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髒,(1)

吳予燦笑了笑,邁步離開。

步行十分鐘到店門口,看見章淩碩的車子停在外面。

“總裁大人和老板已經回來了,出去得真快。總裁大人也真是,求女生原諒的時候也這麽沒耐性,這要怎麽讓老板原諒啊。”自言自語了幾句,往小花園裏走去,伸手曬被單。

早上叫得歡的小鳥兒竟然還在叫個不停,有一只還大膽地往曬被單的架子上靠。

是有好事兒嗎?總裁大人和老板的,還是她的?

呸,她能有什麽好事兒啊。除非是他要來,但他怎麽會來這窮鄉僻壤呢,他該在奢華的別墅裏喝着熱茶,處理着常人根本沒有機會處理的事物。他就是該過着那樣的生活。

張青舒口氣,自把棋盒送回給他之後,她原本以為不會那麽想他,但夢到他的次數卻越來越頻繁,每一次夢都是愉悅的,只是夢醒後仍是她一個人。

明明自己想放開,想遺忘,反而記得更牢靠。

“這裏的竹林果然難得一見,你這家夥還真能找,這下約翰遜非被你氣死不可。”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張青一驚。

她真的出現幻覺了嗎?

這幻覺未免太真實,真實到他劃破流動空氣的氣息都直接向她撲來。

她遲疑地轉頭,看到門口站着的人,圓圓的眼驀地瞪大。

“長腿哥哥!”

“小丫頭!”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一聲無奈的嘆息。在以後的生命裏留下一抹絢麗無比的色彩,亮得入心,豔得入骨。 這是一個并無特別的傍晚,紅霞漫天,倦鳥已歸林。一陣悅耳清脆的鈴聲在美麗、安靜的校園裏響徹,原本安靜的校園頓時沸騰起來,苦坐了一天的莘莘學子們如脫缰的野馬從教室裏跑出,歡笑着,奔跑着,兩兩三三,并肩而行,為校園增添了無數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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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偌大的校園便安靜下來。

一個穿着與其他同學同樣校服的女孩兒緩步走出,遠遠地看就知道她現在很忙,非常忙。

她左手忙往嘴裏塞着蘋果,右手還費力地要夠到左邊已經垂到膝蓋位置的書包。她拼命曲着腿,無奈手太短屢試未果,但她仍堅持不懈,腿微曲,整個身體擰成一個十分滑稽的姿勢。

賓果,突然她眼光大亮,觸及到幾粒她最愛的小零食,可是由于心情太過興奮,手一抖,手掌心裏零食毫不猶豫地從她手裏掉到地上,滾進不厚的塵堆裏。

她急得想跳腳,擡頭四處望了望沒見行人,彎身,撿起掉落的最愛的零食,準備拍拍繼續殘忍的大塊垛頤掉。

正在張口之際,“你是餓鬼投胎嗎?”

男人帶笑的聲音傳入她的耳,女孩兒像受驚的小兔子一般,立刻瞪着聲音的方向,狠狠地瞪着。

他,是個很高的人。逆着夕陽,夕陽将他長長的影投在她的身上,遮掩她小小的身子。

他,姿态翩然地斜倚車身,好看到無語形容的長腿微微交叉,俊美的臉上挂着嚣張的笑容。

逆着光為什麽她會知道他臉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不用問為什麽,她就是知道,因為他的大白牙在黑黑的光影閃着銳光。

他笑起來十分好看,她非常認同,但有一點她十分不爽,是非常的不爽,因為他笑的人是他。“再笑,小心惡魔耳朵跳出來了。”她不敢對着他的臉說,很沒用地低頭罵着無辜的灰塵。

他不以為意,幾個邁步将自己帶到她的身旁,曲腿蹲在她的身側。

她,實在太可愛,可愛到讓他忍不住想一看再看她臉上的笑容。

皮膚水水嫰嫩,像極了滑嫰嫰的果凍,明亮清澈的大眼裏幾乎可以清晰地倒映出他笑笑的模樣,小巧微紅的鼻,粉粉如花瓣的唇瓣。雙頰因蘋果肉而撐得圓鼓鼓的,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揉揉她的臉。

