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驚鴻一瞥

素紙化為碎片,慕容檀挑眉不語,只緊緊盯着宋之拂。

宋之拂的聲音柔軟卻堅定:“昨夜惹夫君不快,非阿拂本意。夫君慧眼明察,定已猜到始作俑者。阿拂不敢妄言,只求夫君相信,阿拂是尋常女子,出嫁從夫,斷不會存着異心。”

她微微颔首,掩住半分精而秀的五官,高高挽起的烏發在肩頭散下細細一绺,寬大的起居服內包裹的身軀單薄而纖巧,透出一分嬌弱而惹人憐愛的姿态。

慕容檀皺眉移開視線,不欲瞧她這副易亂人心智的模樣,不置可否道:“夫人何故如此?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賓。”

宋之拂聞言目帶希冀,小心翼翼望去,撞入他微帶警惕的深邃眼眸,又緊咬雙唇,倏然移開視線,楚楚道:“夫君記得今日所言便好。”

他顯然并不信她,這原是意料之中。

不多時,天已大亮,辰時将至,朝會将散。

因燕侯是外官,不得參與早朝,新婚二人須得待散朝後才入宮謝恩。早膳撤下,婢子們入內服侍二人再度更衣盥洗,收拾妥當後,便踏上往皇宮而去的車架。

宋之拂挺直脊背,掩在袖中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處,借以緩解心中的焦慮與不安。

一會兒只管磕頭謝恩,跟在燕侯身後,不信那慕容允緒還能那般不顧身份禮法。她不斷安慰自己,深深吸氣,勉力吐出,似要吐盡滿心害怕。

待車架停住,宮門口早有內監與婢子候着,滿臉堆笑将二人迎入。

燕侯乃皇帝親叔,新婚謝恩,若是将之視為族親長輩,當于皇帝寝居乾清宮召見。然領路的內監卻将二人引至謹身殿。

此殿多為行冊禮、受朝賀之所,慕容允緒于此見燕侯,便是在暗示,天家親情所剩無幾,燕侯已同一般外臣無甚差別。

慕容檀的腳步沉了沉,連宋之拂都越發緊張起來,不自覺快兩步,稍稍靠近,走在慕容檀身後兩步,亦步亦趨跟着。

跨上高高的漢白玉石階,朱紅殿門大敞,一弱冠之年,面貌清俊的男子正坐在殿內高座上,一身常服,頭戴烏黑紗翼善冠,袍服與發冠具有龍紋,遠遠的在陰影下看不清表情,只能瞥見衣冠上的耀目金光,正是慕容允緒。

他身側與之并坐的年輕女子,身披明黃紗羅大衫,發插金玉鳳簪,配霞帔玉墜,容貌清秀端莊,氣質華貴,正是當朝皇後,光祿寺少卿陳扶之女陳氏。

殿內一側,還立着個年逾半百,頭頂烏紗,身披緋袍,體型微寬,須髯飄飄的老者,正是天子近臣,力主削藩的太常寺卿齊澄。

只見他瞪着圓溜溜的雙眼,直沖座上的皇帝使眼色。

宋之拂只匆匆瞥一眼,便低垂下腦袋,随慕容檀一同行五拜之禮,及至禮畢後起身,亦未擡頭,立在慕容檀身後的陰影中。

慕容允緒欣然受禮後,方自座上緩緩步下,狀似親熱的執起慕容檀的手,帶着他便要往高座上去:“皇叔何故多禮,朕尚未賀皇叔新婚,疏忽了。”

宋之拂一見慕容允緒靠近,本能的要側身避讓,然皇後自來溫良,一見皇帝招呼燕侯,忙也跟着起身令燕侯夫人落座,寒暄道:“陛下英明,竟替皇叔擇如此品貌尚佳的姑娘為夫人,堪為良配。”

皇後發話,宋之拂無法,只得謝過後落座,擡頭笑道:“皇後娘娘謬贊。”

慕容允緒原未注意這位始終低着頭的新晉燕侯夫人,大婚前也曾聽齊澄隐約提起,鄭家姑娘對此略有不滿,聽皇後之言,本以為只是尋常恭維,誰知不經意瞥過去,竟再也移不開眼,踏在階上雙腳也如灌了鉛般挪也挪不動。

