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兩難抉擇

月初,鄭子文等漸近北平城。

宋之拂只覺近日與慕容檀隔閡愈深,數次想坦誠心底秘密,到底話到嘴邊,又再說不出半句。

直至有下人來報,鄭家公子已近城門,不出一個時辰便可至王府,她方在孫嬷嬷與柳兒擔憂的目光中輕嘆:“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未親迎,只遣數十人在城門處迎候,自己則穿過半個王府,至端禮門處等候。到底是名義上的兄長,總得禮遇些。

卻說她等了一刻,尚未等來鄭子文,卻見慕容檀面無表情自府中行出,一言不發立在她身側,同她一道望向大門外的九龍壁。

“夫君怎親來了?”

慕容檀眼神一黯,想起方才劉善悄悄遞至他案上那幅畫像,勉強勾了勾唇道:“今日得閑,既是你兄長,我便來瞧瞧。”

話音方落,便聽道上傳來車馬聲響,不過須臾便至門前。

只見那不過二三十人的隊伍,有箱笥數個,馬匹十數,中有一架蓋着綢布的二駕馬車,于階下停定後,車簾掀開,便有一身着儒生袍,面目蒼白清秀的弱冠青年步出,正是自金陵千裏迢迢趕來的鄭子文。

越過重重人群,他一眼便瞧見那朝思暮想的翩跹身影,霎時便将這一路舟車勞頓抛諸雲霄外,只顧愣愣的瞧着她。

那毫不掩飾的思慕,哪裏是兄長瞧親妹妹的眼神?分明是……

慕容檀只覺刺目,心底怒火直蹿,恨不能立刻将妻子藏進屋中,不教旁人觊觎!可礙于衆目睽睽下,他只得沉着臉略移步,将身旁的小女子擋在身後,自臺階上居高臨下望着鄭子文。

鄭子文被他威勢迫人的目光吓得渾身激靈,登時醒悟,急急忙忙到近前,蒼白的臉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笑容,先是沖慕容檀行了個禮,再轉頭沖宋之拂笑道:“阿拂——”

這一聲喚得熟稔而親昵,聽得那二人一個羞赧惱怒,一個氣急敗壞。

宋之拂早知鄭子文此人頗不可靠,生怕他言行出格,遂急急出言打斷他的話:“兄長這一路行來,必是十分勞累,還是快些入府,稍作安歇吧。”說罷,便示意孫嬷嬷等上前安置車馬仆從。

此舉落在那二人眼裏,卻皆變了味。

鄭子文只道他心尖上的表妹到頭來仍是挂念他的,頓時情潮澎湃,又想起臨行前齊澄的交代,越發心緒複雜,矛盾交織,一時竟眼眶泛紅,怔怔然說不出話。

慕容檀則當這二人定之前有瓜葛,竟敢當着他的面,這般郎情妾意的暗訴衷腸!他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這膽大包天的丫頭,過去連皇帝也瞧不上,難道是因早就中意眼前這個文弱書生?她到底是何來歷?

他非得好好看看不可!

這般想着,他越發擋在那二人中間,防賊似的防着他們“眉目傳情”,掩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握着,一刻也不肯松開。

如此,三人間氣氛怪異,直至入長春宮,鄭子文被引往稍遠院落居處,宋之拂方稍得片刻喘息。

可誰知,她一轉身,便一下撞入慕容檀漆黑幽深,滿是懷疑的眼眸中。

他喜怒不辨,語調平板問:“這便是送你玉扣那人吧?”

她吓得輕咬紅唇,下意識後退兩步,怯生生望着,顫聲道:“正是……夫君,此事不是早已說清了……”

慕容檀原本便不甚親切的面目此刻深邃而冷峻,緊抿的薄唇透出明顯的不悅,令她聲音漸漸低下,再不敢出聲。然他只一言不發,莫測的打量她片刻,遂甩袖轉身離去,踏出寝殿前,冷淡丢下一句:“今日我宿城外。”

空餘宋之拂一人,有苦說不出。

鄭子文那糊塗纨绔,若無人在上鎮着,指不定如何胡來!

……

卻說宋之拂已打定主意,在慕容檀歸來前,不單獨同鄭子文會面,誰料傍晚時分,他卻不請自來,直奔長春宮,直至寝殿外,方被孫嬷嬷等攔下。

柳兒等皆對他避之不及,忙入內室報。

宋之拂撫額無力道:“偌大的王府,怎能讓他這般來去自如?快令他回去,即便是頂着兄妹的名義,也不該這般直闖寝居。”

正說着,卻聽外頭孫嬷嬷急道:“少爺——您可不能——此乃王爺與王妃寝殿——”

原是鄭子文要強闖內室。他雖文弱,到底是男子,更兼王妃親兄弟,旁人自不敢強阻,一陣吵嚷,已教他得空隙強入內室。

孫嬷嬷懊惱道:“姑娘,這如何是好——”

宋之拂忙示意她噤聲,令将門窗皆敞開,生怕教有心人瞧見,傳到慕容檀耳中。

她盡力好生氣的低聲勸道:“此乃燕王府,兄長當知,不可擅闖,快些回去吧。”

鄭子文哪肯罷休?他自入住處後,便始終魂不守舍,一面想着齊澄的交代,一面又念着宋之拂,只等着何事能再見她,一訴相思。可左顧右盼,自晌午等到傍晚,再無人理會,他既心慌,又急切,想起方才慕容檀冷淡嚴肅的模樣,只以為表妹在這王府裏十分不受待見,遂頭腦發熱,不管不顧的往長春宮闖。

她這般說,反令他誤以為她是怕受慕容檀責罰。

他面露憐惜,竟是大步靠近,柔聲道:“阿拂,你在此受苦了吧?”

