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杜家母女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慕容檀便已醒來,自床榻上一躍而起,将睡夢中的宋之拂驚醒。
宋之拂撐開睡眼起身替他梳洗,方注意到他今日格外的神采奕奕,連一貫深邃無波的黑眸中,也閃着興奮的光芒,煞是耀眼。
她偷偷瞧了又瞧,越瞧越心驚,遂小聲問:“新城侯夫人來,夫君便如此高興嗎?”原想說的是杜姑娘,可又怕太直白,反令他以為自己善妒。
慕容檀卻未深思,聞言一愣,随即點頭笑應:“是啊。”
實則他只是想起趙廣源所提之策,恰是趁着徐夫人來,方能施行,如此算來,正是因此才興奮。
可這話落到宋之拂耳中,卻完全變了味。
他承認得如此直白,難道是在暗示她什麽?
她始終惴惴,然直至将他送走,亦未再揣測出更多來。直至孫嬷嬷入內來問,她方将心事一股腦兒說了。
孫嬷嬷卻一下如臨大敵:“這還得了?那杜家姑娘是侯門嫡女,徐夫人更是皇親國戚,若杜家真要同侯爺結親,也斷斷不可能做妾,那……那姑娘可就……”她思來想去,又搖頭道。“不對,燕侯現下這般處境,徐夫人哪裏肯嫁女?”
她也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宋之拂,最後竟一拍掌,在屋裏翻箱倒櫃,誓要将宋之拂打扮得豔壓群芳:“管她誰家的,咱們姑娘天生麗質,不信侯爺還能瞧得上別人!”
這話卻說得宋之拂越發心虛,嬷嬷怕是還不知曉,她至今尚未同慕容檀圓房。
饒是她百般推拒,不願衣飾妝面太過奢豔,最後仍是拗不過,穿了一襲藕色雲緞珠邊襖配水紅流雲鳳尾裙,面敷薄粉,唇間抹脂,發間點翠,雖不是豔麗奪目,卻如嬌花照水,娴雅清新。
好容易收拾停當,便有仆從來報,新城侯夫人一行已近,再有半個時辰便能到城門處。
宋之拂忙坐馬車自府中趕往城門處靜候。
正值五月末,夏日炎炎,燕地又有黃沙漫漫,宋之拂只覺暑氣上湧,饒是旁有人替她撐傘遮陽,仍是熏蒸得面頰通紅,香汗淋漓。
孫嬷嬷瞧她實是被曬得蔫蔫的,忙欲令她到陰涼處飲水乘涼。
然宋之拂卻搖頭堅持道:“先皇後已世,徐夫人便是夫君最親的長輩,我當敬之如婆母一般。”實則她也忌憚着杜海月,若惹惱了她,豈非就惹惱了慕容檀?
饒是如此,一行人卻苦等了半個時辰,仍未見人影。
暑氣當頭,宋之拂實在受不住,終是雙腿發軟,一下跌坐下去,幸而柳兒與孫嬷嬷眼疾手快将其扶住,方不至摔倒。
有經驗的仆婦忙道:“夫人中了暑氣,快快攙去休息,多飲些水,別在曝曬。”
衆人遂簇擁着她往陰涼處去,方坐下,便七手八腳遞水擦汗。
孫嬷嬷啐道:“哪個不長眼的,說徐夫人再半個時辰便至?如今過去許久,人呢?”
方才來報的仆從辯解:“小的熟悉此地地形,方才的的确确是從新城侯夫人隊伍趕回來,那路程無論如何瞧,皆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孫嬷嬷還欲反駁,卻聽有人喊一聲:“夫人快瞧,來了!”
衆人展目望去,便見滿是沙土的道路上,有一約莫數十人的蜿蜒隊伍緩緩行來。
只見那一行人,為首一輛四駕馬車,車廂寬敞氣派,車外懸“杜”字牌,行至城門處漸停,便有小厮飛快于一側置矮凳,撐傘蓋,掀車簾。
待宋之拂由衆人攙扶着至車前時,便見車中行出一十六七歲的少女,頭頂挑心髻,身着鵝黃衫,身形豐腴有致,挺拔婀娜,正是杜海月。她一張臉盤雖生得周正而秀美,卻被難掩的挑剔與挑釁生生破壞。
她立在車架上也不下來,只居高臨下打量着宋之拂,見她一副嬌弱病态的模樣,竟是當場冷哼道:“怎弱得像個病秧子一般?”
柳兒、孫嬷嬷等人自是不忿,宋之拂心頭有片刻疑惑,難道慕容檀竟喜好這般女子?
