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季家一直沒找到友芝,季太太理智上知道友芝主意拿得正,別人左右不了她,不能是明芝使的壞。但感情上又不願意歸責自身,都說女兒養着不嫁會養成仇,她替孩子操透心,反倒成了錯?所以還是明芝的不對,她和友芝在上海住了那麽久,會不知道友芝的心思?不說勸着,至少也得給家人通個氣,未雨綢缪把友芝給扭回來。
眼看天漸漸涼下來,園子裏桂花又到盛時,季太太多次夢見友芝在外頭饑寒交迫,哭着醒過來。她和季祖萌做了多年夫妻,近年來一個對外一個操持家務,事多人忙,每天說不上幾句話,這事上夫妻同心,又有些當初同甘共苦的味道。
明芝的婚期将至,雖是繼弦,也有必要的儀式得走。沈鳳書已經懶得應酬各方親友,準新娘再不招呼就有些怪。季太太把明芝放出來,也不說什麽,只讓她跟着自己做些場面上的事。明芝整天挂了笑臉陪坐一旁,還不如呆在房裏清淨,但也不能回絕,畢竟是為她的婚事大家才忙忙碌碌。
就在季太太幾乎不抱希望時,友芝的信總算到了。原來她補習時的老師接了國外的聘書,偶遇友芝,聽說她打算北上求學,便邀她擔任助手,既可以求學又有一份生活的保障。因為時間緊迫,友芝來不及把臨時變更通知到蔣七,而她寄給父母的信又因意外延誤,才讓季氏夫婦白白地着急一場。
季太太放了一半心,又讓人打聽那邊的學校,只恨鞭長莫及,隔着大洋照顧不到。一時間又是高興,友芝的才華得到他人認可,做母親的豈有不自豪的。
季太太一放松,家裏的氣氛頓時回暖。尤其明芝這邊的小月,也是知道內情的人,提心吊膽許久,總算松口氣,不必擔心太太會遷怒到自己身上。她勸明芝,“太太和大小姐氣頭上說的話作不得準,二小姐你嫁了表少爺,将來等沈家的老太太去了,少不得要這邊的太太給你撐腰,還是你讓讓她們算了。”
明芝握着本書,聞言放下書,“為什麽我要太太幫忙撐腰?”
小月仔細地把曬幹的桂花收進瓶裏,想也不想道,“表少爺身體不好,與其過繼沈家的孩子,不如從這邊挑一個。好歹一起長大的姐妹,感情總比那邊的深。二小姐,你是不知道,在我們鄉下沒兒子,要被人說絕戶頭。等戶主一去,族裏人就來分家産。”她說完才想起季家也沒兒子,連忙補充道,“有女兒也一樣,好歹能招上門女婿。上門女婿進了門,連姓都要改女家的,跟兒子差不多。”
小月已經定親,男人在城裏鋪子裏做事,只為雙方都要幫襯下面的弟妹才拖着沒辦。但小月七八歲起進季家幫工,日夜接觸的是開明教養,明芝想不到她居然還有那套老思想,不由好笑,“你說話怎麽跟福根嫂似的。”
小月老氣橫秋地說,“二小姐,你們都是受過教育的人,想法和我們不一樣。但老話不會錯,你看你舒舒服服做少奶奶,表少爺又對你客客氣氣,不是比三小姐好?我聽說洋人吃的東西都是生的,血淋淋地往嘴裏送,也不知道三小姐去了怎麽辦。”
她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含含糊糊地說,“我娘跟我說,嫁人的那回事,女人只有一個忍,高興的是男人。女人隔三岔五還要生孩子,弄得不好生的時候死了的也有。表少爺身體不好,也是好事。”見明芝愣在那裏,她急道,“二小姐,太太不是你親娘,不會跟你說這些。我看你不開心,才把我娘跟我說的私房話講給你聽,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明芝只是在想不好的事情傳千裏,沈鳳書也沒公開承認過,季祖萌夫婦對此也決口不提,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閑書她看過,雖然不完全清楚,但不至于什麽都不懂,徐仲九更是明裏暗裏地挑逗她,小月講的不算新鮮話。
見小月慌慌張張,明芝安撫她,“我怎麽可能和別人說。”傳出去不成了笑話,季家的女兒婚前可以說琴棋書畫,婚後可以講家務兒女,卻不該聊不上大雅之堂的東西。話又說回來,她心裏确實存了一點疑惑,徐仲九的親吻雖是令人難堪兼不潔,自己胸臆間卻蠢蠢欲動,似有什麽将破土而出。但她也知道,這是萬萬不能和人議論的。
只是那感覺十分奇怪,哪怕這會兒想起,心頭也如同被撓了一下似的,蕩漾不定。
然而徐仲九這個人只能半信。他說現在走不得,恐怕是在哄她,誰會天涯海角追殺他;哪怕真有,以天地之大,何處不能容身,小小年紀的友芝不就獨自去了美國。
怎麽才能讓他答應走?明芝想了又想,一時間卻沒有十拿九穩的主意。不過她不急,實在不行拿槍請他走,她不信以這個人的惜命程度會不答應。衣櫃裏可是還收着沈鳳書的那把槍,她一直沒有還掉。
明芝想到兇險處,心口撲撲亂跳,臉莫名紅了。
