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貓兒,貓兒!”耳邊是他急切的叫喚聲,緊緊摟着她冰涼的身體。
“我不會走的,我會一直陪着你。”她輕輕回抱了一下他,對着頰邊的襯衫說話,看了一眼黑幽幽的竹林,放任自己沉入黑暗的深淵。
“你說的!不許離開我!”他加快腳上的步伐,用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
彎彎曲曲的路,好像怎麽走也走不完!怎麽走也走不到盡頭,都是一遍黑暗。
只是路總是有盡頭的,不管是輕松的路,還是覺得絕望不已的路,都有所謂的盡頭。而這樣的盡頭,有悲有喜,那就是命運的答案。
當章淩碩抱着莫回疲憊地跑到鎮醫院時,全鎮都陷入沉睡,只有這裏還是燈火通明的,人影幢幢。
“章先生!”小護士被半夜闖進醫院的男人吓壞了,雖然這男人帥得不可思議,而且還滿臉都是露水。
是露水吧?夜深露重也很正常。但是這露水是不是太嚴重了點,将他的眼眶都給薰紅了。
“我找黃醫生!”章淩碩咆哮着,他的壞脾氣在這時候出沒。
“好,你跟我來!”小護士畏畏縮縮地答着,事有輕重緩急,事有累重緩急。
她不能要求一個失去理智的男人這時候按規章辦事。
診室中。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在燈下翻書,每一頁都停留上很長的時間,似乎在費力辨認已經被蟲蛀的泛黃書頁上的文字。
“媽,您怎麽突然翻起古偏方了,上面記載的很多方子,在現在都無法使用了。”診室裏的小黃醫生不解地問。
“唉,這人年紀大了,記憶力不如從前,很多東西看完就忘。想找找都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找起。”
“要不我幫您找找?”小黃醫生走到桌旁伸手拿過另外未曾翻閱過的古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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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我自己看看就行。”黃老醫生擺了擺手,繼續翻閱。
“媽,我總覺得您這個月怪怪的,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想起來醫院值班了,而且還是吃住都在醫院裏。您現在身體還病着呢,別總是讓我擔心,好嗎?”
“沒事,身為醫生我還不了解自己的身體嗎?沒事,我身體還硬朗得很!”
“您是不是遇到您感興趣的病例了?”
“我行了大半輩子醫,到了這把年紀才知道什麽叫醫人,醫不了心。年輕的時候跟過師父走醫走了幾年,見了很多疑難雜症,都記錄在這冊子裏。後來出師了,自認為有醫德、有醫術,便是個好醫生,後來習慣一個人能獨當一面了,以為這些都不重要,就把它擱在廢紙堆裏。最近才想起師父說過的一句話:醫心。這心醫不了,病永遠也斷不下。”黃老醫生頗有感慨。
“媽,我記下了。”小黃醫生點頭認同。
“記下就好。在枯燥的工作裏,你一定會有忘記的時候,但能記住一天,就有一天的醫者之心,那也是好的。”黃老醫生将手中的冊子合上,“你過來,這冊子送給你,希望有一天你能很好的使用它。”
“謝謝媽。”小黃醫生的面容是真切的感動,如獲至寶。
黃老醫生擺了擺手,走到窗前,看着夜色。
黃老醫生的臨時診室設在醫院住院部後樓的一排平房後,醫院的燈光照出去都是漆黑的暗影,看不出事物的形狀。
“媽,您是在等人?”
“是啊。我等了一個月了,今晚是我等的最後一天,如果今晚她沒來,就說明我的判斷出了差錯,她可以不藥而愈,也算是大好事。我就安心回家,不再過問醫院和病人的事情。”
“誰?”小黃醫生暗想。他的母親已經退休将近十年,期間一直未斷對醫術的研習,但母親從年輕時候便看慣了生死,對死亡十分看淡。雖然也遇到過不少的疑病症,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花上一整個月的時間,專門去查找資料啊。
“你還記得幾個月前在鎮上遇到的女人嗎?她唇色蒼白,沒有血色,瘦弱體虛,指甲灰白,體溫也低于常人。”
“嗯,是啊。她是小慧姑娘,上次我為章先生看病的時候,她的臉色就是灰白的,我以為是她照顧章先生勞累導致的。可是,這跟您說的醫心有什麽關聯?”
