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柒拾
顧昭回到家中時,夜已經深了。
今晚這偌大的京城裏注定有許多人夜不成寐,他推開門時,趴在椅子上那只胖貓兒卻早已睡着了。
圓滾滾的小身子團成一團,四肢放在肚子下面藏得嚴嚴實實,唯有一條長長的尾巴拖在一旁,尖兒上的灰色軟毛在他推門的那一瞬間被刮得顫動起來,兩只豎在頂上的尖耳朵微微一抖,在顧昭走近之後,卻沒有要蘇醒的跡象。
顧昭心下發軟,也不知這小家夥是在和自己鬧脾氣,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那道賜婚的旨意是大行皇帝的意思,太後也只是遵照他的意志行事罷了,”伸手把胖貓兒抱進懷中,輕輕撫摸着她的背脊,顧昭溫聲說道,“其實幾個月前我就聽到風聲了,只是那時候是微露其意,并沒有捅破窗戶紙,我想着唯一的破解方法就是稱自己早有婚約,才能拒了皇家的賜婚。”
說到這裏,顧昭頓了頓,感覺到掌下毛茸茸的一團柔軟有些僵硬,心知謝小蠻在認真聽自己的話,于是繼續道:“之後燕王突然謀反,朝中一片忙亂,大行皇帝暫無暇他顧,我也就将此事擱置了下來。”
他嘆了口氣:“是我疏忽了,才會措手不及。”
其實顧昭不是疏忽了,而是因為先帝後來的所作所為,他心知先帝日後不會再重用自己,自然也就不用舍出一個女兒來賜婚。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先帝遇刺,性命垂危。他雖然忌憚顧昭,此時也沒有更好的刀來替新帝蹚雷,只能又把之前已經作廢的打算提了出來。
只是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謝小蠻和顧昭都心知肚明。
“明旨已下,我不可能抗旨不尊。”
明知道這件事并不是顧昭的錯,他根本沒料到先帝會在駕崩前來這一出,而先帝連詢問他的機會都沒給。假若先帝曾問過一句,顧昭自然能順勢表明自己已有婚約。可他沒問,這已有的婚約縱使早就板上釘釘,也只能變成沒有。
更何況,謝小蠻酸酸地想,她和顧昭說是未婚夫妻,不過是私下約定罷了。既無文定,亦沒有換過庚帖,連蔡月瑩那種婚書都下了的都可以退婚,她這樣兒的,又能算什麽。
可她心裏就是不高興,堵得慌。
“小蠻,你怪我嗎?”顧昭輕聲問。
謝小蠻的回答是啊嗚一口張嘴咬住了顧昭的手,貓咪尖利的牙齒抵在他的手指上,磨了磨,到底還是沒真下狠心咬下去。
“你想打我,想罵我,我都沒有怨言。”
Advertisement
然後呢,謝小蠻恨恨地想,打了你,罵了你,你就能毫無挂礙一身輕地去做驸馬了?這麽經典的渣男标準臺詞,顧昭是怎麽好意思說出口的。
沒想到顧昭下一句接着的話是:“打完之後,我再幫你出氣。”
诶?
少年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掰過胖貓兒的腦袋,讓她直視着自己。“抗旨不尊我是做不到了,讓那道旨意不作數,我還是有些法子的。”
等等,你說什麽,謝小蠻驚愕地瞪大眼睛。
顧昭的臉上,此時又浮現出溫煦的,被謝小蠻暗地裏命名為“顧黑坑人專用表情”的笑容:“旨意上不是說了嗎,賜婚于我和永安公主,”顧昭笑了笑,“若是永安公主不在了,那這旨意也就只能作罷。”
顧黑,你……謝小蠻默默地吞了口口水,不止腹黑,堪稱心狠手辣。
“不過這法子只能算下策,”顧昭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謝小蠻眼裏的古怪,而是繼續悠悠然說道,“先帝的女兒雖然不多,去了一個永安公主,倒也還有旁人。”他見謝小蠻愈發驚愕,安撫地摸了摸她的腦袋,“放心,我可不是要把幾個公主都如何了,這事情的源頭,歸根結底來自于上意罷了。”
“釜底抽薪,方為上策。”
謝小蠻一愣,猛地渾身一抖,釜底抽薪,釜底抽薪……顧昭要抽的,恐怕就是新皇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試想換上一個新皇帝,再說那賜婚的旨意不作數,可不就一了百了。
她控制不住地瞪大眼睛看向顧昭,卻不是驚訝于他的口出狂言。而是……這家夥,什麽時候如此無法無天了?
