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間密謀
宋之拂低頭先是認錯:“令姨母擔憂,是阿拂的不是。”她委屈巴巴望一眼慕容檀,又道,“阿拂只恐姨母長途跋涉,早早到城門迎候,烈日當空,立了大半個時辰,中了些許暑氣,想必明日便大好了。”
徐夫人坐在圈椅裏,端的是慈眉善目的模樣,說出的話卻令人難堪:“這便好,不然我可以為檀兒自金陵娶了個病西施回來。咱們北地比不得金陵風流富貴,此處尚簡樸作風,身為侯夫人,可得以身作則。”
既是長輩訓話,宋之拂自無反駁的道理,只能柔順應是,一面擡眸偷觑慕容檀,生怕他因此惱了。
慕容檀聽出了些大概,努力移開眼不去瞧身側那小女子小心翼翼的模樣,沖徐夫人道:“姨母旅途勞頓,不如早些用膳吧。今日頭一頓,外甥特趕回來陪姨母用。”
徐夫人聞言遂眉開眼笑,一面招手令人布膳,一面将慕容檀拉到身側,細細端詳道:“如今檀兒已這樣大了,可姨母心裏卻總還記得你少時的模樣……你們兄弟五人,竟只剩你一人,若你母親還在,指不定多傷心……”
她這般說着,和藹可親的面目卻顯出幾分悲切,語音也漸漸低下:“檀兒,你還年輕,尚未有兒女,可千萬得好好的……”
一旁的慕容檀渾身一凜,轉瞬便想起金陵城中,那個将親叔父一一除去的侄兒皇帝慕容允緒。
權位之争,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肅着臉沉聲道:“姨母放心,我定不會同幾位兄長一般。”
此話說得意味深長,宋之拂卻聽懂了。
徐夫人在這兩頭對峙的情勢下毅然北上,已是表明了态度,方才更言希望慕容檀好好兒的,俨然便是暗示自己支持他的立場。
這可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只是,這般隐秘之話,如何能當着她這位新帝親封的燕侯夫人的面說出?難道徐夫人便絲毫不懷疑她會将此事洩露?
未及細想,徐夫人與杜海月二人已拉着慕容檀往桌邊落座,此三人在一處,又令宋之拂立在一旁進退不得。
幸而慕容檀沖她道:“夫人也坐吧,歌舞可預備?”
宋之拂忙點頭應是,命樂師舞娘等入內,不甚寬廣的庭院內立時響起疾風驟雨般的樂舞聲,着實未令人覺得悅耳動聽。
她悄然望向慕容檀,這是他堅持要備的,如今不甚賞心悅目,他卻好似沒事人似的,仍是悠哉悠哉的喝酒吃菜,頭也不擡。
徐夫人雙眉微蹙,顯然也不喜愛,卻不多言。只杜海月口無遮攔,原還稱得上美麗的面上,毫無掩飾的露出些許厭惡:“到底小門小戶出身,怎選這般無情無調的東西?白白糟蹋了大好的時光。”
顯然她只以為是宋之拂一手安排的,誰料慕容檀卻佯裝不悅道:“月兒,此乃我特囑咐夫人置備的。”
杜海月聞言卻是一愣,面上厭惡尚未掩去,只青一陣白一陣,讪讪讨好道:“原是表兄的意思……月兒喜南方樂舞,表兄難道不知曉嗎?”她語調中含着埋怨與傷心,聽得宋之拂不由也磚頭望着慕容檀,欲瞧他如何收場。
卻聽慕容檀也未同她多言,只沖徐夫人道:“外甥恐姨母在此孤寂無趣,特令他們來此添些熱鬧罷了。”
杜海月卻一心以為他是在替宋之拂開脫,還欲言語,徐夫人卻已恢複如常,只笑言:“檀兒一片孝心,我自當領受。這般甚好,的确熱鬧。”
如此,樂舞一直持續近一個時辰方歇。
直至月上中天,慕容檀二人早已回寝宮時,杜海月憋悶一肚子的氣惱方得發洩:“當日我想嫁,母親偏不讓我嫁,如今可好了,表兄如今娶妻,便一心只想着那鄭家的,哪裏還容得下我?”
徐夫人慣常的和善此刻蕩然無存,眼神一凜,沖女兒低聲呵斥:“你給我住口!”眼見女兒噤聲瑟縮,方緩下語氣道,“母親為何不讓你嫁,你還不知嗎?你五表兄是個煞星命,瞧瞧前頭幾個的下場,你敢嫁?”