厚,這男人是有多愛笑,一見她就一直笑不停。

他很帥,非常非常帥,夕陽勾勒出他金色的輪廓,光閃閃地像極了一個卡地亞的惡魔,純黑的眼、長長的睫毛、高挺的,嘴角還挂着燦爛的笑容。

他笑着,任她打量着。

本來他還很火大的開着車飛馳,因為他剛下飛機,時差正讓他極度不爽中。梅爾集團旗下中國分部的酒店出了問題,還必須是他親自過來處理。

他在美國的事情已經忙翻了,還要跑來這裏,這個讓他非常不爽。

而前一分鐘,他看到這邊的有環境不錯,正打算繞道往這邊走走,讓心情稍微緩解一下,沒想到竟然他看到這個小活寶,才第一眼就讓他笑個不停。

他,不常笑,可以說是基本不笑,還恨不得天天擺着張臭臉,讓周圍所有人都看着吃不下飯,可是遇到她,他就愣是笑個不停。

哪有人愛吃愛到連東西掉地上,還恨不得趴到地上給吃了?

明明她手上就啃了一個大蘋果了。她是有多愛吃啊。

“你、你瞪着我也沒用,蘋果不能分你。”她有些畏懼他閃着清亮的黑眸,趕緊表明自己的立場,她後知後覺地想她好像不小心惹到一個危險的人物呢。

看看他手上腕表,看的衣飾,又忍不住多留了兩眼看看他捥起的衣袖露出健康漂亮的手臂。

她,就兩個愛好,一個是吃,一個是看帥哥。

現在,吃的在她手上,帥哥在她五公分之外。

她今天出門沒看黃歷,難道今天大利嗎?

聞言,他又笑起來,連眼也笑成了彎月,慵懶的笑聲十分悅耳。

她的小腦袋瓜是怎麽長的?怎麽可以這麽可愛?

“如果我說,我想吃,非常非常地想吃呢?”笑容輕斂,他表情微帶苦惱地問着她。

欺她,突然成為他現在非常想做的事情,而他的行動力一項極強,想做從來不多做耽擱,立刻行動。

面前的小小女孩兒,愣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手裏的大蘋果,做了一個很艱難的決定——低頭以迅雷不極掩耳的速度啃掉自己手裏的蘋果,吃得雙頰更加圓鼓,一雙亮眼還不時防備地看了一眼他。

哈哈哈,他爽朗地大笑,低沉的笑聲穿過她的耳膜,敲擊着她小小的心,泛起一陣激烈的共鳴。

“蘋果吃完了,你沒得吃了。”在他燦爛的笑聲,她解決掉手裏的蘋果,小臉滿是得意之色。

她站直身,想表現出她的成就與得意。

“是嗎?我還是想吃呢。”

“沒有了,我只有一個蘋果。”她也哈哈大笑,笑不是他才有的專利,她也可以笑得很大聲。

所以,不要在她面前笑得這麽大聲,這讓她心裏很不舒服。

她驕傲無比,無比驕傲地邁步,準備離開。雖然他是個很帥的男人沒錯,但她要錯過回家的時間了,她媽媽肯定十分擔心她。

在錯身的瞬間,一個大掌握住她纖細的手臂,溫暖的溫暖從她的手慢慢傳到心髒位置,讓心髒也跟着溫暖了幾分。

“你……”她回頭,想抗議。

才一張嘴,便被堵住,用他的唇。

肩上的書包,掉落在地,泛起一層淺淺的灰,灰塵随風而起,在夕陽的光線裏跳躍着,像跳一段精靈的舞蹈。

時光,為這幅美麗的畫卷染上印跡,勾出時光的剪影。

這是張青第一次遇到吳予燦的場景,美麗得讓人心悸。

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只是她不知道第二次會快得如此之快。

此時,依然是夕陽,張青依然穿着素色的校裙,背着書包。

不過這一次不在校園,而是在河堤。

她坐在河提的壩上,雙腿騰空,看着河面上被夕陽染成一面火紅,是哪個人說過什麽半江瑟瑟半江紅的,估計就是這樣的畫面吧。

她敲敲腦袋,她記憶力壞得出奇,連有教無類的文史老師都連吐三口血,死也不願意再教她這樣的學生,因為她會毀了他們的教學生涯。

明明一首簡單常見的唐詩,問她詩的作者,她能張冠李戴到宋代或清代的詞人,活脫脫把文史老師給弄愣在講臺上,狠不得拿塊豆腐砸開她的腦袋,看看裏面塞的都是些什麽東西,是不是除了吃還是吃。