只見那座椅裏的女子,挽山松特髻,披織金羅裙,包裹着纖軟身段,冰肌玉骨,巴掌大的俏臉上,雙眸翦水,兩腮含霞,楚楚的姿态似嗔非嗔,引得人心頭一陣酸軟酥麻。

殿內一時靜默,慕容允緒失神望着美人,那眼神似要把人刻進心間。

旁的四人則心思各異。

宋之拂心如擂鼓,慕容允緒的眼神她熟悉無比,恐懼襲上心頭,她趕緊移開視線默默低頭。

慕容檀見這皇帝侄兒望着自己新婦的眼神,本能的心頭悶堵,退後半步不願再往前,揚聲道:“陛下為君,微臣不敢逾越。今日拜見,只為叩謝陛下天恩。”

慕容允緒這才些許回神,恍恍惚惚回到座上,又是悵然又是向往,一句話也說不出。他也不知為何,一向循規蹈矩,從不令人失望的自己,竟會在見到她的那一刻,怦然心動,心底好似有什麽東西掙脫桎梏,破土而出。

齊澄已然臉色難堪,瞪着獨自落座的年輕皇帝,恨不得扼腕而嘆。方才原本已同陛下商議好,将燕侯引至皇帝上座,令其有不敬之舉,不久後可數罪并發。昨夜題本未起作用,今日已不該再浪費機會。

可誰知,向來于女色上看得淡的陛下,竟被燕侯夫人亂了心神。

這鄭氏女,明明是要送去膈應燕侯的,如今卻令陛下失了神。

一旁的皇後亦是面上挂不住,身為正妻,眼睜睜望着自己的夫君望着已是親嬸的女子,如此失态,個中滋味,實在難以言說。

宋之拂更是苦不堪言,心說自己當真同慕容允緒五行犯沖。她除了移開視線裝作未見,只能無助的望向慕容檀。

那目光滿是委屈與憂懼,波光閃閃,似怨似艾,看得慕容檀心跳漏了一拍,轉瞬心裏的不滿便愈發洶湧。她這模樣,是嫌上頭的皇帝還沒将她看夠嗎?

他悄然捏緊雙拳,俯首道:“陛下國事繁忙,臣不敢再打擾,先行告退。”

齊澄忽然用力的咳了聲,餘光緊緊凝着慕容允緒。

慕容允緒這才收斂心神,恢複正常,溫和道:“也好,皇叔多年未入金陵,此番多留些時日,你我叔侄敘舊,不急在一時。”

慕容檀聞言心下微動,果然要拖着不教他回燕地。他想起今晨收到留守燕地的謀士趙廣源送來的蒙古軍異動的消息,依言道:“陛下說的是,臣也欲好好看看這金陵城。只燕地兵馬無人統領,恐給蒙古餘部可趁之機,臣請陛下令擇良将,往燕地鎮守。”

慕容允緒面上的笑容淡了,齊澄也凝重起來。

今晨方收到軍情急報,蒙古餘部聞燕侯危矣,已暗中糾集兵馬,恐有異動。早朝君臣奏對,慕容允緒令衆臣推舉良将前去鎮守,然縱觀朝堂,除了燕侯,竟無人能擔此大任。

當年太[祖初定疆土,北部蒙古餘部頻繁侵擾。蒙古人剽悍善騎射,終将皆敗,唯燕侯慕容檀以五千精銳組輕騎兵,趁勢挺入,殺至蒙古王庭,一舉擒住數位王族,方平了戰亂。從此蒙古諸部對燕侯聞風喪膽,□□為保邊境安寧,方封慕容檀為燕王,鎮守燕地。

慕容允緒端詳慕容檀片刻,遂笑開:“是朕糊塗了,燕地沒了皇叔,哪還能擋得住蒙古人的鐵騎?天下安定不過三十載,朕不希望百姓再遭戰亂之苦,皇叔還是早日回燕,替朕鎮守吧。”

齊澄在旁聽得心驚肉跳,不敢相信的望着皇帝,方才商議的明明是盡力拖住燕侯,怎不過片刻就變卦了?這可是放虎歸山!