宋之拂瞧他非但不知收斂,反而越發舉止孟浪,吓得連連後退,氣得俏臉通紅,壓低聲怒斥道:“你——放肆!怎能如此無禮?”

鄭子文被她斥得一愣,心中卻越發一廂情願的以為她有難言之隐,遂不肯同他親近,這才停下腳步,以門窗外婢子們聽不見的聲音,悄然道:“今夜子時,我自避開旁人耳目再來,表妹莫怕。”

宋之拂哪裏能不怕?便是他方才那聲“表妹”,也能令她心神劇顫!她急得眼都紅了,又委屈又惱恨,壓着嗓子怒罵:“你休想!這可不是鄭家,自不會縱着你!”

鄭子文只道她害怕兼害羞,遂又道:“表妹離家多時,難道不關心祖母近況嗎?”

到底是自小一處長大的,這話算是捏住了她的軟肋。

她自到北平,偶也寫家書寄予外祖母,可到底路途遙遠,更為免教旁人懷疑,數月才有一封。如今聽他這樣說,她只覺一顆心都收緊了,紅着眼眶将信将疑瞪着他,既防備,又渴望。

鄭子文自問知她甚深,此刻既已動搖,便不再苦苦相逼,只作揖悄聲丢了句“等我”,便施施然離去。

孫嬷嬷望着他離去,立刻緊閉門窗,面上滿是憂慮:“姑娘,千萬別信了他,若是被人發現,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呀!”

然宋之拂卻雙眸含淚,怔怔然望着她,喃喃道:“可是外祖母,我如何能舍下……”

……

夜半子時,月上中天,長春宮燈火全熄,門窗緊閉,只餘南側一扇紗窗微微敞着,露出條縫隙。

許是管着宮舍鎖鑰的嬷嬷糊塗了,往日該鎖牢的幾處,竟都只松松的挂了鎖,卻未扣上。一身形瘦弱的男子,踏着夜色,蹑手蹑腳,一一穿過門廊,悄然靠近長春宮,順着殿外摸索一圈,直至見到那扇微敞的紗窗,方露出個松了口氣的笑容。

朦胧的月色照出他清秀而蒼白的面頰,正是傍晚時才強闖此處的鄭子文。

他先觀左右,見四下無人,方伸手在窗柩上叩擊三聲。

那聲響極輕,卻令室內戰戰兢兢等着的宋之拂渾身一顫。

外祖母是她的軟肋,鄭家其他人她皆可不在乎,只外祖母,是這世上唯一真心疼愛她的人。尤其,她總有不好的預感。

是以猶豫許久,她終是咬牙下定決心,便聽聽鄭子文到底意欲何為。

紗窗又被稍推開些,露出她半張小臉,月光灑下,越發皎潔瑩潤。

鄭子文隔窗望着,只覺怦然心動,緊接着壓抑許久的思念便奔湧而出。他呆呆伸手就要撫上那張朝思暮想的俏臉,卻被她側身一避。

只聽她脊背挺直,面色僵硬,咬着牙問:“你拿外祖母要挾我,到底要做什麽?”

鄭子文瞧她如此冷淡,忙解釋道:“阿拂,我怎會要挾你?我——我是真心思念你,只盼着能與你獨處罷了!”他忽又恍然大悟般,輕嘆道,“定是那燕王——他可有苛待你?”

宋之拂蹙眉搖頭:“你毋需言他,只待告訴我,外祖母如今到底如何?身子可已大好?”她雖曾得信言外祖已痊愈,可到底擔心是搪塞之言。

鄭子文表情有些微裂縫,眼裏閃過片刻恍惚,輕點頭道:“眼下祖母康健無礙。”

宋之拂聞言,才覺心中巨石落下,卻聽他話鋒一轉:“可往後如何,就不知了。”

她心中登時警鈴大作:“你這是何意?”

他眼中恍惚愈深,仰頭向東南,呓語般道:“阿拂,四月殿試,陛下欽點我為探花,恩榮宴上,還授了我翰林編修之位。”

她心底冷笑,這探花與編修到底有幾分真才實學,不言而喻。

“恭喜表兄,多年寒窗苦讀,總是得償所願。”

他卻模糊的笑:“寒窗苦讀,只為能忠君之事,匡天下社稷。我知阿拂雖是女子,卻也明是非道理,燕王,不能再留了。”

宋之拂心一沉。

他轉過臉,眼眶裏是彷徨的淚。

“你我若不動手,鄭家——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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