“她的這一系列的症狀是源于她的身體少了一側的腎,術後沒有得到好好的調理,導致她的身體機能減退,即合對生命無礙,但她的身體還是毀了。她不來,說明她的內心有了積極的轉變,心情一轉變,對她的病自然有好處。”
“若是她來了呢?”小黃醫生詢問。
“若是她來了……”老人垂目沉吟,蒼茫的眼睛黯了黯,張開口還未說話,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她看了看一眼自己的兒子,示意他開門。
小護士在前方帶路,來到醫院後樓的診室。
“黃老醫生!有病人要就診。”小護士在門外叫了一聲。
“終于還是來了。唉,把她放到床上吧!”黃老太太嘆氣,推了推老花眼鏡。
章淩碩依言将莫回放下。
“請您一定要救她!”章淩碩目光仍停留在莫回蒼白的小臉上,移不開,挪不動。
“我是醫生,一定會救的!你出去吧!”
章淩碩仍站立在床邊,黑眸盯着床上小臉白得幾乎和身下床單一個顏色的女人,她細碎的發絲布滿了枕頭,形成一幅羸弱蒼涼的畫面。
她細細的手,不知在什麽時候起緊緊地抓着他的手腕,手上的冰冷透過血脈深入他的骨髓,黑白分明的眼直直看着他。
“罷了罷了,留下也好。這樣她也能心安。”黃老太太走到床邊,靜心號了號脈,又看了眼她白裙上的血漬,眉頭緊皺,花白的頭發寫滿了歲月的斑駁。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她終于收回手,而章淩碩忍耐的性子也到了極限,語氣急切,“她怎麽樣了?”
“她的情況是宮外孕,受精卵着床于輸卵管粘膜皺襞間,随着囊胚生長發育絨毛向管壁方向侵蝕肌層及漿膜,形成輸卵管妊娠破裂。而輸卵管肌層血運豐富,破裂就會所産生的大出血,在盆腔或腹腔內形成血腫,處理不及時就會産生生命危險。她這樣的情況,若是再晚到半個小時,就算是神醫在世,估計也是回天乏術了。”她看了看病床上的莫回,頓了一頓,“大家去手術室準備,馬上開始手術。”
“是。”小黃醫生出門,越過章淩碩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章先生您別擔心,有我媽在,不會讓老板有事的。”
章淩碩不再答話,任着護士和醫生推着已陷入昏迷的莫回進手術室,身體一動不動。今天發生的事情,他負主要責任,知道她身體不好,他早該防備。他是她的男人,一切理應以她的生命安全為第一,他卻因大意差點失去她。
內疚與自責在得知她無生命危險之後,如奔騰洶湧的潮水一般襲倦而來。
手術室內,莫回的腹腔被打開,黃老太太仔細觀察,手術刀動了動,還是放下,換了尖細的刀切開輸卵管取出胚胎,用消好毒的針線縫合。
“媽。”小黃醫生見狀,驚訝地叫了一聲。
這樣的情況還保留着子宮?不是該切除掉?
“兒子,醫人首要醫心。她的身體雖然情況嚴重,但身為女人總希望能為愛的男人生個孩子,就算付出生命危險也不會在意。”黃老太太縫合傷口,動作十分輕柔,仿佛擔心驚擾了陷入深沉睡眠的莫回。
“媽,我知道了。”
“你記錄下監測器上的生命體征和腹部的詳細情況,術後24小時和第3天及第7天要複查血β-HCG,如果數字下降不滿意,輔以氨甲喋呤或中藥治療,避免持續異位妊娠的發生。”
“媽,您這是幹嘛呢。您不是要親自照顧嗎?”
