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子使臣

宋之拂撇開臉不敢看他,只低聲道:“杜家表妹愛慕夫君,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夫君亦是縱着她,況得知她要來,夫君便十分歡喜……若不是兩情相悅,還會是什麽?”

杜海月出身侯門,是皇室外戚,絕不可能為側室,若要娶,必然會将她這個燕侯夫人先除去。想起趙廣源的話,再想起前世,慕容檀在表姐身故,正室之位空懸之時,娶杜海月與同樣出身高貴的朝鮮公主李氏入門為側室,她不由渾身發顫。

慕容檀卻是哭笑不得,方才的警惕消散大半,只伸手戳她腦袋:“你這腦瓜裏想的都是些什麽?”他禁不住悶笑兩聲,“我的确歡喜,為的卻不是這事。”

他的興奮,分明是為兵器終于得鑄造,不日便可揮兵南下。

宋之拂卻被他戳蒙了,噙着淚,瞪着眼,呆呆望着他,通紅的鼻尖輕輕吸了吸,方嗫嚅問:“當真?”

他心頭微惱,心道自己尚欲保她,她卻已先一步将自己劃到那起小人中去了。

“你勿管這等事,只安分守己便可。”

宋之拂被他說得越發不敢确信,怯怯揪住他衣襟,水眸裏盛着愁怨:“事關我的安危,哪裏敢不管……”

慕容檀望着她這模樣,怎麽也覺自己狠不下心,遂頹然倒在床塌上,伸手捂住雙眼:“罷了,我暫不動你。”

又是一顆暫時的定心丸。

宋之拂略松了口氣,轉過沾着淚珠子的小臉,小心翼翼沖枕邊人道:“多謝夫君。”

他這般的護着她,只換來這一句多謝,當真不值。

“我要你謝我作甚?”

這是不滿她無旁的道謝嗎?她咬着唇思忖片刻,方讨好笑道:“阿拂身無長物,日後只要有容身處,阿拂……阿拂定給夫君多納幾房美妾。”

她想如今金陵城中的達官貴人多妻妾衆多,不少夫人因阻撓丈夫納妾,還得了個善妒的名聲。她生怕他以為自己不願令杜海月入門乃善妒,此刻便巴巴的來顯她的大度。

慕容檀卻忽然冷了聲音,陰陽怪氣哼道:“你倒是心胸寬廣,舍得了別人,獨獨舍不得自己。”

他說罷便覺不妥,此話好似變了些味,像是指責她身為妻子,不知自己盡責伺候,卻将他推給別人。

然話已出口,再無收回的道理。他煩躁的抹一把臉,只覺夏夜悶熱難忍,翻過身背對着她,再不出聲。

宋之拂怔愣瞪着他寬大的背影,心裏反複揣摩他方才的話,難道……是那種意思?

……

卻說因徐夫人為長輩,宋之拂與慕容檀便需晨昏定省。第二日一早,二人便穿戴整齊,往西側院去。

徐夫人上了年紀,有些失眠之症,雖昨日勞累,仍是一早便起身,二人來時,她已用過早膳,在擺了冰盆的室內一面打扇一面飲烏梅湯。

待二人行過禮,徐夫人豐圓的面上便露出和氣的笑,說起話來更同菩薩一般慈愛:“天熱得很,我家那不争氣的丫頭尚賴着床不起呢,難為你二個,一大早就來瞧我。”她說着,一面令坐下,一面又命人替他們盛些烏梅湯。

慕容檀捧着湯碗飲一口,遂露出些許笑來:“姨母這處的烏梅湯,還如我幼時嘗到的一般好滋味。”

徐夫人眉開眼笑,指着身側的姓陳的老嬷嬷道:“一貫都是她親手做的,你愛喝,便每日都給長春宮送些去吧。”她說着,又轉頭望着宋之拂,“你媳婦也每日飲一些吧,不易中暑氣。”

宋之拂亦嘗出這湯中,有些別樣的酸甜馥郁,遂端坐着垂首道:“哪裏敢勞煩姨母身邊的人?夫君既喜歡,不若請嬷嬷教一教阿拂,待學會了可親手做與夫君。”

慕容檀聽她要親手做湯,心意微動,卻聽徐夫人搖頭道:“這烏梅湯,一樣的法子做,卻只我這老夥計做得出這般滋味。”她拉過宋之拂的手,輕拍道,“你呀,別忙這些事,還是好生将養着身子,替檀兒生個一男半女的才好。”

宋之拂昨日已見識到這位夫人的軟釘子,也不知她此話是真心還是假意,此刻聽了,俏臉卻刷一下紅了,低垂着腦袋偷觑慕容檀。生兒育女之事,可不是她養好身子便能有的,他至今未沾她身,旁人卻是一無所知。

慕容檀面上亦是閃過一絲不自然,輕咳一聲道:“姨母,此事不急,順其自然為好。”他這樣的年紀才娶上妻子,頭一遭被人催着生養,心裏除了尴尬,竟還有些怪異的期待。

徐夫人卻似未察二人尴尬,仍拉着宋之拂的手諄諄道:“你這孩子,不若我家月兒一般生得壯實,這身板兒弱得很,非得好生補一補,方能生養。我這兒藏着一副上好的方子,這一回便是特意帶來給你的。”說罷,她便令陳嬷嬷入內間取了方子出來,遞到她手上。

宋之拂漲紅着一張臉,捏在手裏那張薄薄的藥方,便如燙手山芋一般,恨不得丢出去。

她避開慕容檀莫名灼熱的眼神,只起身沖徐夫人施禮道謝。

徐夫人見天光不早,便只揮手令二人離去,各忙其事。

待人一走,她便即刻命陳嬷嬷閉門,低聲問:“可都妥了?”

