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鄭家來信
卻說徐夫人自知原本的籌碼已無用,回西側院後,便終日惶惶不安,因憂思焦慮而卧床不起,直至五日後女兒出嫁,亦是強撐病體,勉強出席。
杜景自軍中歸來時,見母親如此模樣,震驚不已,詢問之,只道偶感風寒。他自入軍中後,随衆人日夜操練,雖軍紀嚴明,卻正合了他好武逞勇,肆無忌憚的性子,也算如魚得水。他甚至十分期盼跟着慕容檀到真正的沙場上走一遭,因此也未多想,只又請大夫來替母親瞧病,妹妹出嫁後第二日便又走了。
豈料數日後,又陸續有消息傳來,皇帝以“年邁功高”為由,特許數名常年鎮守的将領們卸任回金陵,安享天年。
徐夫人只道天降橫禍,曾經新城侯的老部曲們各個被挪到金陵去,杜氏一門在這燕王府哪裏還有立足之地?她越發憂慮驚慌,不但為先前丢面,更為兒子往後的前程。沒了這些人,杜景往後再無幫襯,原本指日可待的安逸富貴與潑天權勢,難道便破滅了嗎?
眼見着她一日日的憔悴,病情總不見好,連宋之拂白日的請安,都屢屢拒之門外。屋中婢子常能聽其呓語,甚而有時辱罵燕王與王妃,言語間全是怨恨,似将此時的不得志,統統歸咎于此二人。
饒是如此,宋之拂仍是囑大夫每日替其診脈。雖徐夫人幾次三番設計于她,但到底是長輩,總該看顧着。
然徐夫人全然不領情,時日久了,聽聞大夫由王妃延請,連診脈也不願,只将人拒之門外。
如此不過兩月,原本氣色尚佳,略有儀度的她,竟成了個滿是怨氣,終日卧床,肌膚粗糙,滿面溝壑皺紋,眼窩深陷烏青的老婦。
宋之拂遠遠的在屋外瞧過兩次,心中只覺惆悵。
如徐夫人這般出身貴族之家的女子,從前志得意滿,高高在上,如今命都去了大半條,床邊卻無兒女侍湯藥。而慕容檀這個唯一的血親,竟似毫無觸動般,整整兩月,只在外忙政事,未曾踏足西側院一步,連問都鮮少問及。連下人來報,徐夫人命不久矣時,他也只微愣,轉頭問:“如此突然,怎沒聽你說?”
真真是無情人。
宋之拂無奈輕嘆:“我如何沒說?只你未留心罷了。夫君,可需去探望姨母?”
他只略一思忖,搖頭道:“我便不去了,如今将要入夏,正是耕種之時,待秋收便要起事,此事你看着辦吧,告知杜景與海月便可。”
不論是誰,一旦觸碰他底線,他必不再留情,此刻更是盡顯無疑。
徐夫人尚如此,日後他若發現自己的妻子也只是個替嫁的平民之女,又會如何對她?
宋之拂只覺手腳冰涼,不敢再看他,背過身去涼涼應“是”。
西側院裏,花木繁茂,隔着一道門的屋子裏,卻凋敝陰暗,彌漫着濃郁苦澀的藥味。從前服侍的下人被譴走大半,只餘數個家生的。
徐夫人喘着粗氣躺在病榻上,發絲枯槁,雙目無神,奄奄一息,皲裂的雙唇翕動着喃喃自語。
陳嬷嬷拖着年邁疲憊的身軀守在床前,戚戚然望着榻上人道:“蒼天無眼,如何讓夫人遭這樣的罪?”她渾濁的雙目泛起憐憫,枯坐半晌,遂如下定決心一般,自妝臺前取下銅鏡,悄無聲息遞到病榻前。
病榻上,徐夫人無神的雙目微微波動,遲滞的轉向銅鏡。
鏡中人憔悴蒼老,面目熟悉又陌生。那雙無神的眼睛漸漸現出驚恐的神色,不敢置信般粗喘着嘶啞道:“不不,我——怎會是……這副模樣……不!”
她使出渾身力氣伸手打掉懸在眼前的銅鏡,霍的自榻上坐起,如噩夢驚醒一般,雙目圓瞪,聲嘶力竭道:“我怎成了這副狼狽模樣!”重重的喘幾口氣後,又忽然蔫了下去,搖晃如枯葉,“如何還有臉見人……如何……茍活于世……”
陳嬷嬷渾濁的眼裏也溢出淚水,輕聲道:“夫人,如今亦不過吊着一口氣,不如便去吧……”
……
三日後,徐夫人卒。時慕容檀已悄然往萬全都司去,忙于暗中聯絡那些明升暗降的舊将們,聞訊又稍待兩日,才歸來奔喪。
而杜景,聞訊連夜自城外趕回,卻仍是沒趕上見母親最後一面。
他一身風塵奔入屋中,只跪倒在亡母榻前恸哭:“母親,為何不待兒歸來便先撒手?不過數月,怎遭如此變故?”