“這是媽離開醫院前,給你上的最後一堂課,你好好做就是。”
“是。”
“之後每周要記得讓她複查β-HCG直至正常為止。”
“嗯,我記下了。”
“送回病房的,後樓安靜,适合靜養,轉到那去吧。”
“是。”
麻醉藥漸漸退去,莫回的意識清醒了,疼痛再次入侵她的知覺,眼睛卻疲倦得睜不開。只微微動了動手指,握緊手邊的溫暖。
她才一動,身邊本是熟睡的男人便清醒了。溫暖的大手為她撩撥着頰上的發絲,定在耳後。
“別動。會疼的。”溫柔喑啞的男聲在黑暗中傳來,帶來一陣奇異的涼爽,似乎身體上的疼痛也減緩了。
她想轉臉面對他。
“貓兒,你現在不用動。聽我說就行。”溫暖的大手略微顫抖地撫上她秀氣的額。
莫回在黑暗裏靜靜等着,任着他迷人的嗓音充斥她的耳膜。
“對不起,是我太粗心,沒有保護好你,也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是自責的氣息。
別自責,是我的身體不争氣,不能怪你。莫回在黑暗裏回答,他們之間不需要自責的。
“如果我細心一點,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這個時候,再多話也無濟于事。
不是的這樣的,你不知道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是已經很滿足了。老天爺一定是覺得我太幸福,才會收回孩子,把他送給更需要的人家。
“貓兒,等你好之後,我們就結婚。把你正式納入我的保護之下,你的身體、你的健康、你的笑、你的淚,都只屬于我一個人。我會霸道地肯定你的飲食、你不規劃的吃飯時間,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好不好?你願意嫁給我,做我的章太太嗎?”
這個……莫回在黑暗裏別扭地勾勾腳,在看不清的地上蹭了蹭,她願意,非常願意,他要娶她,她就嫁,他養不養她都沒關系,或者他要讓她養着他也可以,她不介意這些繁瑣的小事。
“連睡夢裏嘴角都上揚這麽厲害,就這麽高興嗎?”章淩碩的目光停留地病床上蒼白面容卻上揚唇角的小女人,懸了以久的心這才緩緩落下。
她……她真的笑得嘴角都歪了?莫回厚顏地想了想,用力想睜開眼。
可是,眼皮比王大伯家的大鐵桶還重。
她睜,她睜,她睜睜睜。
細細的光亮從眼縫裏滲入,模糊熟悉的人影跳進她的視線裏。
“我回來了,章淩碩。”莫回露出燦爛笑容。
“歡迎回來。”章淩碩露出同樣欣喜的笑容。
“我回來了!”她再次重複,語氣還十分虛弱。
“歡迎。”他繼續回答,眼眶微紅。
“你說過要娶我的,不能反悔!”她不是很認真地威脅。他心甘情願的承諾,她終于等到了。
“絕不會反悔!”他伸手碰碰她的臉、她的手、她頰邊的笑容。
“章淩碩,我真的回來了。”眼淚滑下來,她無力地擡手想抱住眼前的男人。
“貓兒,你回來了。”雖然體溫微涼,但她是真的還活着。
沒有因為他的疏忽,沒有因為他不熟的車技,而錯過最寶貴的救命時間。在彌足珍貴的生命面前,他才發現他所謂的掌控感覺根本就是自大狂的心态。
“章先生。”小護士推門而入,看見笑得見牙不見眼的莫回,“病人已經醒了?!”
“嗯,已經醒了。”章淩碩點頭。
“叫醫生了嗎?”小護士問。
“還沒。”
“哦。”小護士按了下病床邊的服務鈴。這章先生從病人一進來,一直靜靜站立在一旁,連因他出色容貌吸引過來的護士們轉在他身邊,他也有禮、從容相待,神色間看不出半點擔憂的痕跡。連病人從手術室裏出來,他依然從容淡定,站在一旁看醫生護士們忙碌,直到衆人都退出去了,他才坐到病床旁。他的表現準确得像計算器,竟然會忘了醫生的囑咐。
小護士掏出體溫針量了量體溫,體溫正常。
黃老太太和小黃生生也走了進來。
“感覺好點了嗎?”黃老醫生問。
“傷口有點疼和癢。”莫回如實回答。
“這是正常的現象,這兩天先躺着,盡量少走動,平時則先用輪椅代步。”黃老醫生看了看莫回腹部上的傷口後拿過紙筆,寫了幾樣藥品名,交給身邊的兒子,“你去抓這幾味下過來,先用用。”
“是。”小黃醫生和小護士拿着單子離開。
“貓兒,別擔心。你一定不會有事的,別擔心。”章淩碩舒了口氣,将莫回微帶涼意的手放在唇邊輕吻着。
“嗯。”她輕應。
“現在你需要好好睡一覺。”他柔聲答着。
“我很抱歉。”她緩慢地說着,語氣裏有不可忽視的虛弱。
“這個不是你的錯。”錯的是他,身為男人,他要負絕大部分責任,明明知道她的身體差了,還忘了避孕這一步驟,差點危及她的生命。
他不敢去想最壞的情況,那樣的情況太殘忍,他沒有足夠的魄力去正視。
“也不是你的錯。”她輕答着。
“真善解人意的貓兒。乖,先休息一下。”他撫着她的發絲,想撫平他內心的不安。這不安從哪來,他并不清楚。
“好。你會等着我醒來嗎?”她問,小手回握着他寬厚的大手。
你會等着我醒來嗎?