然不過片刻,她便不再多想,揮開身側扶着的衆人,勉力撐住發軟的身軀,微笑着柔聲道:“這位便是杜家妹妹吧?原是我在南方待慣了,不适應燕地氣候,中了暑氣,妹妹千萬別見怪。”
杜海月望着她雖柔弱,卻別有一番楚楚風姿的姣好模樣,眼中閃過一絲嫉妒,随即又乖張道:“區區暑氣便如此,真是不中用。”
宋之拂原以為這般公侯之家出身的女子,皆應知書達理,行止得宜,今日一見,真覺大開眼界。
她正不知該如何答話,便聽馬車中傳來一道溫和卻暗含氣勢的嗓音:“月兒,不得無禮,你該叫一聲表嫂。”
言畢,馬車窗簾便被一只豐腴而保養得宜的手自內掀開,只見車內還有一年約半百,發鬓染霜,卻精神奕奕,面含微笑之老婦人,正是新城侯夫人徐氏。
徐夫人笑容溫和慈祥,仿似無害,一雙略渾濁的雙眸卻也上下打量着宋之拂,一絲驚豔一閃而過。只聽她和藹道:“這便是檀兒娶的新婦吧?倒是好相貌。”
杜海月又冷哼一聲,也不願喚表嫂,只徑直退回馬車內不再露面。
宋之拂一見徐夫人如此問,忙道:“正是媳婦,姨母謬贊。”
徐夫人聽她一聲“姨母”,面上笑意有片刻凝滞,随即又恢複正常,溫和道:“想必你也等累了吧?咱們先走吧,不停在此處擋百姓們道兒了。”
宋之拂恭敬應了,立在一旁讓徐夫人車架先行,才回自己馬車中,心裏頭卻嘀咕,也不知這徐夫人是真和藹還是個假菩薩,她的車架人馬皆是在路邊迎候,不阻擋旁的行人,倒是徐夫人自己的車架,大剌剌停在道中,可聽方才的話,她倒好似拿着長輩架子囑咐晚輩,需體恤百姓,不可擾民似的。
孫嬷嬷小聲唠叨:“姑娘,那位夫人一瞧便不是好相與的,咱們且得小心着些!”
柳兒迷糊道:“嬷嬷這話如何說?那位夫人面善得很,倒是杜姑娘,盛氣淩人,才難伺候呢。”
孫嬷嬷啧啧搖頭:“你這丫頭不懂得,将壞寫在面上的不值一提,将壞寫在心裏的,那才真真教人害怕!”
柳兒尚不解,宋之拂卻有半分明了,便如她舅母林氏,若非有那命相一說,誰能想到一向待她如親生女兒的舅母,竟會如此自私,拿她去頂替親生女兒遠嫁?
只不知那位徐夫人,是否真如孫嬷嬷所言,也是這般口蜜腹劍之人。
卻說一行人回燕府後,宋之拂撐着虛軟的身子,親将母女二人送至備好的住處安頓好,方得片刻喘息。
寝殿中,她一面歪在榻上修正,一面仍不忘吩咐人細心替徐夫人母女置備晚膳。
先前備的樂師舞妓已候着,只等用膳時起歌舞。
傍晚時分,慕容檀滿身塵土回府時,宋之拂已将一切預備停當。
慕容檀一面梳洗更衣,一面忙不疊問:“人都來了?”那模樣,竟有幾分急迫。
瞧在宋之拂眼裏,越發覺奇異,想不到杜海月那般女子,竟能令慕容檀如此挂心。想起杜海月對自己毫不掩飾的不喜,她又惴惴不安起來。
二人更衣畢,便同往徐夫人處去。
婢女入內通報時,杜海月正坐在盛着冰塊的銅盆邊乘涼,一聽表兄來了,也不管徐夫人尚未發話,便一下将門打開,又驚又喜的奔至慕容檀身邊,扯着他的衣袖便嬌聲道:“五表兄,你終于回來了,月兒等你許久了!”
她說話時,眸光中的崇拜與愛慕毫不掩飾,那嬌憨可愛的少女模樣,與白日裏的乖張挑剔判若兩人,另一旁的宋之拂瞠目結舌。
慕容檀雙眸微閃,低頭望一眼被扯住的衣袖,不動聲色抽回,無奈道:“月兒是大姑娘了,當懂得舉止得宜。我離燕地日久,自然有許多事需處理,這才來得晚了些。”
屋裏,徐夫人亦道:“月兒,快別擾你表兄。”
此三人言語熟稔,其樂融融,卻令被晾在一旁的宋之拂尴尬不已。直至三人進屋,徐夫人才像是剛瞧見宋之拂一般,微微一愣,道:“你媳婦可好些了?今日在城外,我瞧攙扶伺候她的人,比我這個老東西都多,可別是要得什麽大疾。”
宋之拂一聽,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這話咋一聽,似是體恤關心她,實則又暗含指責,教旁人以為她目無長輩,鋪張奢侈。
這徐夫人,果然是個綿裏藏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