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思玉扣
宋之拂怔怔擡頭,一望見慕容檀面無表情的臉龐,便迅速紅了眼眶。
她不知所措,又迅速垂首,将手中端着的藥碗遞過:“請夫君喝藥。”
慕容檀不接,只沉默的望着她,眼神幽深莫測。
宋之拂卻心中千般滋味難以言說,一刻也不想停留,只将藥擱在門邊,垂首一禮便倉促離去,轉頭撲進自己屋中。
她怎麽也想不到,這出之藩途中遇襲的戲碼,竟是慕容檀自導自演!
方才趙廣源令她送湯藥,一路過去,除她外無人留守,她便猜到此中定有玄機。可誰知,竟教她聽到,他不但對她滿是猜忌,甚至還謀劃着殺死她!
趙廣源何人也?此人自太|祖龍潛時便已追随慕容檀左右,雖不骁勇善戰,卻善謀能斷,極受重用。他出謀劃策,慕容檀十有八九會采納。
“難怪……”宋之拂喃喃自語,背靠着門框瑟瑟發抖。
表姐再膽小如鼠,也不至被一次有驚無險的小小偷襲生生吓死,前世的她,很可能是得知慕容檀對自己有殺心,才日夜驚恐不安,又或者……根本就是被慕容檀殺害的!
思及此,宋之拂不由打了個冷顫,雙腿越發軟下。別說表姐,便是她自己,才将将生出些對慕容檀的感激,此刻全化為驚懼。
孫嬷嬷與柳兒見她這般模樣,面面相觑,趕緊一左一右将人扶至床邊:“姑娘這是怎麽了?送一趟藥,送成這副模樣?”
宋之拂搖頭,如小兒一般摟住孫嬷嬷,依偎在她懷中,淚珠自眼眶裏撲簌落下。
孫嬷嬷伴着她自小長大,看在眼裏如自己的心肝一般,一面拍她的後背,一面輕生哄:“不怕不怕,阿拂哭完便不怕了……”
宋之拂雙手糾着孫嬷嬷的衣襟,小聲抽泣道:“既不信我,想要我的命,方才又何必多此一舉……”
孫嬷嬷與柳兒方才還不明就裏,此刻一聽,皆大驚失色。柳兒雙腿一軟,砰地一聲,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慘白着一張圓臉結結巴巴問道:“姑娘,侯爺……侯爺……要殺了咱們?”
孫嬷嬷亦是驚駭,到底更沉得住氣些,忙先止住柳兒,方壓低聲正色問道:“當真?姑娘可是陛下親封的燕侯夫人,他怎敢?”
宋之拂咬着唇苦笑道:“正因是陛下賜婚,才……”話至嘴邊,終是說不出口。
她心頭萬般苦澀,對鄭家人的埋冤又多一分。此刻的處境,便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難道重生一世,好容易擺脫了與慕容允緒同歸于盡的下場,卻還是逃不過這死局?
她不甘心。
孫嬷嬷一聽,已是急得眼眶泛紅,跺腳恨道:“怪道這燕侯自婚後便不與姑娘同房,原來根本也未将姑娘當作夫人!”她一半輩子在深宅大院中過活的婦人,着實也無良策,只小心勸道,“眼下已近燕地,到底不在金陵,事事由燕侯說了算,萬不可意氣行事。姑娘天生麗質,若肯時時逢迎,興許燕侯心軟也未可知……”
宋之拂面露難色,嬷嬷這是要她以色侍人。且不說她能否放得下,豁得出,單瞧慕容檀此人,冷情冷性,若是輕易被美色左右,哪裏還有能耐,在侄兒的猜忌與步步緊逼下,韬光養晦許久,最後一舉反撲,殺入京城?
孫嬷嬷還要說話,卻忽聽屋外傳來腳步聲,大門被人自外豁然推開,慕容檀眼神幽深而陰冷的立在外,直盯着宋之拂,口中吐出二字:“出去。”
這是對柳兒與孫嬷嬷說的,二人皆下意識瞧一眼宋之拂,見她點頭,方屏息退出。
屋門輕阖,慕容檀一言不發,只步步靠近。那腳步聲,便如打在宋之拂心頭一般,越是靠近,便令她越是害怕。
她雙手緊緊攥住床單,鼓起勇氣,挺直腰背,擡起淚光盈盈的雙眸,直視着慕容檀冰冷的雙眸,在他走到眼前之時,嚯的起身,滿是幽怨道:“夫君是否忘了,那日對阿拂說過什麽?”
慕容檀一愣,實則方才入門見她可憐巴巴的倚靠在乳母懷中,心便有些軟了,此刻那輕柔卻哀婉的語調更是如夏日裏的烏梅飲,令他一腔怒火與憋悶生生澆熄,腦中慢慢回想起,那日她要他記住自己所說……
“只需安守本分,我自然同夫人相敬如賓。”
他皺眉,心裏一面生出愧意,一面又對她的埋怨不以為然。
豈料她忽而話鋒一轉,滿腔幽怨化為哀愁:“可我仍是感激夫君,即使……不為夫君所容。”
慕容檀望着她俏臉泛白,眼眶通紅,明明雙肩顫抖,楚楚可憐,委屈又害怕,卻還強裝鎮定的模樣,心裏又酸又軟。
她如迷失的孩童般握住他的手,仰着頭,漆黑的眼眸閃着濕潤晶亮的光澤,令他想起傍晚他策馬去救她時,她望過來的目光。
“阿拂在這世上別無依靠,唯有夫君,此生還盼能與夫君厮守白頭。”她忽而雙眸再度泛起淚光,淚珠順着雙頰滑落,滴滴砸在他手背上。
“我不想死。”
最後一句,終是說出心底掙紮已久的話。
她對慕容檀此人不甚了解,可不論趙廣源如何說,慕容檀今日能出手救她,便表明他行徑尚算君子,對她也還無必殺之心,她方才又是埋怨又是感激,層層鋪墊,便是為向他表明,她無異心,只如尋常女子一般祈求婚姻順遂,相伴白頭。若他尚對她存一絲善念,她便能得一條生路。
慕容檀凝着她,眸光晦澀,面色陰晴不定。
這女子,當真是令他又氣又恨。
她将他當成什麽人?既然出手救了她,又哪裏還會反悔,再生殺心?