這句話他在哪兒聽過,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只是覺得十分耳熟,似乎有人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嗯。”他低聲回着,聲音在小小的病房裏回蕩着。
心,微微放松,被深深的疲倦帶進夢鄉,握着他的手的小手漸漸松開。
章淩碩見狀連忙回握住她的手,用着不會驚動她的力道。
黃老醫生帶着歲月滄桑過後回歸平靜的眼看着兩人的互動,這個男人應該不會像普通男人那樣計較女人的身體吧。他的目光從容堅定,應該不會畏懼旁人的眼光。他的面容依然像上次的急切,他的急切不是表現在他的肢體動作上,而是在某個不輕易的神情當中。
第一次鎮上的人群裏,他一身狼狽地抱着她出現時,她跟鎮上所有人一樣,以為他是救人心切,細看他的眼神才知道那裏湛着濃濃的擔心與不明顯的愛。
這次亦然,只是眼中的那份愛情更加濃烈了而已。
這樣的男人,該是不為世俗的眼光所束縛的,應該可以告訴他實情,讓他更好的照料他的愛人。
小黃醫生拿着領回的藥品進來,先給莫回挂了兩大瓶鹽水,他拿着針管像上次一樣仔細辨認莫回手上的血管,生怕不小心插偏了又引來一向溫和的章先生的爆怒,吓得他幾天都不敢再給其他病人打點滴、插針管。
這不,這位章先生還是雙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直看,讓他有種站在地獄旁的錯覺。
“章先生,您放心。這次我一定會非常小心的。”所以請別用這樣懷疑的眼光看他行不?讓他心裏有很嚴重的挫敗感啊!
小黃醫生的手抖了兩抖,在強迫感極強的目光下顫微微地将細細的針頭插進是她手上的血管,他發現章先生的眼神頓時疼痛滿溢,幾乎要流出眼眶。
“不疼的,不疼的……”他幹笑着,語氣越來越小聲,最後搓了搓手,退了兩步,怕章先生撲上來揍他一頓。
黃老醫生見狀,開口道:“章先生,她已經睡着了,這藥水裏含有催眠、安神、止痛的功效,可以讓她好好睡上一覺。我想跟你談談她的病情。”
“好!”章淩碩應答,輕輕俯下身子靠近莫回的耳邊,“我要出去聽老醫生該怎麽調理你的身子,聽完就回來,先放手,好不好?”
手腕上的小手依然沒有放開。
“乖,五分鐘,五分鐘就好。絕對不讓你久等。”這個惹人心憐的女人,讓人怎麽舍得将她放下呢。
手,漸漸松開,章淩碩動作輕柔地将她的手送進被裏,仔細調好被子才轉身離開。
黃老太太從頭至尾都捕捉章淩碩的動作,笑了笑,眼角的皺紋彎成溫暖的符號。
“她到底怎麽了?”一出門,章淩碩便迫不及待的詢問起來。
“她的身子底子很差,就像我們鎮上的竹籃子,破了無數個洞,修修補補都不如從前。”黃老醫生在病房前的長椅上坐下,章淩碩也坐進旁邊另一張長椅上。
“什麽意思?你是說她的病再也好不了?”聞言,章淩碩內心大恸。這怎麽可能?她只不過是臉色蒼白一些,精神差了些,女生都有這樣的毛病,怎麽會致命?
“不是,她現在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肉體雖無礙,精神卻是一遍狼藉。而且這一生她都無法有孩子,你在意嗎?”黃老太太問着。
一個燦爛奪目,一個平凡安靜,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要能在一起就需要一方妥協。
這兩人會是誰妥協?