是啊,她的人生現在就剩下吃了,心情好她吃東西,心情不好她更想用吃的來彌補她內心的缺憾。

而現在她也不斷地往嘴裏塞着清脆的雪梨,甜甜地味道,一入口便俘虜了味蕾。

吃着吃着,她眉頭一皺,鼻子一紅,清澈的眼眸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霧氣,她趴在河堤的安全欄上大哭。

今天她傷心透了,媽媽的病已經很糟糕,竟然在她面前吐血,難受得直流淚,以往媽媽再病再疼,都會對着她微笑讓她不用擔心她的身體。可是今天她連強裝的力氣都沒有,費力地咳着,血就這樣從她的嘴裏噴出來,濺上她的手背。

媽媽抱歉的話尚未出口,便陷入了昏迷。

她無能為力,她是個壞小孩,媽媽這樣,她除了驚慌失措,慌亂地找醫生之外,沒有任何的辦法。

她只想像普通的十六歲女孩兒那樣,單純而平順着。

可是,媽媽的病來得如此突然,突然到根本來不及長大,來不及懂事,來不及為她的媽媽留住健康。

醫生趕過來之後,為媽媽檢查身體,她隔着人群恍惚地看着一群陌生人為她的生命努力着,生為她的女兒她卻只能坐等着。

媽媽的主治醫生李伯伯是媽媽的好友,也一直是他在照顧她媽媽的身體,手術結束後,媽媽被送進重症病房,她只能隔着厚厚透明的玻璃窗,看着面色幾乎跟身上床被一樣白的媽媽,像純白色的玫瑰一般靜靜躺在病床上。

只是這棵純白的玫瑰開得太豔,開得太快,快到即将到了凋零的時刻。

李伯伯跟她說,媽媽撐不過兩周!

兩周,多短的時間!十四天,三百三十六個小時,兩萬零一百六十分鐘,一百二十萬九千六百秒。

這就是媽媽最後的時間了嗎?

從此之後,媽媽消逝,世上只剩她一個人了。

再沒有讓她撒嬌,再沒有人會為她撫順頭發聽她小小的抱怨,再也沒有叫她“我的傻丫頭”。

世上再也沒有媽媽這個人了。

她可不可以選擇,可不可以拿她所有愛吃的零食,愛吃的水果去跟上帝交換,換下媽媽的健康,換下她的生命。

可不可以?

張青大哭着,聲音随着河堤下的潺潺水流,漸漸走遠。

突然,她小小的肩頭傳來一陣溫暖,是上帝聽到她心底的祈求,打算幫她了嗎?

她擡起滿是淚痕了小臉,急切地,滿是期待地看着身後的人。

“小丫頭,你怎麽哭了?”吳予燦微皺俊眉,看着這個在美麗如畫卷的風景裏哭得稀裏嘩啦的小女生。

這個地方,是他前兩天發現的,很寧靜也很漂亮,流水如詩,晚霞惹人心醉,還有青草、小鳥為伴,也算是人生一大美景,就算是他這個出身名門的貴公子也會忍不住停下腳步,靜靜欣賞的。

可是,才短短兩天,在他尚未厭惡這片風景之前,河堤上卻多了一個哭泣的身影。

他不是個好管閑事的人,一般看到這樣的情形,他鐵定轉身就走,絕不會主動去招惹。但她的背影讓他有些熟悉,有點像前幾天見過的可愛女生,他才迫不得已走上前拍拍她的肩。

是他,那個在學校門口可惡地在她嘴裏品嘗蘋果味道的男人。

張青吸吸微堵的鼻,有點迷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本想嚴重抗議一下他先前的惡劣行徑,聽到他那一聲“小丫頭“,委屈地撅了撅粉嫩的唇,抱着他的腰身又大哭起來,還邊哭嘴裏模糊不清的喊。

“我好難過,好難過,難過得要死掉了。”張青眼淚流得很急,臉緊緊貼着吳予燦的衣服,她所有的眼淚都滲入他的衣衫裏。

這個小丫頭是水做的嗎?怎麽會有這麽多的眼淚,熱熱的淚水滲過薄薄的衣衫灼熱地燙着他的皮膚,燒進心裏,引發起他一陣莫名的煩躁。

“難過什麽?”他深吸口氣,将心底泛起的煩躁隐去,先把這麽在他懷裏哭得驚天地泣鬼神的家夥安撫好才是現下首要做的事情。

“媽媽,媽媽她生了好重好重的病,我好怕好怕。”一句話被她說得斷斷續續,還伴着濃濃的鼻音和抽泣聲。

吳予燦更加皺眉,這樣的事情他無能為力,誰都無法掌控人的生命,是不?就算你富可敵國,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壽命長短。

