上,“其他我全不知道。”
季祖萌審視地看着她。事實上,明芝感覺到了來自季太太和沈鳳書的同樣性質的目光。
他不信她。明芝想。但也只是想,沒有其他感觸,如果連親生父親都懷疑她,為什麽別人不可以。
“回房呆着,好好想想,小小年紀哪來這麽多怨氣。”既然已經知道友芝的初步下落,季祖萌不願把時間浪費在訓女上。
明芝退出去的時候終于忍不住看向沈鳳書,他正在聽初芝說話,沒有注意到她。
從忐忑不安的蔣七那得到友芝原定的去向後,沈鳳書用他的人脈開展了北上沿線的搜尋工作,但一無所獲。如同水滴溶入河流一樣,友芝無聲無息消失在人海中。
這些明芝都不知道,她處于隐形的禁閉中,最遠只能去到自家的花園。季太太已經給傭人們發了話,二小姐将嫁,需要留在家裏修身養性。連飯都是小月負責送到房裏,明芝和外界的聯系只剩下報紙。她知道季祖萌拿出一塊地,聯合商界大佬們開了家印染廠,專門招收外來的災民;她也知道沈鳳書拿出家産從美國進口了一批糧食,緩解了梅城糧市的緊張。
都是大好人。
明芝緩緩折好報紙,夜色已深,小月早就睡了。四下裏寂寥無聲,她也該好好休息,不然到出嫁那日新娘子精神不振是要被人說三道四的。
窗戶被輕輕磕了下,她轉過頭,靜靜看着徐仲九越窗而入。他晃了晃手裏的酒瓶,“好久沒見,別來無恙乎?”
明芝來不及跟他說話,先到窗邊察看。
徐仲九大大咧咧,往她的椅子上一坐,“別怕,我雖然喝了點酒,但肯定沒被人發現,這本事我還是有的。”
明芝聞到他的酒氣,“上次我說的話你不記得了?快走,不然我叫人了。”
徐仲九身子一斜,明芝以為他要從椅子上摔下來,誰知徐仲九手一伸,一把把她攬入懷裏,腿一蹬抱着她又坐回椅子,“叫啊,我們一起沉魚塘,黃泉路上結個伴。”
明芝掙不脫,急道,“你不要你的前途了?”
徐仲九慷慨地說,“為了你,不要了。”他嘿嘿一笑,“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所以特意來安慰你。”沒等說完,明芝低下頭往他胳膊上就是狠狠一口。她動了真格,唇齒間嘗到了血腥味,他急急呼氣,卻沒有叫疼。
“可憐。”等明芝松開他的胳膊,徐仲九一本正經地說,“你被沈鳳書傷透心,只好到我這找補。”明芝只當沒聽見,漠然以對,然而這個人的嘴開後就不肯閉,“他倒是個好人,可惜不肯只對你好。”他指指心口,“在他心裏家國天下事事重要,對你也不錯也舍得,但比起旁人,你終究屬于可以放一放的。”
“那你呢?你又把我當什麽?”冷不防明芝反問他。
徐仲九認真地想了想,居然嘆道,“同是天涯淪落人。”
明芝啼笑皆非,“你醉了。”
徐仲九搖頭,“我是來借錢的,沒借到不能走。”
明芝“……”
徐仲九一把握住她的手,“借給我,我會還給你,連本帶息一分不欠。”
明芝覺得好笑,“我為什麽要答應?”她不就是為了錢麽,這麽辛苦得來的錢怎麽能輕易給出去。
徐仲九伸指觸觸她的臉,“你幹嗎哭?”
明芝勃然,“關你屁事!”她抓起他的手,狠狠的又是一口。徐仲九吃不住痛,另一只手也是一松,明芝跳下來,翻出首飾盒找出契證,裝在大信封中,“給,拿去。”
徐仲九要拿,她往回一縮,“你發個誓。”
“發誓?”徐仲九側頭想了想,舉手正色道,“我徐仲九發誓此生心裏只有季明芝一人,必将連本帶利還給她,若違此誓,教我被亂槍打死。”
這個誓言發得亂七八糟,但明芝任他取走信封。她做了個開槍的手勢,輕聲道,“不用亂槍,我自己會讨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