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陵舊夢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明月皎皎,高懸天際。
燒了三年的戰火,終于還是燒到了都城金陵,燒得這自古風流地滿目瘡痍,支離破碎。
秦淮河畔,尋常歡歌燕舞的畫舫,滿載着拖家帶口,出城逃難的百姓。
歌女迎着夜風坐在船頭,望着遠處朱紅高牆內沖天的火光,唱着婉轉凄涼的吳語小調。
燕侯攻入金陵半月,尋不到建弘帝,遂每日殺一朝中大臣,逼問其下落,前後殺了十餘人,卻一無所獲,終于在今夜,一怒之下放火燒了皇宮。
那朱紅高牆,天子居處,如今付之一炬,也不知那火要燒幾天幾夜,才能熄滅。
人人都說,金陵城破,建弘帝逃走了。
……
數百裏外,嘉定蕭泾寺中,夜半鐘聲沉沉響起,久久不散,像那石子投入水中蕩起的圈圈波紋,又像遲暮老者的無奈嘆息。
東側禪房房門緊閉,數十名形容狼狽的肱骨老臣,殘兵敗将齊齊撲倒在地,涕淚橫流,聲嘶力竭的沖屋內高呼:“陛下,航船已備,逆賊将至,請速速離去!”
屋內,一燈如豆,照得窗紙上的人影忽隐忽現。
建弘帝慕容允緒一身尋常僧衆的粗布灰袍,枯坐榻上,滿面凄惶,沉默半晌,卻始終未踏出那一步。
……
他曾位居東宮,是先帝親封的皇太孫,受萬人敬仰。
三年前,先帝駕崩,他在金陵城登上大位,原本躊躇滿志,要保這祖宗傳下的萬裏江山永世太平,卻不料,短短三年,戰火從燕地燃至金陵,燒了大半山河。
先帝有皇子五,除早逝的太子外,均封藩王,手握重兵,鎮守四方。建弘元年,慕容允緒初登大寶,聽從太常寺卿齊澄的谏言,着手削藩。
秦、楚、晉三位叔王,或暴斃而亡,或獲罪被殺,只有燕王慕容檀,領數百侍從,輕裝南下,入金陵主動請罪,自求降爵為侯,以示臣服。
慕容允緒面對這位曾經敬重的年輕叔王,生出恻隐之心,不顧齊澄等人的反對,執意放慕容檀回了封地燕,從此釀成大禍——慕容檀回燕地不過半年,便打着“清君側,靖國難”的旗號,揮師南下。
大臣們上奏,請求誅殺齊澄,以慰燕侯。
然而殺了齊澄如何?
燕侯狼子野心,他要清的分明不是君側,而是那金銮寶座上的親侄,年輕的建弘帝。
半個月前,燕軍逼近長江天險,金陵危在旦夕,慕容允緒在數十位老臣的護送下,從金陵一路向東,倉皇逃至嘉定,欲從嘉定啓航東渡。
可東渡又有何用?
離開故土,他不再是大齊皇帝,沒了替他鎮守疆土的大齊将士,複位無望。帶着這些老弱,又能逃到哪裏去?
……
“阿拂。”慕容允緒赤紅的雙目望向塌邊跪着的宋之拂,嘶啞着嗓音開口喚道。
連日來風餐露宿,宋之拂原本姣好動人的容顏稍稍剝落,蒼白的臉色和淩亂的發絲替她添了分楚楚之姿,惹人憐愛。
她遲鈍的擡起柔婉的眼眸,凝視着眼前陪伴了三年的男子,低低喚了聲“陛下”。
“朕這一生,從來都小心謹慎,順着先帝與大臣鋪的路,循規蹈矩往下走,不敢有絲毫差錯。唯有兩件事,朕放縱自己做錯了。”慕容允緒顫抖着雙手捧起她的面頰,“第一件,是當年不聽齊卿之言,輕信燕侯,放虎歸山,釀成今日之禍。第二件,便是不顧禮法,從鄭子文手中奪了你。”
鄭子文。
宋之拂許久沒聽到這個名字,愣了片刻,方想起那是她的表哥,她從前的夫君。
……
三年前,初登大寶的慕容允緒微服出宮,于栖霞寺偶遇前來上香的宋之拂,從此上了心。
時宋之拂已嫁表兄鄭子文為妻,原以為郎君如意,生活美滿,此生可無憾,奈何鄭子文一心求仕途,得知新皇的心思,便主動奉上新婚妻子。
那一日,宋之拂記得清楚,一杯微酸梅子酒下肚,不省人事,再睜眼時,已在皇宮中的龍榻上。
起先她還一廂情願的認為鄭子文迫于天威,不得不從,直到兩個月後,慕容允緒帶着她出宮,親眼見到鄭子文與新娶的嬌妻琴瑟和鳴,恩愛異常,她才恍然大悟。
那不過是個賣妻求榮的小人。
從此,她心灰意冷,再不反抗,順着年輕君王的心思,改頭換面,由鄭禦史的外甥女變為義女,由宋之拂變為鄭之拂,被圈禁在那四方朱色高牆中,成了帝王禁脔,成了鄭家升官發財的工具。
……
“朕後悔放了燕侯,愧對先帝,愧對這門外一幹忠臣,更愧對天下百姓,唯有你,朕不後悔。朕自問從來真心待你,時時捧在手心,從沒有半分委屈,便是這一路東來,朕也舍去了皇後,只帶着你。”
宋之拂望着憔悴狼狽的慕容允緒,茫然無波的眼神終于微微顫動。
只帶她一人出逃,這是年輕君王給予她的殊榮嗎?
她該感激吧?
她該感激。
因她随駕,燕侯殺的第一位朝臣,便是她的舅父鄭承義,第二位,便是表兄鄭子文。
“陛下待阿拂,一向很好。”她麻木的面頰邊挽起一朵慘然的笑容,如往常一般柔聲說出君王想聽的話。
慕容允緒緩緩起身,捧起矮幾上盛滿燈油的陶罐,拾起銅勺,一一灑在禪房的地上,窗邊,榻上,桌案,寝被。
“陛下,請速移駕,啓航東渡!”屋外的老臣們遲遲等不來皇帝,呼天搶地,聲淚俱下。
宋之拂跪在地上,望着慕容允緒灑燈油的動作,一顆心漸漸向下沉。
慕容允緒舉着燃燒的燭臺,扭曲着臉回頭,與她相對跪坐,膝蓋相抵,将剩下的燈油悉數澆在二人衣物上。
他沖宋之拂笑:“大好河山已經沒了,茫茫東海更無你我容身處。阿拂,随朕走吧。”
燭臺落下,火苗蹿起。
這一生,便在此處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