可她才這麽小,肩膀還這麽稚嫩,怎能扛起失去親人的痛楚。

那樣的痛,他經歷過,痛徹心扉,刻骨銘心,就算那樣的痛過了數年,他依然清晰記得喪母之痛。

那樣的痛,凄厲而殘忍,仿佛世界所有的色彩都頓時變成了黑白,扭曲着人的心。

“別哭別哭,要是現在哭花了臉,你媽媽她肯定難受。”吳予燦柔聲安慰。

她擡頭一臉茫然地看着他,他很高,高得幾乎可以撐起一片天地。

可是,她除了哭,她還能為媽媽做些什麽,她不能變成止疼藥,讓媽媽減緩疼痛;不能說變成爸爸減緩媽媽的思念。

她什麽也做不了。

她懊惱得又想大哭起來。

吳予燦靜靜看着她,她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兒,一眼即可看穿。

“她只希望你能快樂,你快樂了,她就會放心的。”吳予燦說着,以前他也有這樣的困惑,花了無數的時間去找最好的藥,最好的醫生,沒有在母親的病床前停留多少時日,當找到最好的藥和醫生時,母親的病卻已入骨髓,再多的治療也無濟于事。

他怎能讓這個初相識的小女生也經歷同樣的苦楚,好好陪着重病的人走過生命最後一程,才是對病人最好的方式。

“真的?”張青問,她不确定,真的不确定。

但他堅定的眼神告訴她,他說得十分正确。

才見過兩次,她就是相信他。

可是,她不想要媽媽生病,不要想媽媽離開她。

生命,那個難的命題,為什麽就這樣用強悍的姿态,出現在她的生活裏,讓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力量去抗拒,只能乖乖承受。

現在,她不能再任性,要乖乖陪着媽媽,時間太短,才短短的兩周,她不要讓時間只停留在哭泣裏。

“我要回去了。”張青有些不舍,但天空絢麗的彩霞已經漸漸熄滅,只剩餘晖。

“好。”吳予燦回答得很幹脆。

張青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這河堤沒有灰塵,但她還是習慣拍幾下。

“你就這樣回去嗎?”吳予燦用手指了指臉。

她清澈的眼早已哭腫,連帶的雙頰也泛起兩坨紅潤,在她白皙的臉上多了幾分豔麗。她這模樣回去,很難不讓別人看出她的傷心。

“那怎麽辦?”她沒想那麽多。

她的疑問剛落地,就被他牽着走,十米開外的距離停着他的車,是張揚的火紅色,幾乎跟主人一樣嚣張地在滿眼綠地的四周,抹出一筆耀眼的紅。

吳予燦打開車門,彎身取出一瓶純淨水,水的牌子是一連英文,他長指擰開瓶蓋,掏出手帕,倒水浸濕帕子。

“閉眼。”他轉過頭,看見她興致盎然地直看,好笑地出聲制止。

這小丫頭,對什麽東西都好奇。

“哦。”她應了一聲,聽話地閉眼。

未幾,一陣涼意覆蓋在眼皮上,清清涼涼的,很舒适,也減緩了她眼睛的酸澀感。

吳予燦認真打量地眼前的女孩兒,明明該是最無憂的年紀,本該像他家裏的小魔女一樣無惡不作,無人不欺。可是這小女孩兒卻要承受即将與最愛的人的生離死別,那時,他的年紀怕是跟她一樣大的吧。

他總是刻意遺忘那段時光,可是遇到她,那段時光總是會輕意地就浮現在眼前,卻沒有平日裏的難受與苦澀。

“好了。”他抽回手,出聲提醒她。

“嗯。”張青睜開眼,雙眸沒有了剛才令人心痛的通紅。

張青與吳予燦在河堤分開後,緩步走回醫院。

醫院離這裏不遠,十分鐘的路程就可以到,這是一家很貴的私人醫院,全靠李伯伯的幫忙,否則以她和媽媽的財力是支撐不了這裏的醫療費用的。

這世上還有很多她該感激的人,她不能這麽沒用,躲入自己小小的殼裏,一個人傷心,傷情。

她深吸口氣,大步朝着醫院的住院部走去。

“小青,你回來了!”是李伯伯的聲音,慈祥而沉穩。他穿着白大褂,大步朝她走來。

張青心一驚,是媽媽出事了?