“我不在乎!”幾乎不經過考慮就回答,有沒有後代他不在意,章氏集團是不是由他的孩子接班他也不在意,能把章氏集團經營得有聲有色的人也不是找不到,有什麽可在意的。
“好,你沒有讓我失望。”黃老太太露出贊賞的笑容,“她的病情主要是五髒不全,調理不善,導致了病根。這病可大可小,即使現在沒有生命危險,也不代表以後沒有,必要的時候得強迫她吃些中藥調理。”黃老醫生娓娓道來。
“五髒不全?”章淩碩低語,內心突然被什麽給震了一下,他不敢深想。
一個人能五髒不全還能存活在這世這麽久,不用想也是缺少了什麽。
有可能嗎?
有可能是她嗎?
“對。五髒不全就是缺少了一個人體器官,她少了一邊腎。當時沒有好好調理這才落下了病根,好在她人還年輕,現在開始注意飲食還是能稍微好轉一些……”
心,突然像千萬根鋼針直刺着,刺得遍體鱗傷。章淩碩的臉頓時煞白,腰身被突來的詢息折彎了,他将臉深埋進掌心。
“章先生,你也別着急。好在她之前的身體底子不錯,身體失調時間也不長,日後細心照料還是可以補回七八分的。”黃老醫生以為他為裏面的人心疼,言語寬慰着。
“能知道她的腎在什麽時候失去的嗎?”章淩碩的語氣僵硬,抱着最後一絲希望。
“時間在兩年半左右。”
章淩碩的世界頓時暫停,視野中的事物變成了一片黑白。
僵持着手,一動不動。
最後,他還是狠狠地被報複了,被自己的無知狠狠地報複了一次。
莫回,原來一直困在回憶的圈子裏無法翻身的是我,你早就脫離了我給你布下的苦難,學會了令人不恥的報複。
真好啊!
原來,不是什麽莫名而來的熟悉感,她就是莫回。
兩年前被他無情抛棄的莫回,變成了現在瘦削到幾乎風一吹變倒地的嬌弱女人;她的了無生趣,她的病,都是他不理會她的反抗強塞進她的體內,硬逼她承受。
在她無依無靠,一個人孤單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裏拿着他自認為是對她的恩賜的兩千萬的支票時,她在想些什麽,哭了嗎?
是不是恨極了他?
明明是兩年前的事情,現在他卻該死地想要知道她當時的想法,是不是恨不得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莫回、莫回,你是不是因為恨我,才會用這樣的方式告知我?用這樣的方式報複我?!
她,是恨他的吧!
夜,漸漸退卻,濃霧也悄悄散開,章淩碩僵坐在長椅裏,一動不動。黃老醫生早已離開。
病床上,莫回被冷風驚醒,身邊空空如也,再無他熟悉的身影。
心,慌不擇路!
他再一次将她丢棄在冰冷的醫院旋身離開了嗎?
莫回不敢深想,猛然坐起身,顧不得自己一陣重過一陣的暈眩,拔了手上的針頭,跌跌撞撞走到病房門口,擰開。
冷風撲面,吹出一陣瑟縮。
濃霧間,長椅上,是那個她只看背影就能分辨出的男人。
他,還在,沒有離開,太好了。
她唇角綻放釋然的笑容。
“原來你在這裏,我等了一夜都等不到你。”她輕聲說着,語調有些輕快了。
那個背對她的身影一僵,讓她心微地一窒。
“你怎麽了?是不是着涼了?”見他不答,她再問。
這次,心慌感覺更甚。
仍是那抹不緊不慢的柔和聲音,聲音裏有不可忽略的虛弱,不用轉頭就可以知道她的臉色有多蒼白。
章淩碩表情微變了一下,疲憊的閉上眼。
這抹聲音早已不是當年的爽朗、無污,被他洗禮的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空洞,比竹溪鎮初見她時更空洞。
“怎麽不說話?累了嗎?對不起,我不知道會生病,讓你擔心了。”說話的人微喘着,聽到東西碰倒的聲音,她一定是站不穩了,正一臉倔強的撫着牆,要一步一步地挪向他。
為什麽要這麽清楚她的習慣?而這些習慣都該是另一個女人所有。
那個女人應該恨着他,而不是像此刻眼前的女人一樣,把內心所有的情感包裹在不為人知的幽暗角落,用平靜的微笑面對所有人。讓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裏,不知她的真實面目。
他,厭倦她的欺騙,厭倦她像挂着溫和全新的面容對着他笑,厭倦她身上泛起一種他眷戀的溫暖,那份無人可替代的溫暖。
這種感覺他恨透了。
“莫回,真的是你嗎?變成了一副新的模樣,來折磨我!”聲音冷峻,沒有平日裏的溫和。
