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海鮮宴與中二病

廚房裏,師兄弟四個已經收拾幹淨,一溜的大水箱裏放着今天席面要用的海貨,蝦虎,大蝦,墨魚,蛏子,花甲,牡蛎,扇貝。老爺子伸出手在水箱裏一頓翻檢,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又去旁邊的食材裏翻翻找找,不時揀出幾樣放在一邊,這是每天老爺子的工作,确定食單。高博已經順手拿起窗臺旁的本子等着,小林四人也規規矩矩站好,等着老爺子指示。

老爺子翻找完,卻并不開口,打眼看着沈念池,其他五個人也知道了老爺子的意思,一齊盯着她看。沈念池摸了摸鼻子,認真看了看老爺子挑出來的食材,清淩淩地開口道:“油焖大蝦,清蒸蝦虎,蔥爆花甲,炸蛎黃,蒜蓉扇貝,西蘭花炒蛏子,醬焖黃花魚,栗子雞,四喜丸子,鍋塌豆腐,醋溜土豆絲,上湯娃娃菜,香菇木耳墨魚湯。”

報完菜名,擡眼看看老爺子,老爺子并不看她,沖高博點頭。高博聽完菜名就知道自家師妹答對了,等着老爺子點頭便挽袖子準備開工。老爺子雖然身體硬朗,但是畢竟年紀大了,很少會下廚,大都是他和封白掌勺,而沈念池雖然已經獲得了老爺子的認可,卻從未掌勺開牌賣菜,老爺子只是說她還有的磨練,但是高博和封白兩人知道,不是不夠,只是不願,至于不願什麽,哎,又是一筆債。

高博指着食材,一一跟徒弟們介紹該怎麽處理,蝦要清洗幹淨從蝦背剪開挑出蝦線,蝦虎要在側邊剪開兩節既方便入味又方便客人剝殼,花甲已經放進鹽水裏等着吐沙,牡蛎開出洗淨抓入澱粉,扇貝用刷子刷幹淨,蔥姜蒜備用,蛏子取出洗淨,墨魚去掉墨囊撕去薄膜。高博一一示範,然後讓徒弟們分工,每人負責幾項,沈念池從旁監督,廚房裏瞬間熱火朝天。

老爺子順着竈臺看了一圈,用手抹抹竈沿,沒油沒灰,點了點頭,這是整個廚房最髒的地方之一,每天火裏來油裏去的,很容易積灰,如果連這裏都是幹淨的,那至少能說明廚子的态度還是認真的。轉臉看看幾個人忙忙碌碌的,老爺子背着手轉身出了廚房。

封白剛進院門就撞見了自家師父,“師父!”一米八高的個子,虎背熊腰,黝黑的臉盤,左眼下一道刀疤直至腮下,面相兇惡,卻規規矩矩站好,恭恭敬敬行禮。

“嗯。”老爺子點點頭,面色嚴肅,說出的話卻分外暖心:“你媳婦兒咋樣啦?娃子還好吧!你師妹今天剛拿的墨魚,我讓她炖湯了,給你媳婦兒留一份,下奶正好。”

封白是沈園的另一位廚子,跟着老爺子十年,去年結婚,前兩天老婆剛剛生了孩子,老爺子給他放了三天假,封白知道今天有席面,就早回來了,手裏拎了一堆東西。“師父,喜蛋,您嘗嘗。”老爺子知道封白他老婆生孩子當天就讓沈念池去送了一堆東西,封爸封媽不肯收,封白倒是痛快地收下了,回來自然帶了回禮。

老爺子接過來,就知道裏面不僅有喜蛋,按照宣城的風俗,一般分送喜蛋,女兒送八個,男孩送九個,這一袋子的重量可不對。老爺子不多說,封白雖然是師兄弟裏跟老爺子學廚最短的,就連沈念池都跟在老爺子身邊十五年了,但是師徒兩人的感情卻是極好,封白對老爺子自有一番深重的孺慕之情,要是沒有老爺子也就沒有封白的今天。

封白十三歲的時候,父母雙雙下崗,兩夫妻為了生計自己做起了小買賣,早出晚歸,根本無暇顧及封白。那個年紀的男孩最是容易叛逆,父母沒有時間監管,等兩夫妻空下來的時候已經晚了。父母仍是遵循棍棒下出孝子的傳統,但是不管怎麽打就是不學好。夫妻倆啥法子都用了,愣是掰不過來,都有點放棄了,加上封母又生了一個兒子,矛盾更是加劇。

封白第一次見老爺子是在沈園的館子裏,封白帶着一衆小弟正沿街收保護費,半大的孩子最是兇狠不知收斂,沿街的鋪子多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意思意思給點,一路收到了沈園。

老爺子正帶着四個徒弟在館子裏練刀工,五個人五把菜刀剁得當當響,威風凜凜的半大小子看到這種場面也萎縮不前了。封白卻是個橫的,不然也不會小小年紀便成了頭子,一腳踹開擋路的桌子,直接走到老爺子面前,伸出手裏的棍子直指老爺子的鼻尖,要收保護費。師兄弟四個瞬間爆了,拿起菜刀就要去理論,老爺子一個眼神,乖乖收腳,繼續當當當地切菜,只是速度更快、聲音更響了。

老爺子理都沒理封白的棍子,從旁邊的盤子裏拿出一塊巴掌大的豆腐,遞到封白面前,“你能把這豆腐切多少塊我就給多少錢”,看着有些呆愣的半大小子,又是火上澆油地挑釁,“怎麽,不敢?”