“我媽媽她怎麽了?”她的承受能力還沒這麽強,一問便滿心的心慌。

“別擔心,她只是在擔心你,你下午哭着跑出去,她很焦急。現在剛睡下。”李伯伯拍拍張青的肩,滿臉的疲憊,像是很久沒有得到休息。

“對不起,我……”說着,淚水又差點滑下眼眶。

“沒事,你去陪陪她吧。醒來能看見你,她一定很高興。”李伯伯止住她的話頭。

“好。”

李伯伯離開,張青低頭上樓,并未發現從河堤上一直無聲跟在她身後的車子的主人看着她走進醫院,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才緩緩調頭離開。

濃濃的藥香自病藥裏彌漫開來,讓張青微微皺了眉頭,放輕腳步走到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病床上的人輕淺的呼吸着,跟張青極為相似的眉微擰,像在與痛苦作戰。原本豐膄的臉頰現在已經深深凹陷,顯露出高高的顴骨,細細的頸項,被覆蓋在醫院白色的床被的身子,露在外面打着點滴的瘦骨嶙峋的手。

這雙手曾經能為她撐起一個家呢,現在只能靜靜地停在那裏,任由維持生命的藥水緩緩點進她幹瘦的身體裏。

媽媽……她在心底喚着這個稱呼。

說好不哭的,可眼淚又不聽話地浸濕了眼眶,她用力咬緊唇瓣,任着眼淚滑下,卻不發出任何聲音,怕驚擾了床上好不容易才能入眠的病人。

她一直忍,手輕握住病床上的人的手,一動不動地看着。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走,窗外也早早被黑暗所取代。

床間的人緩緩睜開眼,這是一雙平靜而慈愛的眼,充滿了溫和,明明這麽痛、這麽難受,看到她最愛的女兒,她還是撐起美麗的微笑。

“我的小丫頭。”她無力擡起手臂,只能微微動了動手指。

“你醒了,要不要找李伯伯?”張青連忙抹掉臉上的淚痕,她不能再讓媽媽看到她哭。手腳并用地撲到床邊慌亂地詢問着。

“不用。我現在很好。”她的傻丫頭,還是這麽天真。

現在就算有神醫降世,恐怕也無能為力了。可是,她的小丫頭不明白,以為越多的藥品打入她的身體,她就能健康如昨。

她的身體她早就知道,并且有些故意為之的傾向,盼着能早日離開她厭倦的人世間。離開了,就能看見他,所以她并沒有任何害怕;可是到了真要離別的時候,她才想起她還有個小丫頭,她和他的小丫頭,這個小丫頭才十六歲,是如花的年紀。這樣的年紀裏,讓她接觸死亡和消逝,她突然有些不忍了。

她明白,她是個自私的女人,自私到骨子裏只剩愛情,遺忘了親情,遺忘了做一位母親的責任。

“媽媽、媽媽……”張青握住病人未打點滴的手,放到頰邊。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十六的年紀,她還不知道怎麽面對死亡,只能握着她的手喃喃地叫着那個溫暖的詞彙。

“我的孩子,媽媽還在這兒,不要驚慌,不要害怕。”她伸手無力地拍了拍張青單薄的肩,這時候的安慰是稀薄的,她不知道她的女兒能聽進多少。

“……”張青無言,将臉輕輕埋進病人的胸膛位置,動作很輕很輕,生怕弄疼她。

“我想回家。”她嘆息般地說着,既然生命已無法挽回,她沒必要讓自己最後的時光交給這空白的四面牆,回到有那個記憶的小家度過餘生才好,身邊有女兒陪着,她勉強讓自己忍過最後疼痛的兩周。要不然……

“你不能。”張青想也不想地否決掉。

“然兒,你不能再任性。”李伯伯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女人唇上泛着一抹美麗的淺笑,輕輕閉上眼睛,又陷入昏睡中,也将可怕的沉默交給病床前的女兒,與激動的好友。

她一直都自私,所以她無須在意誰。

所以,她連最後的十四天也未曾留給她的女兒,在當天的淩晨六點時,她便自己拔掉手上的點滴,就這麽任性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以決絕的姿态撲進有她愛人的國度裏。