他的聲音讓扶牆而走的莫回愣了一下,眼淚驀地滑落臉頰。這聲音像極了以前的章淩碩,委屈、擔心、多日的恐慌化成真實的眼淚,跳出眼眶。
她透過淚水,看着他晨霧間的背影,飄缈,無法碰觸。
他知道真相,她的夢,該醒了。
這個夢,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夢,可是夢終究是夢。
是夢,總是要醒的。
只是心,一陣又一陣泛着劇痛,幾乎讓她無法站立。
“是。”聲音依舊平平淡淡,她的力氣早已用盡,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去修飾她的聲音的冷或熱,此時的他應該也不再在意她了吧。
“所以,我像個傻瓜一樣被你耍了是不?像個傻瓜一樣感動于你做的那些只有莫回才知道的菜色,說着那些只有莫回才陪我經歷過的小事情。我以為我們心有靈犀,原來不是!是你一直知道,也經歷做這些事情。你恨我,恨當年的虧欠,現在你來實施你的報複了,是嗎?恭喜你,你的報複非常很成功!”章淩碩憤怒,說着傷人的話,但仍不轉身面對莫回。
那張臉,肯定布滿了吃驚、傷心、不可置信!
該死的,即使到現在他還這麽在意她的感受。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知道我有多快樂嗎?那是以前的你永遠不會為我做的,現在我換了一副面孔,你當成一個新的人,能為我做這些,我真的很知足。章淩碩,我很抱歉,抱歉不用莫回的身份愛你!
莫回在心裏吶喊着,眼淚掉得更兇,她卻死死地咬緊唇瓣,不讓泣音漏出。
哭泣,能留住他的現在又如何,留不住他的永遠。她也沒有資格再留他了!
他的心永遠也不會愛上莫回了。
章淩碩望着還來不及消散的濃霧,突然大笑了幾聲,笑音滄涼而空曠。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沒想到兩年不見你竟然學會了別人的算計。很好,當年我也算計過你,很好,咱們扯平了。”理智被突如其來的事實淹沒,沒有片刻的清醒。
扯平?如何扯平,他們之間他有愧疚,有悔恨,還有一個未出世,沒有緣份的孩子,怎麽扯平!但是章淩碩來不及想這些,他的心被莫回的欺騙占滿了,他可以容忍任何人的欺騙,惟獨莫回。這個人就該單單純純,心裏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藏污納垢地對他,容不得半絲的隐瞞。
他心裏就這麽偏執地認為着。
章淩碩倏地起身,撞進濃霧中頭也不回地離開。就連聽到身後有人倒地的聲音他也只是腳步一頓,仍繼續走着。
他步履極慢地走到大廳,兩眼空洞,像一幽無魂的靈,腳步飄渺。黃老醫生身邊的小護士看到他,覺得有些不對勁,連忙追上去。
“章先生,章先生,你這是去哪兒啊?等下她醒了找不到你該怎麽辦?”小護士問道,手在章淩碩的眼前搖擺着。
“她在後院摔倒了,你趕緊去看看。”章淩碩腳步未減,答非所問着。臉可以擺冷臉,心還是忍不住軟了。
語畢,章淩碩快步離開。
摔倒了?他不是剛從後院過來嗎?為什麽自己不去扶?
小護士撇撇嘴想着,還是小跑着往後院奔。
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莫回的臉觸及到冰冷的地上,現在時節早已入秋,竹溪鎮的秋天比別的地方涼上許多,地上的冰冷早就凍入骨髓。
她沒有起身,只是趴在冰冷的泥地上,放任淚水縱橫着。
“莫回,你為什麽會傻到相信他會愛上你?他那麽高傲,那麽不可一世,怎麽容得下自己犯這麽傻的錯誤。現在真是終結了,你們再也沒有未來,哈哈……”蒼涼的笑聲一聲一聲自她嘴裏傳出,在清晨的空氣裏滲入一份凄涼。
她總是傻的,明明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受了一次傷,還忍不住撲上第二次。她要的奇跡,沒有了;她要的溫暖,沒有了;她祈求的能陪他走過他在竹溪鎮時光的夢,破滅了。
老天爺,是不是很不喜歡她?為什麽她所有的夢,它總是殘忍地讓它們破滅。是不是從此以後,她無心、無情,她才會過得好一些?
