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失蹤的青年(一)

浦州地勢狹長,東面是瀕海的平原,中部和西面是起伏的丘陵地帶,浦江自西面流入橫貫全市,最後東流入海。

而市區和鄉鎮人口,則散落在沿江兩岸。

蘭田山便是這些起伏山脈中的一座,因為地勢複雜,風景優美,成了個遠近聞名的山地車騎行勝地。

那個失蹤的青年男子,便是一支外地騎行車隊的一員——因為車隊組織松散,一直過了3天才被發現人不見了。

車隊開始以為他體力不濟,自己放棄了,一直到他家人找上門,才知道人騎丢了……最終,靠着蘭田盤山公路上的兩個監控攝像頭錄像和被遺棄在路邊的山地車,終于确定人是在蘭田山失蹤的。

這一耽擱,便過去了5天。

因為時間匆促,又是“密林尋人”這種需要撞運氣和大量人力的活,應峤幹脆把整個會場的隊員都帶上了,整整裝了3輛車。

野蜂規模雖然不多,買裝備倒是肯砸錢,射擊館後面的停車庫裏居然還有臺帶小型無線電設備的通訊指揮車。

拉開儲物倉庫,裏面有成箱的物資和裝備,沖鋒包、開路包、醫療包、救援三腳架等東西一應俱全。

可惜她只是個志願者,連件隊服都沒有,只分到一件熒光色的馬甲背心。

因為要出任務,宋繁縷等經常出一線的都換上了隊服——他們習慣了突發狀況,車上随時備着隊服。

只有騷氣沖天的歐陽暢想什麽都沒帶,一臉焦慮地小聲向宋繁縷請假:“宋哥,我家不遠,我回去取個衣服。”

“取個屁!”宋繁縷一邊往車上搬礦泉水,一邊罵,“你想被阿峤罵死啊,問問小方妹倉庫裏有沒有你的號!”

歐陽暢想絕望了——野蜂隊員的救援服都是自己花錢買的,他個子偏高,人又偏瘦,定制的那幾套全被他買回家了。

他苦着臉嘆氣,方勤給拿了件和許漫一樣的志願者馬甲。

粉白色套上熒光黃,活脫脫像一只挂上了大促銷标簽的火烈鳥玩具。

許漫眼饞地看着那幾個一線隊員擠上了指揮車,跟着方勤坐上了後面的裝備車。

歐陽暢想怕挨罵,也躲了過來。

方勤瞪着他:“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吧?”

“我穿成這樣,現在過去才是不要命了。”歐陽暢想嘟囔。

話音未落,他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歐陽暢想看到“應峤”兩個大字,哆嗦着接了起來:“隊、隊長。”

“過來。”

即便隔着老遠,其他人也都感受了森森的寒意。

***

趕到蘭田山時,第一批負責搜救的民警和志願者已經上山了。

本地志願者聯合會的負責人王羽坤在山腳等着他們。

“哎呦,非常感謝你們及時趕來!”王羽坤小跑着迎上來,上衣全濕透了,滿頭都是汗。

應峤仰頭望向高聳的山峰:“車在哪兒發現的?”

王羽坤嘆氣:“山地車扔在山腰上,看,就那插了旗子地方——人卻完全沒有蹤影,前幾天還下了雨,小山路一塌糊塗,更加難找了。”

那插旗子的地方地勢平坦,建着個極小的臨時停靠站,供來往的車輛應急使用。

“無人機早上轉了兩圈,沒什麽發現。搜救民警和我這邊的幾個志願者已經搜了一圈了,實在是人手不夠……”

應峤嘆氣,看了眼Blake,向馬小南道:“你先把Black帶回指揮車上去。”

王羽坤趕緊攔住:“別呀,讓它上去嗅嗅嘛。”

“你們已經搜過一圈了,氣味都被幹擾了,探嗅犬用處不大。”應峤道。

王羽坤無奈:“那……”

“你給我的指揮車騰點空間,”應峤指了指山腰那個小停車場,“其他車我送完人就撤下來。”

“好嘞!”