張青的世界傾塌了,塌成一遍無望的廢墟。

她看着病床上身體已經冰冷的女人,和她唇邊淺淺的笑意,心裏像堵了一口很悶很悶的氣,呼之不出,咽之不下。

李伯伯在人群中間忙碌,不斷試圖挽救着病床上的人,可是旁邊的心髒測試圖仍然是一直毫無波動的直線。原來生命的終點就是一條毫無特色的直線,沒有任何起浮,沒有任何情緒,只是一條單調的直線。不管起點和過程是怎樣的多姿多彩,終點都是同樣的直線,沒有任何人可以例外。

一向沉穩優雅的李伯伯竟然有些發狂了,所有的護士都停下手上的工作,只有李伯伯仍然執着地進行着搶救。電擊數次之後,屏幕上依然是直線。

張青想喊,她想對着李伯伯大聲喊:她已經丢下我們了,不要我們,為什麽我們要這麽難過?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喊出口了。她的世界裏突然變成了一遍寂靜,在這樣嘈雜的環境裏聽不見半點聲音,只見李伯伯吃驚地望了她一眼,頹然放下手中的儀器,身體像被抽幹了一樣,軟軟坐到病床邊的椅子上。

全世界在張青的眼裏演起了默劇,她跑向走廊,走廊裏的人見她都驚恐地往兩邊躲着。

她是惡魔嗎?所有人都怕成這樣,昨天之前那個怕得竄進別人病房的護士不是還偷吃她的零食嗎?那個驚恐地望着她的小男孩,昨天不還抱着她投訴家人的虐待嗎?

為什麽一轉眼,所有的人都怕了她,都躲着她。她一夜之間變成了惡魔嗎?

她瞪着眼前的人,他們嘴裏說着話,有些甚至尖叫着,卻一句都傳不進她的耳朵裏。到底還是她出了問題,是不?

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終于沖出熙熙攘攘的醫院,卻闖進一場毫無預兆的大雨之中。這是一場盛夏的雨,大而猛烈。

無數的雨點敲打在她的身上,冰冷、刺骨、絕望、恐懼,任她怎麽跑,都跑不出這片突來的雨。

終于,她累了、倦了,跌倒在地上,臉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陣銳利的痛自臉頰處傳來,漸漸穿過整個身體,直達心髒。

她笑着,聲音蒼涼;哭着,淚雨交纏,分不清是淚是雨。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世界雨停了,眼前出現一雙暗黑色的皮鞋,來人的褲腳被雨水打濕了一圈,卻不見任何窘迫,他直立不動,執意為她擋住雨的侵襲。

她僵直着身體,頭慢慢擡起,目光略過那人的長腿、西裝下擺、他持着傘的大手、他光潔的下巴、他的唇、他的鼻、他的眼、他的眉、他如生絲般的發絲,以及他和她共撐的黑色大傘。

她以為,她已經哭夠了,沒有再多的力氣繼續發洩。

而她只是看了他一眼,淚決堤,一陣嚎啕大哭。

而吳予燦仍是直直站立着,為她擋住上方的雨滴,靜靜地任她哭,讓她的委屈、她的悲傷釋放。

許久過後,他漂亮的眉開始擰起來,她已經哭得太久了。

“小丫頭,夠了。”他彎腰欲扶她起來,才一碰觸她的肩,她便軟軟地向後倒去。

該死的!

吳予燦低咒着,丢下黑色大傘,彎身抱起她,坐上車子離開。

這是一棟很美的別墅,像極了童話裏的城堡。

而她,并不是公主。她只是一個将自己的母親留在人間十六年的人,現在她也留不住她稱其為母親的人。

張青坐在屋外樹下的人桌邊,将臉埋進膝裏,一片樹葉掉落在她的黑白的發旋上,不肯落地。

她的身邊是吳予燦,他正對着筆記本電腦忙碌了一天,其間沒有說過半句話。

也好,正好她現在也只想安靜。

為什麽會這麽相信他呢?他對她而言差不多算是一個陌生人,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她卻在他的家裏待了三天。

這三天裏,他也沒怎麽跟她說話,只是埋頭做他的事情,卻從未離開過她的視線,只要她一擡頭便能看到他,有時候他只是望着她,漂亮的眸子裏有着她讀不懂的情緒;但更多的時候他總是忙着的。

他,工作時候的樣子,很迷人,像主宰自己國家的國王,一揮手便無所不能。

所以,他也能解決她的傷心,是不?

