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聖旨賜婚

宋之拂從夢中驚醒時,剛剛四更天。

夜深人靜,她躺在床上,透過黑暗瞧見床頂的雕花,方想起如今是在鄭府。

這是重生半年來,第五次驚夢。

前世之事,宛如莊生一夢,難辨虛實。

原以為那時她短暫的生命已然終結,卻不料時間推回了十六歲這年。

此時先帝駕崩一年,國喪方過,新帝慕容允緒初登大寶,改元建弘。

如今的她,還是那個六歲起便父母雙亡,寄養在舅父家中的孤女。

她的父親宋長旻原是洪熙年間的舉人,生得芝蘭玉樹,一表人才,當年才得功名,便被外祖父一眼相中,結下姻親,只待日後高中,入朝為官。

誰知新婚不過一年,宋之拂還未滿月,宋舉人便突染惡疾,一命嗚呼。

母親鄭氏突遭打擊,月子裏落下病根,從此一病不起,苦撐數年,終于在她六歲那年,也撒手人寰。

宋舉人是宋家獨苗,宋之拂父母雙亡後,再無旁的叔伯堂兄可依靠,只好帶着乳母一道投奔舅父鄭承義。

卻說鄭氏原系名門,先祖曾随太|祖起事,有從龍之功,得封侯爵,世襲三代,到舅父鄭承義是第四代,無爵可襲,只得從科舉入仕。

鄭承義苦讀十幾年,好不容易進士及第,入了都察院,宦海沉浮又是十多年,終于在數月前,被破格從正七品湖廣道監察禦史,調進京中,任正四品監察院左佥都禦史。

……

長夜寂寂,隔壁房中突然傳來一陣女子低低的嗚咽。

宋之拂心下了然,定是表姐鄭潇夜間難寐,又在傷心哭泣。

鄭潇今年十七,正該是嫁人的年紀。十歲那年,父親便替她與現如今的禮部侍郎陳大人的次子立下婚約。可一年前,那位陳公子得了急病,沒多久便殁了。

這原不是什麽大事,數月來,家中也暗中替她物色合适的夫君。

然而就在上月初,新皇竟一道聖旨下到鄭府,為燕侯慕容檀擇鄭承義之女為妻,擇吉日便要完婚。

若是許給別的王公貴族,便是天上掉下餡餅,自然歡天喜地,偏偏是燕侯,這可急壞了鄭家人。

說燕侯慕容檀乃先帝第五子,新帝親叔,當年因屢次北征蒙古有功,被封燕王,領十萬燕軍就藩北平。

新帝繼位後,忌憚諸位叔王勢力,遂尊先帝遺訓,聽從太常寺卿齊澄意見,着手削藩。半年中,已将秦、楚、晉三王一一鏟除,僅剩藩王中最具實力的燕王慕容檀。

慕容檀深知新皇心思,遂于一月前領區區百人輕騎南下,入金陵自請降爵,并交燕軍虎符,以示臣服。

新皇雖感于昔日叔侄情分,只降燕王為燕侯,并未收回虎符,京中卻人人皆知,不取虎符,不過為暫穩燕地軍心,燕侯已是大難臨頭,遲早被廢。

這樣一個人物,即便是皇親國戚,朝中又有哪位大人肯嫁女?

更何況,這位燕侯還是出了名的克妻命,先後三位妻子,沒一個活過新婚洞房夜。

第一回 ,乃是慕容檀十八歲那年。因他曾領兵攻克朝鮮,朝鮮臣服後,便許嫁一位公主為燕王妃。誰知公主長途跋涉,水土不服,未至金陵便一命嗚呼,這樁婚事就此作罷。

第二回 ,則是他二十歲那年。先帝親自挑選已故的寧國公徐常元次女為燕王妃。不料徐氏女于大婚前兩日,入雞鳴寺上香祈福,回府時路遇驚馬,竟從山上跌落,丢了性命。

第三回 ,便是慕容檀二十二歲那年。其時京中上下都傳他天生克妻,連先帝都頭疼不已。思前想後,精挑細選,終于選了個小戶出身的平民女子柳氏,自賜婚日起,便派人好生看顧着,哪兒也不許去,這才熬到了大婚。

原以為柳氏總算能平安成婚,豈知小戶女子沒見過大世面,大婚當日,頂着鳳冠霞帔,被逶迤氣派的皇家儀仗驚住,一個不防踩到火紅的曳地大衫,一頭碰死在喜轎前。

至此,上至先帝,下至朝臣,就連慕容檀自己,也再沒提過娶妻一事,如今二十七歲,仍是孑然一身。

……

宋之拂思量橫豎睡不着,便披衣下床,繞過外間熟睡的丫頭,悄悄開門去了隔壁。

“姐姐可是睡不着?”她持燈輕輕叩門,得了應允入內,替鄭潇倒了杯水遞過去。

鄭潇斜靠在四四方方的架子床上,原來端柔美麗的面龐,因雙眼哭得腫如核桃,顯得狼狽不堪。

她接過水杯一飲而盡,啞着聲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宋之拂搖頭,将油燈擱在床頭,拉着鄭潇的手坐下道:“是我睡不着,便想來尋姐姐。”

鄭潇身邊的小丫頭道:“表姑娘快勸一勸我家姑娘吧,入了夜到現在,姑娘還沒合過眼呢,只顧着掉淚。”

鄭潇慘然一笑,掀開被子将表妹讓進來,兩姐妹并肩躺在床上。

鄭潇側頭道:“妹妹,我真是羨慕你,不必遠嫁,只需等着嫁給從小青梅竹馬的表兄……”