老爺子從藝這麽多年,顯然是不僅能料理食材,也懂得料理人心,這種中二病的少年,完全是經不起刺激的。封白棍子也不要了,接過那塊豆腐,拿起老爺子面前的菜刀,直接在砧板上開剁,沒錯,就是剁,剁得當當響,跟那四個師兄弟同一頻率,也都是頭不低眼不看,當然,人家是練得久了,他完全是橫。

四個師兄弟跟看怪物似的停了手,封白也停,把菜刀一扔,斜眼看老爺子。老爺子也不在意,真的認認真真數了數切得橫七豎八的豆腐丁,然後沖着櫃臺道:“念念,拿五十五塊給他們”。

沒錯,沈念池當時也在,五歲的小豆丁沒法拿菜刀,老爺子讓她擱櫃臺後頭算賬呢。沈念池乖乖地拿了五個十塊一個五塊,仰頭看着封白,笑眯眯地說:“哥哥,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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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蘿莉雪白雪白,胖乎乎的,跟剛出鍋的饅頭似的,頓時晃花了封白等一衆中二的眼。封白回過神來,不知怎得消失好久的羞恥心又萌發了,但是畢竟中二時間過長,一把奪過沈念池手裏的錢,轉頭就走,惹得一衆小弟面面相觑。

四個師兄弟這次倒是膽子大了,雖然不敢明說,但是紛紛用眼神指責自家師父,讓小師妹出來做這麽危險的事情實在是太過分了。四個人圍成一圈,拍頭的拍頭,拍肩的拍肩,拍背的拍背,要多輕有多輕,就怕吓壞了自家小師妹。沈念池也不怕,仍是笑眯眯地任由四個漢子安慰,奶聲奶氣地問自家爺爺,“爺爺,這個豆腐要怎麽辦呢?”師兄弟們更是一陣心疼,這時候還能記得不浪費食材,果然是乖巧又懂事呀。

“還能做什麽,小蔥拌豆腐!”老爺子根本不理徒弟們的埋怨,要不是有十足把握,他怎麽敢拿自家孫女冒險,神三爺的菜刀可不是白練的,沈園開了這麽久能屹立不倒,靠的可不僅僅是手藝和口碑,有些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已。

封白與老爺子的第一次交鋒,以封白的失敗為結局。然而中二病永遠讓人無法理解,封白此後每天必來,每次都拿棍子直指老爺子要收保護費,老爺子每次都随手拿起食材,豆腐、土豆、茄子、番茄、番薯、黃瓜等等,封白也是二話不說,直接開剁,然後從小蘿莉手裏接過錢直接走人,只不過小弟卻是不讓跟進來了。如此一直延續了兩年多,直到四個徒弟變成了三個再變成了兩個,直到小蘿莉也加入了切菜大軍,直到封白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能将豆腐切成薄片、土豆切成細絲,有一天,封白突然從榆錢街消失了,一連三天都沒出現在沈園。

老爺子在第四天的早上出門溜了個彎,回來對着正在努力切土豆絲的孫女招招手。小蘿莉将切好的細絲一刀鏟進旁邊放着的清水盆,這才擦擦手走過去。老爺子眼裏露出些許滿意,蹲下身子替小孫女擦擦額頭的汗,輕輕地說:“爺爺要去城南,念念跟着爺爺好不好?”

“好。”小蘿莉乖乖點頭,“去看封哥哥嗎?”小蘿莉雖然小,卻懂事,更是少數能知道老爺子心意的人。

“是。”老爺子嘆了口氣,跟店裏的幫工打了招呼,帶着小蘿莉坐車去了城南。那時候的城南還是一片荒涼,下了公交遠遠望去,灰色的高牆,遍布的高壓電網,門口幾個大字“宣城城南監獄”。

封白在關進去的第一天見到了來探望的人,白發蒼蒼的老者領着雪白嬌嫩的女孩,不知道為什麽,封白突然覺得很委屈,在自己被父母師長打罵的時候沒有委屈,在跟人耍狠輸掉的時候沒有委屈,在被對手一刀砍中差點失去眼睛的時候沒有委屈,在被關進監獄的時候沒有委屈,但是黨看見慢慢向自己走來的這一老一少的時候,卻覺得自己這幾年來所有的不滿跟委屈都化作眼淚沖了出來。

老爺子隔着玻璃看着包着紗布的少年,又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把沈念池抱起來,坐在自己腿上。沈念池雖小,卻也知道這是什麽地方,看着少年臉上的紗布,又回頭看看爺爺皺起的眉頭,也是小小輕輕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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