她有很多的話想問他,想問,他怎麽會知道她在哪裏;想問,明明是陌生人,為什麽要對她這麽好;想問他,這世上有沒有一種藥,吃下後就望了不快樂的事情,讓她可以繼續無憂地過未來的生活……

張青昏沉地想着,在煩亂的思緒中入眠。

吳予燦感覺到對面的小丫頭的注視的目光,但他暫時無暇理會,也沒有時間跟她說話。明知道她這個時候最需要別人安慰,他卻只能将時間留給無趣的筆記本電腦。章淩碩的章氏集團開始延伸到美國,他需要幫他打理前期的事務,推托不得,而他自家的梅爾酒店也面臨危機,一時間,他忙得幾乎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吳予燦心想着,他暗暗在心底罵着無數句混蛋之後,心情稍微好轉。

将專注力繼續投放到面前的筆記本,吳予燦緊盯着屏幕上的數據,眼裏閃過一抹興奮的光,手指又忙碌地在鍵盤上快速敲打了一陣,露出滿意的笑容,合上筆記本。

往後一周的時間都不要再讓他看到這臺破電腦,否則他真會翻臉。

吳予燦擡眸,那小丫頭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才短短三天,她就将自己變成了另一番模樣,圓圓健康的蘋果臉,仿佛縮小了一號,覆上了一抹蒼白和脆弱,微翹的眼睫毛投在眼下,形成青黑的陰影,那陰影從河堤那天之後就沒在退過,連圓潤的小下巴現在變成尖尖的。

她睡得很不安穩,時常不安地動着,秀氣的眉也緊蹙。

這時,她突然在夢裏驚了一下,抖了抖身體,然後張開微帶血絲的眼。

他心裏立刻充滿的成就感,比賺進千萬美金更有成就感,因為她第一眼便是在找他,目光觸及到他時,她緊繃的身體才微微放松了下來。

他知道,她剛失去了親人,而他又恰好在這個時間裏出現,才讓她産生了特別的依賴感,但他還是非常高興。

“小丫頭,我們來下盤棋吧!”他像變戲法一樣,從筆記本電腦後掏出兩個小缽盂,棋盒圓鼓鼓的十分可愛,他見到這棋盒時就覺得特別像咬蘋果的小丫頭,雙頰鼓鼓的,要多可愛就有多可愛。

“我不太會。”看到他打開棋盒,是黑白兩色的圍棋,她沒學過,而且圍棋是複雜的游戲,她更加不會。

“沒關系,我們也不按平常方法下。”他将盛着白棋的小缽盂推至她面前,鋪好棋盤,“女士優先。”

她忐忑地放一顆白棋,他跟着放顆黑棋在她的白棋邊;她又下一子白棋,結果他還是把黑子放她的棋旁。

她擡頭看了他一眼,他笑得很燦爛,白白的牙整齊地排列着,很好看。

她心裏很納悶,這是他的戰術嗎?她一點戰術沒有,會不會輸得很慘?

她硬了硬頭皮,再落一子,他依然如前面兩手棋一樣,依着白棋落子,直到最後滿棋盤都是棋子,她的白子落了最後一個空閑的位置,而他手上竟然還有一顆棋子。

他笑笑,直接将黑子壓在最後落下的白子身上。

她瞪着眼,這算什麽棋啊?

看着她錯愕的眼,他哈哈大笑,大手忍不住揉亂她柔軟的發絲,讓她順順的發頓時炸了毛。她瞪他,他不停手,她再瞪,瞪到她雙眼泛紅,他才停下手。

“丫頭,明天再見她最後一面,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突然,吳予燦将她擁進懷裏,用很輕的口氣說着,怕驚擾了懷裏的小丫頭。

“嗯。”她的聲音很輕,有些事情總是要來的,向她告別後,是不是她就不會這麽難過了?她還太稚嫩,不太會想得太詳細。

張青将母親的骨灰跟父親的合葬,那天是陰天,墓園裏只有三個人,她、吳予燦和李伯伯,李伯伯三天不見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鬓邊都起了白發,臉上有浮現起深深的皺紋,背影也佝偻了幾分。

她知道,這一切都只緣于她的母親,那個曾經如花的女人,現在與心愛的男人長眠于此的女人。

她突然有點恨她的母親了,一個自私到連親人都不要的女人,自私連最後的時光都不留給她。

既然對李伯伯無意,為何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裏,還要給李伯伯暧昧的遐想,讓他終其一生都逃不開她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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