宋之拂垂眸,不願提及此事。

經歷前世,她看透這位表兄乃是僞君子,真小人,發誓此生不會嫁給他。

前月,她偶然得知外祖母王氏悄悄向舅母林氏催問她二人的婚事,林氏拿了二人的生辰八字,請高人算一算。

宋之拂深知林氏篤信八字命相之說,上一世,林氏便是聽算命先生說,她會讓鄭子文連連高升,仕途順利,這才歡天喜地的急着将她娶進門。

她偷偷讓乳母送足了銀錢,買通算命先生,告訴林氏,二人八字不合,若強行婚配,鄭子文恐有無妄之災。

林氏并未對家人明言,卻一改從前對宋之拂關懷可親的态度,變得愛理不理,連看她的眼神都日漸嫌棄起來。婆母屢次問起,林氏只裝聾作啞。近來又逢鄭潇的婚事,這事便暫且擱下了。

“姐姐,那燕侯興許沒有旁人說的那樣駭人。”宋之拂心知慕容檀日後靖難成功,卻不能對鄭潇明說,只好委婉一勸。

鄭潇含淚搖頭,泣道:“妹妹,你不用安慰我。外人都說,陛下擇我為燕侯夫人,根本就是因我才克死了未婚夫,命格夠硬。眼見婚期将近,可我……我每每想起,便忍不住傷心,實在不願嫁……”

她說着,又抽噎起來。

宋之拂無奈,遞過帕子替她擦淚。

她這個表姐,從小便性子弱,沒主意。在前世的記憶裏,她嫁給慕容檀不久,啓程随他返回封地的路上遇襲,雖然及時脫困,表姐卻被生生吓死了。

但凡堅韌些,興許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鄭潇抓着表妹的手,惶惶問道:“妹妹,若是你……你會如何?”

宋之拂轉眼思索片刻,堅定道:“若是我,我便嫁,聖命難違,不能因此連累家人。若那燕侯是個可以托付之人,便是我之幸;若他非良配,日後敗落,我便努力保全自己,将來回家照顧外祖母一生。”

鄭潇怔住,讷讷伸手,撫過妹妹嬌嫩動人的容顏,喃喃道:“妹妹一向比我有主意……”

……

鄭府正房中,鄭承義與夫人林氏也相顧愁眉。

“老爺,此事當真再無轉圜餘地了嗎?齊大人如何說?”林氏絞着帕子,婆娑的淚眼中含着最後的希望。

鄭承義近來為女兒到處奔走打聽,目下才從天子近臣,太常寺卿齊澄府上回來,一身官服還未換下。

他鎖眉搖頭,無力道:“聖旨已下,無能為力。齊大人說,因我去歲上了那道折子,陛下為時刻敲打燕侯,才特意許了我的女兒。”他仰頭長嘆,“只怪咱們女兒命苦啊……”

鄭承義去歲因參倒了湖廣一衆官員,這才有機會調進金陵為官。彼時正是新帝大刀闊斧削藩之時,因都是天潢貴胄,旁的禦史言官皆事後才敢上奏彈劾。他為彰顯自己不畏權貴,直言進谏的傲骨,便拟了一道彈劾燕王的折子遞上去,當日還得了陛下的誇獎,豈料今日卻為女兒招來如此禍事!

林氏聞言,不由怨道:“都怪你,偏偏要做那出頭之鳥,得罪了燕侯不說,還賠了女兒的終生,這讓潇兒可怎麽活喲!”

鄭承義原就頭疼,當即低喝道:“夫人莫說了,我聽說潇兒怨氣頗深,每日以淚洗面,夫人該多多開導才是,若傳出去,豈不是讓旁人以為,我鄭家對聖意有所不滿?”

林氏滿腹愁緒,垂首不滿道:“如今外人都說咱們女兒命硬克服,這才配了燕侯這個克妻的,我實在是氣不過!”

鄭承義聞言也大怒:“怎會有如此荒謬之言?若說命硬,也該是克死父母家人,咱們女兒父母雙全,也未出嫁,不過是陳公子恰巧殁了,如何能同燕侯那般相提并論?”

林氏委屈道:“正是這話,我還曾請高人替潇兒算過,分明說她是個好命的,倒是阿拂,自小父母雙亡,才真真是命硬……”林氏說至此,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眼神閃了閃,連聲音都低了下去。

她走近兩步,湊到鄭承義耳邊低語幾句。

鄭承義先是皺眉,随即越聽越驚駭,瞪眼低聲道:“怎可如此?被人發現了,可是欺君之罪!況且,母親早就将阿拂許給子文了!”

林氏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老爺,咱們才從湖廣遷到金陵,潇兒和阿拂也鮮少出門,無人識得,只要咱們府上的人不說,不會被人發現的!”

鄭承義仍是猶豫,林氏心急如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爺,實話同您說吧,前月我替阿拂和子文算過了,他二人八字不合,若強娶回來,子文怕是要遭無妄之災的!阿拂自幼父母雙亡,命可比潇兒硬,配燕侯,興許更合适呢?”

鄭承義在屋裏來回踱步,數次嘆氣,半晌後,終于一甩袖,将林氏扶起,低聲道:“也罷,為了兩個孩子的前程,只能如此!只是夫人記得,此事千萬不能提前讓母親知曉!”

林氏聽他答應了,頓時心中一松。她本就不欲讓婆母插手,當即連連點頭:“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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