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湯面與男子漢
那天探監,老爺子和封白都沒說話,沈念池也是乖乖坐在老爺子的腿上,直到獄警催促,老爺子才領着沈念池走了。此後每個月老爺子總會帶着沈念池坐公交車從城北到城南去看封白,然後三個人誰也不說話,坐到獄警催促再帶着沈念池離開。從夏到冬再到夏,如此反複,兩年零六個月,封白終于見到了監獄外的太陽,耀眼刺目,令人眩暈,仿佛另一個世界,一個讓他覺得孤孤單單的世界。那天沒有人去接他,他爸他媽嫌他丢人,早在他被抓進派出所的時候就沒再理他,收拾包袱,一家三口離開了宣城,再也沒有消息傳來。
封白使勁地眨了眨眼,壓下酸澀,背起大布包,快步向外走去,沒再回頭。一裏外的公交站,封白等到了他熟知的那班車,面對車上頻頻斜視的目光,不喜不悲,找了個單人座坐上去,一路睡了過去。公交車開了一個多小時,走走停停,一直到熟悉的街景印入眼簾,封白下了車。原來滿滿的榆錢樹已經被景觀樹取代,路上的石板已經撬出,三三兩兩的施工員正忙忙碌碌。
封白不知道短短的路自己到底走了有多久,直到他終于鼓足勇氣推開了沈園的大門,仍然是原來的木桌木椅,仍然是當當響的切菜聲,仍然是那一老一少,只不過四個徒弟已經剩了一個,其他都是年輕的陌生的臉,但是不管怎麽變,封白仍然覺得不陌生。
新來的幫工顯然沒想到這個點有人會來,正要開口,一旁的矮胖師父一記眼刀,頓時收聲。老爺子的左邊是沈念池,小蘿莉已經有些抽芽,右邊一把新菜刀、一塊新砧板,上面一塊巴掌大的豆腐,靜靜地等待着主人的到來。
封白仰了仰頭,将布包放在櫃臺,認真地洗了手擦幹,然後站到砧板前,颠了颠菜刀,動作利落地下手,先片後絲,一刀鏟起放入旁邊的清水盆,白嫩嫩的豆腐剎那間綻放成了花朵,玉立亭亭。
封白離開監獄吃到的第一餐是老爺子親手做的清湯面,新磨好的小麥粉堆成火山狀,倒入清水,反複揉搓成團,醒發十分鐘,雙手将面團撐開用力,随着手腕的力道,手指分開面團,面團重重地砸在面板上,反反複複,銀絲慢慢由粗變細、由少變多,陽光穿過面條間的縫隙滲進封白的眼。排骨清湯,幾根青菜,一碗素面,封白知道自己跟過去告別了。滾蛋餃子絆腿面,老爺子對他所有的話都在這碗面裏了,吃了這碗面,從此他是沈家人,從此他清清白白地開始。
此後的幾年,封白開始了每日循環往複的生活,一大早将笨重的舊三輪推出院門,三輪車板上一左一右兩個馬紮,扶着師父和師妹坐好,他就蹬着三輪車駛向碼頭、菜市場,跟着師父學習怎麽挑菜、怎麽選海鮮、怎麽配菜、怎麽做菜還有怎麽做人。宣城的大街小巷被師徒三人轉了個遍,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恭恭敬敬地叫聲“三爺”,然後逗逗小蘿莉,至于封白,大家的眼神裏總是透漏着這樣那樣的意思,所有人都不明白沈三爺為何會收留這個曾經的痞子混混,并且手把手的教,不理解歸不理解,但是沒人敢質問沈三爺,畢竟三爺的菜刀從來不是只吃素的。
對于別人的異樣眼光,封白從來不予回應,靜靜地站在一邊聽着師父跟人寒暄,間或掏出白淨的帕子給師妹擦汗,收獲小蘿莉甜甜的微笑,封白覺得這就夠了,只要師父和師妹高興,又管旁人做什麽,人不能活得不累,也不能活得太累,庸人從來只會自擾,而他封白不是。
回頭的浪子,無人知道他到底會掀起怎樣的風浪,別人也不知道封白到底會變成何樣,封白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聽師父的話,做好師父教導的每件事,這就是他的生活,酷暑嚴寒天天如此,日日反複,沒有乏味,只有充實。對于封白來說,時間是凍住的,因為昨天和今天沒有什麽不同,漸漸長大的小蘿莉知道她的封哥哥不一樣了,因為自家爺爺的笑容越來越多,當然封白自己是看不見的。