野蜂的人不多,簡單粗暴的劃分成了後勤保障、搶險救援、醫療救護三個大組。

這次開會來的基本都是後勤和一線搶險救援的人,醫療救護組一共就三個人,還都是醫院在職工作人員,這次只來了一個外科醫生趙知骞。

隊員分兩批上山,裝備車卸完東西就下去了。

許漫見歐陽暢想等人忙碌地搬東西,也手癢地抱起一箱礦泉水,吭哧吭哧往指揮車那走。

她個子不高,人也瘦,頂着那個板寸頭走在幾個大男人中間,活潑潑一個發育不良的未成年。

歐陽暢想看不下去了,伸手要來搶她的箱子,“我們這麽多大男人呢,誰要你搬?”

“沒事兒,我抱得動。”許漫躲了一下,差點撞上旁邊的馬小南,趕緊道歉道,“對不起呀!”

馬小南沒吭聲,臉漲得通紅,小跑着走遠了。

許漫有些茫然,歐陽暢想撇嘴道,“處男容易害羞。”

許漫:“……”

歐陽暢想還想說什麽,應峤的聲音驀然響起:“歐陽,你是來救人的還是來談戀愛的!”

許漫猛地擡頭,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應峤旁邊。

歐陽暢想被他訓的不敢回嘴,垂着頭繞過滿臉陰雲的應峤往車上放東西。

許漫也想如法炮制,應峤往前邁了一步,正好擋住她去路。

“我……”

她手上一輕,礦泉水已經被應峤接了過去。

“謝謝……”

應峤頭也不回,把水往車上一放,仰頭去問在車頂架設天線的林中磷:“短波電臺架設好了沒?”

林中磷點頭,“好了。”

應峤試了試對講機,在指揮車上拿了張地圖下來,随手點了6個人名字,招呼他們圍過去。

沒被點名的歐陽暢想哭喪着臉:“隊長!”

應峤連頭也沒擡,“你今天跟着小勤和中磷,不用進山。”

歐陽暢想更絕望了,轉頭正好看到林中磷從車頂爬下來。

林中磷不屑地撇了下嘴,很嫌棄的樣子。

“誰叫你不分場合調戲小姑娘,這叫數罪并罰,”方勤也不同情他,将一直探頭探腦的許漫往歐陽暢想那一推:“那你就負責把新人領進門,幾個常用的尋人APP啊、怎麽做行動指南啊等等,全部都教一下。”

歐陽暢想無奈地應了一聲“好”,沒什麽精神地打開手機,将幾個常用的APP介紹給許漫。

畢竟是互聯網時代了,哪怕是山地救援,可以依靠的現代化技術也較以前多的多。

熟悉軟件也要不了多少時間,許漫閑不住又地跑去幫方勤一起整理裝備車留下的物資。

小停靠站這裏除了指揮車,還有王羽坤那輛用來供隊員臨時休息的小巴車。方勤讓馬小南把指揮車靠到小巴邊上,再把附近的空地和通往水源的小路清理了出來。

說是水源,其實就是一小股石頭縫裏的山泉。

好在距離近,水流清澈。

許漫忙完了手上的事,爬上了指揮車。

這其實就是輛改裝過的房車,除了無線電,還在駕駛座後面做了個小小的指揮臺,電腦、打印機一應俱全,車廂上的網兜裏懸着備用的頭燈、安全頭盔,架子上更是放滿了搜救手電、應急燈、平板等物。

再後面是應急用的廁所和可供簡單烹饪的小廚房,最裏面則是個雙人床鋪。

許漫微弓着身體走近指揮座,上面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煙味。

她想象了下應峤坐着辦公的模樣,歪嘴一笑,正打算坐下,冷不丁底下竄出個黑影,“汪汪汪”直吠。

她往後退了一步,無奈地看着眼前威風凜凜的黑狗:“Black,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Black叫得更大聲了,仿佛在咆哮:鬼才認識你!

狗随主人,真的一點兒都不錯啊——

許漫四下一張望,在架子上拿了個磨牙棒,沖着黑狗輕揮了一下。

搜救犬選的全是性情溫和,熱愛“工作”的大中型犬,看到玩具整只狗都興奮了起來,尾巴更是瘋狂搖曳。

許漫将玩具往前一遞,它立刻咬住往後扯動。

她握緊了繩子陪它玩角鬥,拉得它心花怒放,恨不得整只狗都撲上來。

她只得松開玩具, Black便咬着玩具開始在車裏轉圈。

“Black,”方勤探頭進來,“Nein!”