陳嬷嬷蒼老的面上閃過一抹異色,肯定道:“妥了,方子是頂好的,絕不會有人察覺,即便請大夫,也覺瞧不出任何異樣。”

徐夫人遂點頭道:“這便好。我家月兒斷不可能為側室,除掉她之前,萬不能讓她懷上孩子。”

……

因天子使臣将至,慕容檀未同宋之拂回長春宮,只囑咐她備好夜宴,便匆匆往前殿去。

此宴早幾日,她便與于嬷嬷商議過,大體事宜早有條不紊的齊備,只待午後,于殿中布置。

方回長春宮,孫嬷嬷便取過徐夫人給的方子,嘀咕道:“姑娘可得小心着點,誰曉得這到底是什麽方子?”她将宋之拂拉到桌邊坐下,“那位夫人城府深得很,姑娘可不敢真照着這方子吃!”

宋之拂聞言又是一陣面紅耳赤,吃不吃的本也無差,反正他二人……

孫嬷嬷卻是心思轉了又轉:“可這是做長輩的好意,咱也不得不受着……如此,婢去外頭偷偷給姑娘抓些補藥,日日熬了飲一些,只當是全了面子,興許還真就懷上個一男半女了。”

宋之拂一聽真要喝藥,忙苦着臉擺手,她自幼便受不得那苦澀的藥味,每每都需仆婢們又哄又勸的方肯喝幾口。

況且,二人不行閨房之事,再多藥也于事無補……

孫嬷嬷面孔微微板起,不贊同道:“姑娘如今大了,可不能再任性。有兒女傍身,往後才有依靠。退一萬步……您生下的是侯爺嫡子嫡女,将來……陛下也會網開一面。”

燕侯出身皇族,将來遭難,照前幾位已死親王之慣例,皇帝不會趕盡殺絕,會替他留下一男半女,如此,她興許也能逃過一劫。

宋之拂有苦說不出,只得由着她派人去抓藥。

……

午後,前殿有消息傳來,言使臣已入城。

宋之拂忙與于嬷嬷一同,引衆人攜桌案圈椅、碗碟酒盅等入內,一一安放,桌案鋪層層綢布,四角擺盞盞燭火,将整個大殿布置一新。

一番忙碌後,她又親往後廚檢視,核驗酒水菜單,最後令樂師舞者待命,方算将此事備妥。

于嬷嬷從頭至尾未發一言,只不茍言笑立于一旁瞧着她行事,至此,才露出些許滿意欣慰的笑:“夫人學得甚快,再有些時日,婢便可放心将這燕府一應事宜悉數交與夫人了。”

宋之拂亦笑着舒了口氣,這位嬷嬷治家甚嚴,能得她誇獎已屬不易。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慕容檀終于引天子使臣入燕府。

只見一行數十人,自承運門外緩步入內,其中為首者,除一身玄色常服的慕容檀外,還有一頭戴官帽,身着本等補子圓領袍之男子。

此人年約四十,面目粉白,不見須髯,一張微豐的面上,雙目狹長,眼梢上挑,閃着精光,頗有幾分賊眉鼠目之相,正是慕容允緒所派之心腹,司禮監秉筆太監馮顯。

馮顯初為東宮太監,常伴皇太孫身側,慕容允緒稱其為“大伴”,此次派他入燕,可見其重視程度。

周遭陪侍者除燕地臣屬外,也有不少馮顯所領之內宮太監。一行武将與宦官,二者間看似談笑風生,實則泾渭分明。

馮顯雙手背後,往承運殿來時,舉目四望,笑道:“燕侯此府邸當真好排場,恐怕是諸王之最了吧!”

他稱慕容檀為“侯”,又以燕府同諸王比,實是暗指其有逾矩之嫌。須知慕容檀已被降為侯爵,即便陛下允其仍照親王制,他仍需收斂。

慕容檀眸中閃過厲色,轉瞬又恢複如常:“此府邸乃父皇所賜,是否諸王之最我不知,然我侍從用度早已減半,今日因大監至,方稍作布置。”

身側趙廣源也應聲回道:“确然如此。侯爺平素尚簡樸,燕地人盡皆知。”

馮顯雙目微眯,假意笑道:“如此甚好。”

殿外,宋之拂早已等候在此,見衆人至,便提步迎來。她只一襲木蘭色大衫,薄施脂粉,眉目如畫,舉止端雅,素而不寡,嬌而不媚,令人移不開眼。

只見她柔柔于慕容檀身側站定,微一颔首施禮,便向旁人點頭致意,最後沖馮顯道:“等候大監多時,快請入內落座。”

馮顯目光掃過她面容,精光迅速一閃而過,轉瞬隐匿,一面往裏行,一面語調中透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恭敬:“原來是燕侯夫人,奴婢不敢托大,夫人先請。”

他這般态度,與方才對慕容檀看似恭敬,實則試探的模樣截然不同,實在耐人尋味。

慕容檀倏然想起在金陵時,皇帝看着他妻子時毫不掩飾的傾慕眼神,心底頓時湧起不快。

他遂當着衆人的面,伸手握住她,率先步入殿中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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