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入燕府(二)
翌日清晨,宋之拂自矮榻上醒來時,只覺渾身酸痛,回望一塵不染的床鋪,慕容檀顯然一夜未歸。
這是多日來,二人頭一次未同眠。
她守了一夜,直至夜深人靜,也未見人歸,方不知不覺于榻上睡去,今日醒來 ,竟覺心中空落落的。
孫嬷嬷與柳兒入內替她梳洗時,見她眼底烏青一片,滿面蒼白倦色,甚是心疼,方欲勸她再睡,便聽屋外有人道:“夫人,于嬷嬷已至長春宮偏殿。”
三人無法,只得趕緊穿戴,草草用些早膳便往偏殿去。
殿內庭中早來了不少管事的,滿滿當當,只等着新夫人,此架勢,令宋之拂心生愧疚。于嬷嬷卻并未多言,一面教宋之拂識清底下人等,一面又聽着下人們的彙報,事事皆待她點頭,方吩咐下去。
直待二三個時辰後,才将這些瑣碎繁雜的事務處理畢。
望着宋之拂困倦卻勉力撐着精神的模樣,于嬷嬷雖未出言苛責,實心中已生不滿,昨日本以為此女品純良,怎才第二日便原形畢露?
只聽她肅然詢問:“夫人可是昨夜未得安歇?怎今日瞧來無甚神采。”
宋之拂心中不免埋怨慕容檀,卻未敢直言夫君的不是,只柔聲答:“昨夜入眠晚些,今日不會再如此。”
于嬷嬷聞言蹙眉,語帶告誡:“夫人如今是要當家主事之人,不同嬌養的閨閣姑娘,凡事當自律。”
宋之拂咬唇應是,并無辯解,倒是柳兒忍不住出言:“嬷嬷勿怪,實是夫人昨夜久等侯爺卻不歸,方才如此。”
于嬷嬷愣了愣,登時想起慕容檀那冷淡寡言的性子,如此看,這鄭氏夫人卻的确是将夫君放在心上的。她方微微笑起來,和藹道:“侯爺同趙先生出城去了,今日方歸。此等事常有,婢也是今早方知,往後夫人自不必苦等,咱們侯爺雖少言,卻是通情理之人,不會責怪。”
宋之拂心說,也只這位從小伴着慕容檀長大的老嬷嬷,方覺的他通情達理。她面上只應了,卻聽于嬷嬷又語重心長道:“夫人既已為人妻,不但要敬愛侯爺,更應當令侯爺也敬夫人,愛夫人,如此方是長久的夫妻之道。身為女子,并非只有委屈自己這一條路。相敬如賓,說的原是兩個人。”
她原不是多嘴之人,只眼前這十六七的少女,孤身一人遠嫁燕地,着實令人生憐,更可嘆燕侯,她瞧着他自小長大,背着個克妻的壞名聲,近而立方娶得這一房妻室,她如何能不盼着這新婚二人好?
宋之拂聞言,鼻尖登時一酸,擡眸倏然望着眼前這位不茍言笑的老嬷嬷。
她原只以為于嬷嬷此人嚴肅古板,雖不甚親切,卻事事照規矩,即便是先皇後親派,也并不端着身份行事,應當是個公正守禮之人,如今方知,其不但心善,更明事理,通人情。
她自知要嫁此地,旁人皆勸她,該認命,從此循規蹈矩,盡心侍奉夫君,唯外祖母曾要她不必為難自己,凡事當令自己舒心才好。外祖母如此說,乃是因其真心疼愛她,而身為燕府的嬷嬷,能如此勸她,如何不令她感動?
她一時怔怔無語,片刻方起身行揖禮道:“多謝嬷嬷教導。”
于嬷嬷趕緊側身一避,知她懂了自己的好意,寬慰不已。
……
午後烈日正盛,庭院中有蛙叫蟬鳴,聲聲不息,催人入眠。
慕容檀策馬自城外奔回,才入寝殿,便見一旁軟榻上歪着個嬌嬌小小的身影,正是他的小妻子。
只見她雙眸微閉,長睫顫動,雲鬓微散,皎潔的面上因暑氣透着抹粉,柳葉彎眉微微凝起,似糾結苦惱着什麽,腦袋一下一下輕點着胸口,顯是困頓不已,蔥白手指間還捏着書頁的一角,厚厚的簿冊一點點向下滑落,眼看便要落在地上。
外頭侯着的仆從趕忙入內,卻被慕容檀揮退。他下意識放輕腳步靠近,自她手中将書冊抽出,定睛一看,才知是本府裏的賬冊。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這是在學着管家了。不知為何,他心中竟生出一種望着稚子牙牙學步的欣慰感。
宋之拂睡夢中似有所覺,睜開水汽氤氲的朦胧雙目,與慕容檀目光對了個正着。
二人俱是一怔,随即雙雙退開些許,別過頭不再對視,步調出奇的一致。
氣氛一時凝滞,宋之拂躊躇片刻,遂上前替慕容檀更衣。
慕容檀乖乖伸展雙臂,低頭望着眼前忙碌的少女。她細長的雙臂在他腰間來回穿梭,微微挽起的發鬓間散發出淺淡的馨香,令他因炎熱與疲憊而倦怠的心神頓時舒靜不少。
浴房內熱水已備好,他大步跨入,待梳洗好出來,卻見那小姑娘又歪在榻上迷糊睡了過去。
怎一夜不見,她竟變得如此嗜睡?