顧昭笑了笑:“若我過去還有那麽一點忠君護主之心,也早就被那位好先帝給磨沒了。”
他心中冷笑,臣子被君王算計,沒的說,就算心中不滿,也只能生受着。只是那位先帝到底是把他當成了傻子嗎?欲要他死時便要他死,想要他盡忠,還是這般拿着刀子的逼迫。顧昭心知先帝也沒指望他有多忠誠,其實他已經被先帝看作推出去的棄子了。
既然如此,那他這顆棄子就敬業一點吧。
“永安公主的孝期是三年,”顧昭慢悠悠地說,“不着急。只是委屈了你,咱們的婚期恐怕要延後了。”
延後就延後吧,謝小蠻默默地想,相比起這勞什子婚期,還是今晚的顧昭帶給她的震撼要大一點。
見她恹恹地趴着,也沒甚動靜,顧昭垂下眼簾:“小蠻,”胖貓兒下意識地擡頭,“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狠辣。”
謝小蠻沒動,她心裏确實是這麽認為的。看顧昭的意思,他沒打算把永安公主怎麽樣,但謝小蠻相信,假若三年之後皇帝還沒被拉下馬,他肯定不介意讓永安公主出點意外。
但她也沒有辦法指責顧昭,并不是因為他這般狠辣是為了自己,而是這個人是顧昭啊,不管他是什麽樣子的,謝小蠻都會無條件地接受他。
所以她沒有出聲,而是把腦袋埋在顧昭懷裏,輕輕蹭了蹭。
那一顆高懸着的心緩緩落回了原處,下意識地緊了緊臂彎裏的毛團子,顧昭的心裏愈發柔軟。他說過要寵着謝小蠻一輩子,既然說出了口,就絕不會食言。
新帝登基,朝中一片忙亂。雖說邊關和北方還在打仗,也影響不了為此舉辦的一系列隆重典禮。
顧昭的那道賜婚旨意在剛頒下來時很是惹人側目,只是京城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新聞,是以此事也很快沉寂了下去。顧昭每日裏只做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倒是引得朝中不少老臣的贊賞。
此時燕王的勢頭已大不如前了,在兩支雄兵的左右夾擊下,燕王不僅丢失了先期打下了大片城池,大部還一退再退,已然退到了他的封地。
說來也奇怪,朝廷這邊領兵的楚王和蕭昀在此戰之前,都是沒表現出任何軍事才能的人物。兩人都算是被趕鴨子上架,卻同時大放光彩。楚王善謀,蕭昀善戰,兩人雖不屬同一支禁軍,卻極有默契地相互配合,将燕王打的招架不得,連連潰敗。
新帝連發三道旨意,道道都是贊賞楚王和蕭昀勇武無雙,并不斷對兩人加恩。蕭昀被封了一個長廣郡公的爵位,楚王本是王爵,郡公的爵位就給了他的次子。
旨意一下,朝會又是一片議論紛紛。當時顧昭也在場,他立即去看站在一衆朝臣最前面的晉王,果不其然,晉王的臉色白了白,但很快恢複了正常。
世人皆知晉王僅有兩子,長子蕭曈極得他的看重,偏是庶出,次子蕭昀倒是嫡出,但因不肖其父,晉王一直是淡淡的。而晉王一直沒有請封世子,到底他更屬意誰,除了他本人恐怕沒人說的清。
在這當口給蕭昀封爵,打的就是挑撥晉王二子的主意。顧昭暗自冷笑,這手段一看就是內宅女子常用的,恐怕是太後的意思。為人君者不可行鬼蜮之事,這麽做不說能不能挑撥到蕭曈和蕭昀,對新帝的威勢有損是一定的,太後還是眼界太淺了。
不過太後也不總是在出昏招,由于楚王被委任了樞密使的職司,按例應該留在京中才是。新帝登基前,太後便以皇帝的旨意傳楚王進京,那時候被楚王用戰事緊急的由頭給推了。如今燕王勢頹,戰事又陷入了膠着,幾道旨意連發下去,楚王暫時還不能撕破臉,只能将心腹大将留在軍中,帶着部下上京。
楚王進京那天,連謝小蠻都去街上看了熱鬧。不得不說那楚王真是好大的排場,而他雖然腿有殘疾,因着天生的好相貌,一身銀甲騎在高頭大馬上,端的是英俊過人,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目光。
顧昭回家之後,謝小蠻向他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弄得顧昭吃味不已:“原來小蠻喜歡楚王那樣的?只可惜我天生曬不黑。”
謝小蠻一噎,你這是在諷刺楚王長得黑嗎……
顧昭是真吃醋還是假吃醋謝小蠻不知道,她很快就實打實地吃醋了。
那天曾敏行一臉為難地來找顧昭,謝小蠻趴在鏟屎官的膝蓋上,聽曾敏行唉聲嘆氣地說:“阿昭,我也是沒法子了,不得不來求你。”
顧昭有些奇怪:“你若有什麽麻煩,只要是我能解決的,直說便是。”
曾敏行原也是個爽朗人,此時卻吞吞吐吐:“當初你在府裏住着的時候,還和九娘玩耍過,你可記得?”
顧昭點了點頭,曾敏行口中的九娘是他嫡親的妹子,衮國公曾敬的小女兒,顧昭還能叫她一聲表妹。
只是這個表妹,顧昭是沒什麽印象的。他寄居在衮國公府的時候,日日讀書習字,幾乎沒什麽空閑。至于曾九娘,他只記得是個一團孩兒氣的小姑娘,見過兩三面,連話都不曾說過。
“是表妹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
顧昭只是順口一問,謝小蠻卻擡起頭,表哥表妹……她心裏怎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曾敏行愈發難以啓齒,猶豫了半晌才道:“罷了罷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直說。之前父親起意,想讓我們兩家親上加親,就是你和九娘……”
果然是本喵想的那樣!謝小蠻愈發緊張地盯着曾敏行。
“後來你被賜婚,父親也就息了這個心思。只是這件事不知怎的被九娘知道了,她……”
她什麽?
曾敏行“她”了半天,才略帶艱難地說:“她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