老天爺,我只是想擁有一份有他美麗的回憶,在未來的歲月裏慢慢緬懷,為什麽你卻強壓着不給我?
為什麽!為什麽!
雙手用力拍打着冰冷的泥地,卻渲洩不了半分的悲傷,眼眶裏再也流不出半分眼淚。心裏再悲傷,她的眼裏都是幹涸的。
她已經學不會流淚了!
“哎呀,你真摔倒了。你傷口還沒好,不能這樣亂動知道嗎?看看,連針管都拔出來了,這要讓老醫生知道了,非罵人不可。來,別擔心。這點痛不礙事的,你忍着點。”小護士跑進後院,看見這一幕連忙跑過來要扶起莫回。
莫回掙紮着,掙脫小護士的手,掙紮間扯痛了身上的傷口,她痛吸着氣,任自己繼續趴在冷硬的泥地上,嘴裏喃喃道:“傷口不好又如何?沒用了。孩子離開了,他也走了,身體好不好已經無關緊要了……”
小護士不敢再用力,放手不行,暴力般抱她起來病人會掙紮,她為難了起來:“別這樣,這地上可冷了,回頭再凍出病來可就不好了。我扶你回病房吧!”
莫回不答話,小護士不敢再耽擱下去,又彎腰扶起莫回。她以為這次莫回還會掙紮,做好了用力抱住她的心裏準備。可莫回卻半點掙紮也沒有,乖乖讓她扶起,步履蹒跚地在她的攙扶下走進病房。
小護士輕手輕腳地幫她拍拍身上的塵土,扶她上床後,調整好床被,重新拿起新的針頭消毒。
“別擔心,你這病,老醫生遇到過很多病例的,肯定能幫你治好。”小護士給莫回抹抹眼淚,以為她是擔心病情,細語寬慰。随後又補充道:“剛才章先生讓我進來扶你呢,他好像有急事出去了。你不知道他在外面待了一整夜,肯定很擔心你!”
“我知道了,謝謝你!現在我想休息了。”閉上眼,莫回打斷小護士的話語,下起逐客令。
今天的一切,她清楚得很,清楚得很。
他,不是在擔心她,而是擔心他高傲的自尊。他的自尊無法接受他愛上了一個他曾經十分鄙視與不屑的女人,還跟這女人有了幾份甜蜜的回憶,做着一些只有戀人們才會做的傻事。他接受不了,實屬正常,實屬正常!
莫回翻了翻身,對着白淨的牆面,任着小護士重新為她插針,調節點滴。
細細長長的針頭刺進皮肉裏,她竟然連痛的感覺都沒有,目光不移地盯着眼前的白牆。醫院這地方,她總是害怕來的,四周都是白牆,明晃晃的,沒有任何溫暖感覺,半點安全感都沒有。
可是,無論在哪兒,她早已沒有半分安全感,其實一點區別也沒有。
她疲倦地合上眼,鼻間是濃郁的藥水味。
他又一次将她丢棄在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安全感的地方。
他是不是又會一去不回?他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他丢棄她的心非常明了。
想着,眼淚又不由自主滑下。她還是會哭的是不?真好,還會哭證明她的心還活着。
許久,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黃老醫生緩步走到莫回的病床邊。
“孩子,對不起!我将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我想他有權利知道真相。”慈祥的聲音流進她的耳內,給了莫回心裏一股難言的平靜。
莫回沒動,任淚滴進枕巾內。
“我見過他三次,除了與你來的兩次之外,還有上次你回音崖突然暈倒的那一次。他發狂的模樣,不是虛假作戲,他一定把你放進心裏了,也許他無法接受你可能無法生育的問題。如果這份愛情足夠強大一定會沖破這個結點的,對嗎……而你五髒不齊,卻不認真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