他蹙眉,未曾多想,披上外衣便又要離去。
腳步聲再度将宋之拂驚醒,她困頓的撐起上半身,倚在榻上,一見慕容檀要離去的背影,想也沒想便脫口喚了聲“夫君”。
慕容檀腳步頓住,凝眉回身,靜待她下文。
實則宋之拂不過是想起了昨夜的空等,恐他又是一去不知幾時才歸,方開口喚他。可他面無表情,眼神冷淡的模樣着實令她有些讷讷。幸而想起于嬷嬷的話,她再度鼓起勇氣,閃着水光的眼眸裏盛滿委屈,柔聲道:“不知夫君此去,今夜可還歸來?昨日可令阿拂一夜好等。”
那嗓音清如流水,潤如珠玉,聽進他耳中,令他的心軟了又軟。
怪道她眼底一片烏青,如此嗜睡,原來是等了他一夜。他不由想起新婚那夜,她固執守着龍鳳燭的模樣,這姑娘,怎這般令人憐惜?
他輕嘆一聲,遂和悅道:“我只是去書房,晚膳時分便回。”
宋之拂這才放心,素淨卻姣好的面上挽起一朵笑花,随即起身立在門側道:“那我便等着夫君回來一道用膳。”
慕容檀心中微動,略點了點頭,便匆匆離去。
……
傍晚時分,慕容檀再回來時,宋之拂已置備好一桌熱乎乎的飯菜侯着,屋子四角皆放置乘着冰的銅盆,清涼舒适。
膳後稍息後,慕容檀囑咐她:“聽聞我遇襲受傷,姨母提前來了,明早便到北平,你預備好親去迎接吧。”
杜家母女明日就要來!
宋之拂登時頭疼緊張起起來,生怕不出幾日,慕容檀便嫌棄自己礙了他與杜海月的事,要将她甩開。
她忐忑道:“夫君令延請樂師舞娘,阿拂聽聞杜姑娘喜南方樂舞,特請了南方樂師,不知夫君以為如何?”
為此,她可是一早便派人着手去辦。
慕容檀卻皺眉道:“南方樂舞多綿軟,不夠氣勢,換做燕地的吧,越熱鬧越好。”
宋之拂被他說得摸不着頭腦,怎迎合杜姑娘喜好也不對了?南北樂舞差異甚大,怎他說出來,卻仿佛醉翁之意不在酒,設樂舞倒似別有所圖?
她心中生疑,也自不敢多問,但見他徑直行至床邊坐下,脫去鞋襪道:“睡吧,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城,傍晚才歸。”
他說話時,嘴角止不住上挑,深邃的眸光閃過隐隐期待與興奮。
宋之拂一面吹熄蠟燭,爬上床鋪,一面暗自驚訝,他到底為何興奮?若是為徐夫人母女,又為何不去親迎?
一瞬晃神,便令她于黑暗中不慎扯到他衣帶,一拉一扯間,竟是整個人一頭撞入他懷中。
紅暈登時爬上面頰,她慌忙要起身,雙手卻怎麽也尋不到支點,只胡亂在他胸膛上蹭過。
一聲喘息自耳邊傳來,兩只大掌倏然握住她纖腰,将她牢牢固住,灼熱的呼吸噴灑在耳邊,沙啞低沉的嗓音傳來:“出嫁前,沒人教過你,這般時候不可再亂動嗎?”
他不是聖人,亦有七情六欲,美人在懷,如何能不蠢蠢欲動?
黑暗裏,他的眼眸閃閃發亮,裏頭燃着熊熊烈火,那如狼似虎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剝。
她吓得渾身僵硬顫抖,大氣不敢出,只聲如蚊蚋道:“對不起……”
就是這副無辜小羊羔的模樣!
慕容檀望着她,心中懊惱不已。每每靠近,她便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令他再不得碰她一下。
他頹然松手,轉過身努力平複心神,沉聲道:“睡吧。”
明明是夫妻,卻偏偏如此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