封白26歲生日的那天,沈家館子照舊營業,這也是沈家規矩,廚子是沒有假期的,只要食客需要,不管打雷下雨,都得幹。這天的早飯吃的是面,清湯面,排骨清湯,香氣十足卻沒有一絲油星,幾根青菜,一根寬面條從頭到尾沒有斷,由雪白饅頭長成細條面的沈念池端着這碗面送到封白面前,彎起嘴角:“封哥哥,長壽寬心面。”
沒錯,這碗面是沈念池出品,老爺子年紀大了,即使依舊身體板正、聲如洪鐘,但是他已很少親自下廚,不過每年封白生日都會收獲老爺子親手做的面,湯面鹵面油潑面、抻面撈面空心面。
老爺子不僅僅擅長料理海鮮,也精于面食,為了這個手藝,老爺子20歲兜裏揣着幾十塊錢獨自一人去了陝西,拜了當地有名的白案師父學了整整三年。而這些手藝也是封白和沈念池的功課,只不過封白不管如何努力都學不來沈念池的精巧,不是因為男女的差別,而是因為沈念池在娘胎裏就已經開始在做白案,而且做的絕對是頂級。
是的,沈念池的母親也是廚師,而她的外曾祖父是大名鼎鼎的白案師傅,也是沈老爺子的師父。沈母姓池名雲,廚藝大師池海的嫡親孫女,幼承家學,做的一手好面食。有些東西是流淌在血脈骨髓裏的,比如傳承比如技藝,而沈念池的血脈裏浸潤的是兩大廚藝世家的精髓,精髓入骨入心入技入藝,所以她學的比別人快、做的比別人好,羨慕也好,嫉妒也罷,她從來都是平平淡淡,不驕不躁,笑眯眯地站在老爺子身旁,清風繞山崗,我來自我去。
吃完一碗長壽寬心面,封白開始了屬于他自己的戰争。是的,戰争,一個廚子總有一天會面對的戰争,在封白26歲生日這天到來,這天是封白的出師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十個春秋,封白獲得了老爺子的認可,做好了今天,他就可以獨當一面,而不再只是沈老爺子的徒弟,他也可以自己開壇授法。
從買菜、洗菜、切菜、配菜到做菜,全部由封白獨立完成,一個人做六桌菜,沒有幫手,沒有菜牌,沒有監督,完全自由發揮,整個沈家廚房今天全是封白自己的領地。這也是沈家規矩,老爺子說了一個只知道做菜的廚子永遠都上不了臺面,因為中國人吃飯講究的不僅僅是吃飽喝足,還要講究怎麽吃的好、怎麽吃得舒服,吃飽容易,吃得舒服,這是境界,也是廚子與廚師的分界。所以沈家徒弟的出師宴都是獨立完成,挑選新鮮的食材這是基礎,料理好每一道菜這才及格,而葷素搭配營養與美味并舉可得良好,至于讓人賓至如歸舒心暢快才能優秀,而沈家徒弟至少要在良好以上才能出師,不然出師宴就只是宴、不是出師。
沈老爺子留着四個新招的小幫廚在後院負責傳菜,然後他帶着沈念池和高博在館子裏招待老食客,是的,老食客,這也是沈家規矩。沈家所有徒弟的出師宴,都由老爺子負責聯系品菜人,不多不少正好六桌、六十人,這裏面既有熟悉的街坊鄰居、也有從天南海北趕來的陌生人,裏面還混雜着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讓圍觀者不得不贊嘆老爺子的交友圈真心的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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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必不可少的幾個人,圍在老爺子身邊,乖乖聽訓,沒錯,這些是老爺子的徒弟們,縱使已經出師多年,都是名震一方的大廚,但是不管有多牛、有多忙,只要是同門的出師宴,就得給我回來,這也是沈家不成文的規矩,同氣相連說的不僅僅是血脈,也是傳承,有文化的,也有物質上的。當然,從十多年前開始,這條鐵律已被打破,因為有一個人再也沒有出現,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這人姓沈名初,沈老爺子獨子,沈念池的父親。