陳嬷嬷令旁人離去,伸手扶他,低聲道:“世子,夫人在這王府裏着實苦啊!這府裏上下,自王爺王妃,到尋常下人,哪個是真心待咱們?”
杜景正哭得天昏地暗,聞言更悲痛欲絕:“世道如此,自父親去世,我們母子境況一落千丈,我原以為表兄雖冷性,卻也會厚待親人,怎知會如此?”
陳嬷嬷眸光一閃,搖頭道:“王爺若真将夫人當至親長輩,如何會令姑娘遠嫁?又如何會将世子丢進軍營?”她壓低聲暗示道,“世子,如今中原再無依靠,過去侯爺舊部也皆失勢,是該另尋出路的時候了……”
杜景眼淚一滞,紅着眼眶愣道:“我還能去何處?不若便在軍中立功業,像父親一般掙個權位來……”
“燕軍哪還有世子的容身之處?”陳嬷嬷急道,“您瞧,若王爺還有一分情意,怎會遲遲不歸來奔喪?”
杜景漸止悲痛,沉吟道:“可天地之大,再無我親眷?”
陳嬷嬷遂關起門道:“夫人咽氣前,曾囑老婢,令世子投姑娘去。姑娘如今為蒙古汗妃,那處雖不比中原,到底能位居人上……”
“母親當真這般說?”他心底微動。
“千真萬确。”
……
慕容檀回府時,方值徐夫人大殓日前夜。
棺木早已備好停當,卻忽聞有人來報:杜景竟揮退下人,趁人不備時,以引魂燈燃盡徐夫人屍身,攜骨灰連夜翻牆策馬而逃!
喪儀遭此變故,衆人皆失色。
劉善回道:“因他将人都趕出了院子,過了兩個時辰才有人發現,追出去時,已逃出城外,不知是要往何處去。”
慕容檀自顧除下孝服,冷笑道:“他能去哪兒?必是蒙古。我原在軍中給他機會,他既同他母親一樣,便任他去。”
如此,喪事自不必再辦,王府原本挂的缟素也皆除下,恢複如初。
卻說數月時間,趙廣源暗中散步消息,言皇帝換下的将領們,一旦入金陵,便要直接下獄,是以諸将人心惶惶,幾番商議後,又遇慕容檀主動示好,紛紛來信表心意。
如此幾番來回,金陵接替的新人們陸續到了,該南下的,卻一個個稱病,借故拖延。
慕容允緒苦等數月,未等到預料的結果,終是等不下去,聽了齊澄谏言,令鄭家人北上。
……
長春宮中,宋之拂正捧着鄭家的來信兀自出神。
慕容檀踏着傍晚餘晖入內,正覺初夏悶熱,又不見妻子迎來,遂問:“何事出神?”
宋之拂方回神,放下家信,邊替他寬衣,邊垂眸若無其事道:“金陵家中來信,說……家人念我,下月初來探望,今已上路。”
她亦不知鄭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直覺便不是好事。然她無法言明,更無力阻止,只怕他此刻便生不悅。
慕容檀平展的雙臂一緊,忽想起劉善派出的人尚未有信,佯裝無意道:“是嗎?平日不見你給親人去信,原來感情也甚好。來的是何人?”
她腦袋越發低了,聲音也十分沒骨氣,只弱弱道:“祖母年邁,有母——母親照看着,父親不得離京,是故,來的是兄長……”
兄長?慕容檀愣了愣,随即想起新婚時,那枚令他二人起過争執的相思玉扣,可不正是出自鄭家長子鄭子文嗎?
他垂眸收斂鋒芒,壓下心底不好的猜測,一把将她抱起,不顧她驚呼,大步往浴房去:“來便來吧,你自派于嬷嬷安排。此刻,你只管伺候我……”
他今日格外強勢,令她再無暇顧及心中隐憂,只專心應對。
夜半二人相擁,她側卧在他胸口,渾身疲憊,頭腦卻格外清晰,忍了半晌,終是沒忍住,小心問道:“當日姨母過世,夫君……當真不能原諒她嗎?”
慕容檀此刻正餍足,聞言只撫着她道:“你勿多想,只安心跟着我,別欺瞞于我,我自不虧待。”他遂又睜眼端詳她,“你可會騙我?”
宋之拂微顫了顫,心底猛的一跳,咬着唇默默背過身去,低聲道:“阿拂自不敢……”
他盯着她纖弱的背影,目光莫測,仿佛不願給她逃開的機會一般,又強硬的将她緊緊攬回懷裏,喃喃道:“阿拂,千萬別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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