奈何無論他如何使眼色,慕容允緒皆作未見。

慕容檀見目的已達成,遂帶着宋之拂告退離去。

……

慕容允緒令燕侯之國的旨意來得及快,無後放過便傳入燕王府。

一降爵為侯的宗室,仍舊回封國就藩,享親王儀仗俸祿,不倫不類,引人議論。然燕侯舊部們卻無暇顧及,皆整裝待發,欲盡快趕回燕地。

循禮,新婚第三日乃新婦回門之日,慕容檀卻下令當日啓程上路。

孫嬷嬷俨然十分不滿,卻不知宋之拂正盼着早早離開。

昨日慕容允緒的模樣令她十分不安,再留在金陵,真不知會不會重蹈上一世的覆轍。她心知家中除了外祖母,舅父舅母與表姐定然也盼着她早早離開金陵。只可惜,無法再見外祖母。

她遂休書一封,囑咐外祖母好生安養,不必替自己擔憂,方随慕容檀踏上就藩之路。

燕侯一行不過百人,原是輕騎簡行,卻因宋之拂的馬車,與滿滿數車的嫁妝,不得不略放慢速度。

宋之拂不敢教人以為自己吃不得苦,受不得寒,即便被崎岖不平的道路颠簸得渾身散架,仍是強撐着無一句埋冤。

同行者除宋之拂,孫嬷嬷與柳兒三女眷外,俱是長年混跡行伍的慕容檀親信,人人都習慣了四處奔走疾行,此時見嬌嬌弱弱的夫人也跟着這般吃苦,才覺這一路不易。

想到往後還有近一個月的路程,且此時還是南方富庶風流地,越往北,越是風沙之地,劉善也生出恻隐之心,夜半安歇時,悄然詢問慕容檀:“侯爺,夫人想來未受過此等苦累,是否需令弟兄們略慢些?”

慕容檀這三兩日來,早把那小姑娘強裝無事的模樣看在眼裏,卻只作未見。

一來他心中仍記着那日他的侄兒直勾勾望着這小姑娘發愣的模樣,雖知與她無關,卻始終氣不過,連着數日,都與她分房而眠。二來,卻是他自己也說不清的莫名心軟。這女子似是與衆不同,那副逞強的模樣,令他難以克制的心軟,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不去瞧她,使心腸硬一些。

可連劉善都動了恻隐之心,倒顯得他沒心沒肝似的。

他面子上過不去,只佯裝肅然道:“路途遙遠,身後有皇帝虎視眈眈,如何能慢?難道為她一人,要讓所有兄弟跟着涉險嗎?”

話雖如此,他到底也是心軟,嘴上未明說,第二日還是略略放慢了速度。

然而衆人行至鳳陽府時,慕容檀卻再次收到以火漆封口的密信,令他堅毅的心,再次左右動搖起來。

……

卻說金陵皇宮中,慕容允緒自聞燕侯離京,便終日魂不守舍。

他自小在東宮長大,讀的是聖賢書,學的是帝王策,每日循規蹈矩,從未有半步逾越,更不敢透露半分心底的欲望。他後宮美人無數,卻無一人是自己想納的。旁人的弱冠之年,正是青春放肆之時,他卻如時時帶着枷鎖,朝廷的內憂外患令他動彈不得。

原以為登上帝位,此後便一直這般壓抑自己,清心寡欲的過下去,直至那日見鄭氏,方勾起多年來埋于心底的深切渴望。

原來他并非毫無所求,只是從前未有怦然心動。

他只恨自己,為何就事事都聽了齊澄的谏言?如今相見,佳人不但已為人婦,将來更是要被他親手殺死……

不,他不容許此事發生。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生出如此強烈的渴望,他想要擁有她,毫發無損的她。

于是他不顧齊澄的反對,放走燕侯。金陵桎梏太多,處處都是眼睛,他若奪叔父妻,實在太難。

一旦出了京城,燕侯不過百人,他便不信拿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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