是的,沈念池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沒有,或者說從她出生月餘之後,她就沒有見過她父親。在座的都知道,卻無人敢說,無人敢問,這是老爺子的逆鱗,是沈家之殇,也是沈家人為何獨寵沈念池的緣由,不是補償,只是心疼。
魯川粵閩蘇浙湘徽,煎炸炖煮烹焖炒,酸甜苦辣鹹辛,一桌菜,四冷八熱外加一湯一甜點,打鈴走菜,封白知道自己的出師宴成了,不是他自誇,而是憑借十多年來跟在老爺子身邊的點點滴滴,他終于在這天明白了老爺子對他的期許,人要有所畏懼才能有所成,但人又不能太過畏懼而事事無成,做人如此,做菜亦然。
六張桌,桌桌人不同,桌桌菜相同,不同人有不同的味蕾與偏好,要做到讓所有人滿意,那是絕不可能,但是讓大家吃得舒服卻是考驗廚子的技藝與經驗,顯然封白做到了,看看吃得紅光滿面的食客就知道了,封白在他師父那裏拿到了優秀,他出師了。
沈家規矩,出師宴完,撤菜上茶,廚子答謝,封白理了理白色的廚師服,身條板正地向館子走去。老爺子擡手拍了拍他的肩,有些動容,将他一推,封白從此不僅僅是沈老爺子的徒弟了,他以後要獨立面對外面的刀槍劍戟,不僅僅是廚藝上的,也有別的,而顯然封白理解了老爺子的心思。
六桌,六十人,人不多,有認識,有不認識的,當然還有人跨過時間的洪荒向他漫延而來,他看到了兩鬓斑白的雙親。十多年未曾相見,有怨恨,有委屈,然而時間奪去了容顏,卻也教會了封白寬容,也許更多的是漠視。封白沖他們點點頭,拿起早已準備的佳釀,舉杯一口幹淨,答謝寒暄,然後下一桌,這也是十多年來老爺子教會他的,不是言語上的,而是十多年來的身教。老爺子話少,他覺得身教比言傳更重要,因為孩子們比大人更會學,也更知道怎麽學。
一桌、兩桌、三桌,每桌都是如此,看着衆人或是贊賞、或是羨慕、或是懷疑的目光,封白心如止水,上善若水,人只有靜得下來才能爬得上去,封白用十多年的經歷驗證了世間真理。
老爺子跟徒弟們坐一桌,八個人,師兄弟們許久未見,終于可以集齊,很是難得,封白跟師兄們一一握手,認真聽訓,他是關門弟子,是的,即使沈念池比他小一輪,也是從五歲開始從藝的,那時候他還是中二病,所以實際上,封白應該管沈念池叫師姐,只不過這不是規矩,老爺子說了,叫什麽不重要,尊師重道在形式,更在內心。
這桌一共十個人,老爺子的右邊坐着大弟子葉亭,左下首兩人,卻是師兄弟們不認識的,當然老爺子和封白認識。兩人一白一黑的西裝,一笑一板,對比明顯,但細心的都能找到共同點,他們身上的血腥氣,那是千軍萬馬殺出來的,封白眼下的刀疤有些灼熱,是的,當年的那場搏鬥,留下了刀疤關進了監獄,全是拜眼前兩人所賜。
封白一成不變的臉色終于碎裂,握緊的拳頭到底還是洩了底。老爺子看着自家徒弟的表現,還是點了點頭,拿起手邊的白酒,親自為兩人斟酒,封白要攔,老爺子一把打開。穿黑衣的看着封白就是要動,白衣男子一個餘光,瞬間有些焦躁的局面風停水止,兩人端端正正地坐好,受了老爺子的禮。道上規矩,越是高位就越不能随随便便受禮,因為不是誰都有資格的,當然老爺子是有資格的,只不過平時都是別人給他倒酒,今天卻是反過來,卻沒人攔。一溜徒弟們在老爺子倒酒的時候都規規矩矩站好,老爺子擡手又給封白倒了一杯,老爺子先幹為敬,那兩個漢子恭恭敬敬喝完翻杯,這是表示給老爺子面子,雖然這個面子是不得不給,但老爺子做的分毫不錯,也是讓人服氣。
老爺子喝完放下杯子,将面前的酒壺推到封白身邊,封白知道老爺子的意思,恭恭敬敬倒酒,一口幹掉翻杯,等着對面兩人幹掉,這筆帳算完,從此江湖恩怨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