然而方才趙廣源的話又回響在他耳邊:“早知侯爺仁善,不願痛下殺手,趙某便擅作主張,替侯爺謀算好。湖廣道消息稱,鄭承義之女生性軟弱,易生憂思,自小便體弱多病,有失眠驚悸之症。今日她窺見此事,想必驚恐難安。侯爺,若她就此一蹶不振,抑或是作出旁的什麽事來……便只怪她命中無福了。”
他眼神閃了閃,雖直覺便相信她非慕容允緒安插在此處的耳目,他心裏卻明白,想要利用她的人,卻不在少數。若她當真如此不中用,怕也擔不了燕侯夫人這一身份……
可她當真生性軟弱?慕容檀卻覺她聰明得很,聰明得……令人又憐又恨。
十七八歲正是青春韶華的姑娘,只因嫁了他這個泥菩薩,卻要陷在這樣你死我活的帝王權勢争端中,處處小心翼翼,身不由己,怎能不教人憐惜?可她偏又如此善用自己的長處,每每惹他心軟愧疚,怎能不教人痛恨?
他忽而想起趙廣源尋到的東西,再次怒火中燒,冷聲道:“你方才說,能依靠者,只有我?”
宋之拂鼻尖通紅如兔兒一般,抽抽噎噎望着他面無表情的模樣,忙怯生生點頭。
慕容檀望着她的模樣欲發笑,又忙忍住,自袖中取出一物件,往床榻上狠狠一摔,發出一聲悶響:“那你且說說,這是何物?”
只見被褥中央,靜靜卧着一枚相思白玉扣,玉扣溫潤平滑,質地上乘,下墜紅穗,一旁則是已被揉作一團的紙,上有寥寥數字,卻看不真切。
看來像是男女傳情之物。
宋之拂有些惴惴,不知到底何意,只好怯怯伸手,将那揉作一團的紙取過展開瞧一眼。
誰知這一瞧,卻差點叫她直接丢開。
那漂亮秀氣,卻缺些遒勁風骨的熟悉字跡,正是出自表兄鄭子文之手。他所寫數字,更是令她又羞又恨——
“思之甚切。子文字。”
她小心翼翼擡眸,便見慕容檀正面無表情望着自己:“此物原是送金陵燕王府,因我離京方追至此。不過區區幾日,便‘思之甚切’,他倒是對你情意深得很。你說,到底是誰?”
說到最後,他語調已是克制不住的帶着怒意。那日在皇宮中,慕容允緒對她失神的模樣已令他不快許久,如今又冒出一個,怎能不讓他心煩意亂——這姑娘……也太招人了些!
宋之拂心底對鄭子文的怨恨又深了幾分。她出嫁前夜,他的話猶在耳邊,看來他當真還未死心。
她咬唇思索片刻,微微鼓起臉頰,故作委屈道:“這是阿拂兄長,自然情意深。”
她如今頂着鄭家姑娘的身份,鄭子文自然應是嫡親的兄長,至親之間,書信思念,情有可原。
這回卻輪到慕容檀徹底愣住了。
他方才一見這東西,便是怒火中燒,未及細想,便來質問,卻怎麽也沒想到,這相思扣,傳情信,居然出自兄長之手,這倒讓他臉上挂不住了!
“當真?”他仍是将信将疑。
宋之拂按下心虛,佯裝不滿道:“自然是千真萬确。兄長名子文,在國子監就學,夫君若是不信,派人去國子監一問便知。”她又拿着信件怒瞪他,“既是寫給我的,夫君怎可私自拆閱?”
她的語氣仍是柔軟輕細,卻讓他紅了臉。
私拆他人信件,委實不是光明磊落之舉。
“我,這——誰教那送信的鬼鬼祟祟,讓趙先生抓住,還怎麽都不願說是從哪裏來,我這才拆了信……”此話千真萬确,他方才還當是哪裏來的探子,可如今說出來,卻好似在無理強辯似的。
宋之拂腹诽,這裏頭是鄭子文那見不得人的心思,送信的自然不敢說。
她亦是心虛,更不敢抓住錯處不依不饒,便不再多說。
二人一時相顧無言,正似有些尴尬,便聽屋外傳來敲門聲,孫嬷嬷小心詢問:“侯爺,浴湯已備,可要送來?”
嬷嬷這是替她留他在此沐浴呢!
宋之拂想起孫嬷嬷方才的話,一張俏臉竟是騰的一下燒紅一片。
誰知她正不知所措,便聽慕容檀揚聲道:“送進來吧。”
屋門應聲而開,四個驿站仆役搬着半人高的木質大浴桶入內,浴桶中早已注滿浴湯,熱氣自其中溢出,漸漸在室內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