小月看在眼裏,生怕自己的話起了不好的作用,讓二小姐開始胡思亂想,不禁暗暗地捏把汗。好在一會前頭過來傳話,說松江沈家來人,太太請二小姐去招呼。
明芝懶懶地合上書,也不換衣服便去了。
她在園子裏遇着徐仲九。大概來得次數多了,也沒人帶,他獨自走在小徑上。
看見明芝,徐仲九停下腳步。他剛從哪裏的典禮回來,襯衫筆挺,西褲一絲不茍,皮鞋更是锃亮。只有頭發新剪過,只有寸把長,但益發襯得他鼻挺眉深,是個英俊青年。
明芝冷淡地一點頭,從他身側走過。
沈家來的是二少奶奶和五少奶奶,還有五少奶奶的小兒子均兒。均兒一到就搶靈芝的玩具,惹得靈芝噘着嘴躲回房去了,因此季太太也嫌她們一行太吵,鬧得人頭疼。但來的都是客,尤其還是她娘家的人,怎麽也不好置之不理,便叫了明芝來。
二少奶奶也煩五少奶奶,但關上門是一家,又關系着把均兒過繼給沈鳳書的正事,不得不陪她走這一趟。見明芝進來,五少奶奶笑道,“我們的準新娘子來了。”
明芝低頭不語,在季太太下首坐了。
季太太吩咐明芝陪二少奶奶去客院,又道晚上還有客,自己要養一養精神。
五少奶奶莽莽然問道,“聽說姑父又開了好大一家廠,我娘家的弟弟剛學校畢業,倒是可以來幫姑父做點事。”又說,“這次我原該叫他來見姑媽和姑父。”
季太太笑着讓她不用客氣,又說會和季祖萌提,“那廠不大,股東有十幾個,你姑父在裏面入了一小股。也不考慮賺錢,就是安置災民。我想做善事總是好的,不攔他,随他去折騰。”
等出了唯願堂,五少奶奶跟在明芝後面,給均兒使個眼色。果然均兒抱住明芝的腿叫伯娘,嚷着要抱。明芝淡米色的西褲,立馬給他弄上了幾個小手掌印。
五少奶奶只是笑,“這孩子,幾天沒見你就想成這樣。”又去逗他,“在家不是說要住伯娘家嗎?留下來跟着伯娘好不好?”
明芝不抱均兒,也不說話。五少奶奶笑得有點僵,戳着他額頭道,“你看你,弄髒了伯娘的新褲子,伯娘生氣了。”
孩子天生敏感,均兒知道不按母親教的說,回家要挨揍,當下呆了一呆,咧開嘴便嚎啕大哭。明芝仍是一臉淡漠,并不勸慰均兒,倒是二少奶奶看不下去,俯身抱起均兒,“二表姨沒生氣。走,我們看花去。”
二少奶奶折了一枝桂花給均兒,又采了個大石榴,逗得他小臉上又有了笑影。但只要回身一見明芝,均兒扭股糖般又縮回她懷裏。二少奶奶心想五少奶奶吃相難看,急吼吼和明芝說這些,姑娘家哪有不害羞的。再說明芝也是,不管如何,均兒是她表外甥,哄哄孩子又打什麽緊。
五少奶奶心裏把明芝罵了個狗血噴頭,終究放不下沈鳳書的錢,自己找臺階下,讪讪笑道,“小孩子一累就愛哭鬧。”
明芝似聽非聽。五少奶奶又咬牙時,看到徐仲九從藏書樓那邊出來,迎上去叫道,“九弟,好久沒見。”
徐仲九見一花枝招展的婦人沖向自己,努力想了想才記起她是誰,笑吟吟地點頭道,“五嫂。”他接過二少奶奶手裏的均兒,“什麽時候到的?”
五少奶奶總算得了關注,當下走在徐仲九身邊。她把二少奶奶和明芝擠在後面,嘻嘻哈哈拿徐仲九和初芝打趣,還故意說得振天響,好讓明芝知道,別以為嫁了沈鳳書就能拿架子,季家和沈家都沒認真當回事,徐、季聯姻才是正兒八經的三禮六聘。
“何必跟這種人一般見識,敷衍一下也就過去了。”安頓好二少奶奶一行人後,徐仲九抓住機會勸明芝。
“我不是說了,到時走都走了,管他們呢。”
二少奶奶折給均兒的桂花給扔在路邊,明芝撿起來插在土裏。
徐仲九皺眉,那晚也是,但凡他想更進一步明芝便提此事。他避而不談道,“花離開枝頭就不行了,插在土裏也活不回來。”
在日光下明芝眯起眼看他,“我知道。”見初芝遠遠地在過來,她猝然道,“走了。”
初芝也是一臉不豫,“見我來就走,不像話。”
徐仲九心中一動,明芝動了真氣,只能從初芝處下手,否則鬧下去只有兩敗俱傷。他故作不知,“姐妹倆鬧別扭?”
因此事初芝已被沈鳳書說過,但她生性驕傲,不願低頭賠罪,也不想告訴徐仲九。她搖頭否認,“不要說她了。仲九,剛才我又想起,西門那房子還是不租了,那邊居民多,煙花爆竹易燃,萬一有什麽事……”
徐仲九受人之托選塊地放置槍彈,這批東西見不得光,只有放在眼皮底下才放心,恰好季家有這麽一處地方,便假借了他人名義要租。季祖萌本已答應,沒想到初芝又出來反對。
在初芝面前他點頭稱是,“我去回絕。”
初芝不疑有他,微微一笑,“又累了你。恐怕又有人要說三道四。”
徐仲九溫和地看着她,“是他們嫉妒我,羨慕我有個能幹的未婚妻。”
初芝臉一紅,大大方方地說,“那你可得一直這麽想。”
徐仲九看在眼裏只覺有趣,季家養出初芝友芝這樣的,又養出明芝那樣的。
真是有趣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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