黑狗側頭看了她一眼,猶豫着停了下來。

方勤沖許漫笑笑:“不要緊的,它很聽人話。”

許漫羨慕道:“它就聽你們的。”

方勤笑得更開心了:“口令不難,下次我教你——隊長他們來消息了,半小時後回撤,下來幫忙。”

兩批前線搜救隊員,加上他們這些後勤,一共足有20多個,指揮車上的小廚房約等于沒用。

還好帶來的幹糧夠多,礦泉水也管夠。

一直到1點整,第一批搜救人員才撤了下來,其中卻沒有應峤的身影。

烈日炎炎,他們全都像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

不少人還沒下車就已經打了赤膊,褲子也都挽到了膝蓋上。

方勤也不管認識不認識,招呼着他們到陰涼處坐下,礦泉水、清涼油、毛巾和裝了清水的臉盆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靠近水源的好處,在這時候就體現出來了,在密林裏鑽了大半天的男人們恨不得拿水盆沖頭到腳沖上一遍。

許漫送完毛巾,回頭見同事後勤組的林中磷在車上翻找,奇怪地問:“你找什麽?”

“看見食鹽了嗎?”

許漫往前走了兩步,把壓在底下的未拆封食鹽拿了出來,“這個?”

林中磷奪過去,謝也不說一句,扭頭就走。

許漫好奇跟上,就見他一邊走一邊拆,在一個穿着警服的小哥面前蹲下。

那小哥長着張娃娃臉,胳膊上全是腱子肉,這時正挽着褲管,小腿上叮着兩條黑亮的螞蟥。

林中磷捏了撮鹽撒上去,螞蟥沒幾下就扭動着滾落下來,血水把食鹽逐漸染紅,猙獰而可怖。

“謝謝呀!”

那小哥一邊喝水一邊道謝,林中磷沒吭聲,随手把螞蟥處理了,拿着鹽包繼續問其他人“有被螞蟥咬了的沒?”

好幾個人應聲,其中一個指着腦門問:“我叫馬蜂咬了,有藥嗎?”

許漫記得車裏放着藥膏,趕緊回頭去找。

……

應峤等人回來的時候,正看到許漫拿着清涼油,在幫一個志願者抹腦門上的大包。

那人衣服也不好好穿,赤着膊,褲子挽到大腿上,活脫脫一只褪了毛的山雞。

應峤眼皮跳了下,拿了濕毛巾往指揮車走——和其他人一樣,他的衣服也濕透了,袖子還被荊棘勾破了,小布條迎着風抖啊抖的。

許漫塗完藥就瞅見他了,巴巴地跟過來。

應峤一上車,Black就撲了上來。

他拍了拍狗頭,就開始脫衣服。

救援服外面有腰帶,解開腰帶才好脫上衣,裏面的T恤濕漉漉的貼在上身,又熱又黏糊……

車身輕微晃動了下,他又将卷起的T恤下擺放了回去,詫異地回過頭。

許漫拿着盒清涼油,站在車門邊,眼睛閃亮亮地盯着他。

應峤:“……什麽事?”

許漫彎着眼睛笑,還舉了下盒子:“要清涼油嗎?”

“不用。”

“那鹽呢?雲南白藥呢?”許漫像哆啦A夢一樣拉開馬甲上的衣兜,一樣一樣拿出來。

應峤本來長得就不是善良溫和的類型,鋒利的眉毛狠狠地折出個銳利的突起,“下去。”

許漫無奈,垂着頭轉身準備下車。

一只腳落了地,她又忍不住回過頭——應峤已經把上衣脫下來了,汗津津的背脊上縱橫着幾條猙獰的疤痕,一路蜿蜒至腰際,沒入褲子深處。

這也是救援時候受的傷嗎?

這麽大的疤痕,當時一定流了很多血……

許漫正看得出神,冷不丁一件T恤從頭罩下,将眼前的裸背遮得嚴嚴實實的。

“還有什麽事?”

應峤是真有些不耐煩了,人找不到,這小丫頭還這麽多管閑事。

不知道男女有別嗎?!

“你背上的傷……”許漫小聲道,“也是救人時候留下的嗎?”

應峤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又冷又疏離,比刀子還可怕。

許漫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中學時代,對面站着的,則是不怒自威的政教處主任。

她有些心虛地強擠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後縮了下,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一直到她落荒而逃為止,應峤也沒再向她吐露一言半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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