杜海月這才徹底靜下來,當日她也非自己說的那般堅定,想起前頭三個燕王妃,也膽寒得很。
徐夫人忽而雙眸閃過精光,低聲道:“況且,直至如今,仍是形勢不明,若非你那兄長如此不争氣,你我母女也不必來此地。不論日後鹿死誰手,你我母女都該留一條後路……”
……
卻說慕容檀并未與宋之拂一同回寝宮,而是直奔前殿,與早已等候的趙廣源、劉善等人密談。
“侯爺,工匠們今夜已然開始鑄造兵器,有樂舞聲掩蓋,臣等于府內四面皆未趕到任何動靜,侯爺大可放心。”屋門一關,趙廣源便低聲道。
他們這些時日,除處理積留雜物外,便是忙着将鑄造兵器的工匠、器物等悄然移至王府燕居之殿。外頭皆恐有人刺探,只王府中尚有足夠的空間。
慕容檀聞言,思忖道:“明日天子使臣便至,想來陛下動手除我之日也不遠了。”
劉善憤憤道:“怕他作甚,大不了咱們明日便起兵,我劉善頭一個便殺了那使臣!”
趙廣源卻示意他少安毋躁:“侯爺同蒙古尚未談妥,兵器更未齊備,此時起兵,風險太大。”
劉善還欲再辨,慕容檀卻也點頭贊同:“金陵城中也不乏精兵,不可掉以輕心。”
三人遂又詳細部署一番,直至月上中天方休。
臨去,趙廣源卻故意緩下腳步。
此刻,前殿寬闊庭中空無一人,夏夜清風徐來,令人精神微振。
慕容檀立在高高的臺階上,極目遠眺,沖身邊人問:“先生還有何囑咐?”
趙廣源拱手道:“明日使臣将至,不知侯爺将如何處置鄭氏?”
慕容檀聞言一怔,不由雙唇緊抿,眼前慢慢浮現那小女子溫柔讨好、絮絮低語的模樣。
趙廣源見他沉默,又道:“使臣入燕,定是奉皇命監視侯爺,縱觀府中,有幾人可被其利用?”
此話不言而喻。
鄭氏為禦史之女,更是燕侯枕邊人,自然首當其沖。
慕容檀面色冷然,遙望着滿天星河,雙眸深邃,許久方道:“我心中有數,她未犯錯,暫且不動吧。”
趙廣源眸中閃過失望,只得躬身告退,離去前仍是不死心的提醒:“侯爺,若要籠絡新城侯一系,當娶杜氏。杜氏出身高貴,無論如何,鄭氏皆需棄,切勿心軟,因小失大。”
新城侯一系雖無太多兵馬戰力,卻能令日後燕軍南下減少許多阻力,大大增加勝算。
慕容檀只覺心頭掙紮莫名,分明是早已料到之事,臨到跟前,卻是糾結萬分。他不得不承認,短短數月,那小女子已在他心裏刻下不深不淺的痕跡。
她似嗔非嗔,楚楚動人的模樣不時浮現,每每令他心口又酸又軟。
獨自在長春宮外徘徊許久,慕容檀方回寝宮。
甫一入內,便見那小女子又歪在榻上睡得不省人事,長睫微顫,半邊紅撲撲的小臉上,還留着衣袖料子壓下的一道道細痕,越發顯得肌膚柔嫩通透。
這姑娘,原是個實心眼兒的,等不到他,便就這般不肯就寝。
似是聽到仆婢入內的腳步聲,那小女子微動了動,緩緩睜眼,含着水汽望過來,又軟又嬌的喚了聲“夫君”,便自覺爬起來替他寬衣梳洗。
他心中郁結,便始終繃着臉不言,瞧在宋之拂眼裏卻又變了味——難道這便開始嫌棄她了?
想起杜海月滿是愛慕的眼神和慕容檀無可奈何的縱容模樣,她越發提心吊膽起來。
臨到熄燈,二人上了床塌,她早已睡意全無,悄悄自黑暗中側目,瞧着他模糊而深刻的輪廓出神。
豈知慕容檀亦是輾轉未眠,于黑暗中蹙眉問:“何事?”
宋之拂仿佛是被人踩住尾巴的小貓一般,霎時渾身僵硬,屏息凝神,動也不敢動,直至他不耐的側身,隔着黑暗瞪她,她方弱弱開口:“夫君,阿拂……有話想問……”
他靜待下文。
“夫君……是否會棄了阿拂……娶杜家表妹?”
遲早要面對,不若此刻問清楚。
可慕容檀卻頓時渾身一震,那可是趙廣源一兩個時辰前才同他說的話,她如何知道?
心中懷疑陡升,他忽而一個翻身,雙手牢牢固住她雙肩,眼眸危險的眯起,透過黑暗湊近到她面前,逼問道:“你是如何得知?”
難道真如趙廣源所說,她是皇帝的耳目?
宋之拂聽他如此說,心已涼了大半截。
看來他果然要将她除掉,這月餘在他身側朝夕相對,暫求安身的日子,便要到頭了吧?
她微微顫着,鼻尖酸澀,淚珠自眼眶中流出,順着眼角落入枕間。
“阿拂不傻,夫君同杜家表妹兩情相悅,若要娶之,哪裏還能容得下阿拂……”她說得悲悲切切,滿是軟軟鼻音,像個被人抛棄的孩子一般。
慕容檀卻突然愣住。
他怎麽也沒料到,她竟會如此以為:“我,我何時同表妹兩情相悅了?休要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