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墨魚湯與少年心
“好好過日子。”老爺子拍了拍封白的肩膀,将他從回憶裏拉了回來,看着滿頭白發的老人,封白重重地點了點頭。“去吧。”老爺子沖他擺擺手,自己一個人去了前面的館子。
“師叔好!”小林幾人看到封白進來,趕緊問好。雖然自家師父教人的時候很吓人,但是師叔是不論什麽時候都吓人的存在。問好完就各幹各的,寒暄什麽時候都可以,但是絕對不能耽誤客人,這也是沈家的規矩。
“嗯。”封白點點頭算作回應,“我帶了些喜蛋回來,一人一份,忙完了自己拿”。封白将袋子放好,仔細地洗洗手,也投入了忙碌的大軍。
“封哥哥,嫂子挺好吧!今天有新鮮的墨魚,待會多熬一盅,給嫂子帶回去補補。”作為現在唯一被老爺子承認的沈家繼承人,沈念池要學的東西很多,廚藝、書本、算賬、做人,還有醫道,是的醫道。
中醫絕對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瑰寶之一,中國自古以來便有藥食同源的說法,雖然人吃五谷雜糧總難免會生病,但是只要吃得對了,總會身體好。沈念池先天不足,雖然現在的身條仍是有些瘦削,但身體絕對是杠杠的,這完全得益于老爺子在她後天的喂養。簡簡單單一碗早餐粥,也是加足了料,山藥健脾養胃、枸杞疏肝補血、百合凝神安眠、芝麻潤腸養發。沈念池在還不能拿菜刀的時候,學習的就是辨食材,不僅僅是食材的味道,還有食材的功效與搭配,這也是廚子與廚師的分界,好的廚子能做一桌好菜,真正的大師卻是會養生的。
墨魚有益血補腎,健胃理氣的功效,尤其适合孕産婦,可以安胎、利産、止血、催乳,正是封白的媳婦現在需要的。
“好。”封白的嘴角微微翹起,表情還是有些僵硬,但是已經讓一衆師侄們覺得天上掉餡餅了,哎,人比人果然能氣死人,小師姑無論是各方面都能完虐他們一百遍。羨慕完,各幹各的,什麽都不能耽誤。
今天的席面是靳叢靳老爺子六十六的壽宴,十桌共佰人。靳老爺子,宣城人,現任宣城大學的特聘教授,是國內研究宣城歷史的頂級學者。老爺子的祖母是日耳曼人,當年殖民統治時期由日耳曼遷居至此,結識了他的祖父。老爺子自小跟從祖母學習日耳曼語,并借祖母家的勢力前往日耳曼留學,回國後正趕上建設時期,被聘到京師大學歷史學系從事研究兩國歷史的工作。老爺子六十歲退休後回到家鄉休養,在宣城大學的學生特意上門求教,這才有了特聘教授的頭銜。
靳老爺子在出國之前已經結識沈老爺子,當時兩家僅隔了兩個街道,靳老爺子家境優渥,除了書就剩了吃這個愛好,而且此愛好維持至今。即使是在京城教書的三十年,也是每年都要回宣城住個三個月,就為了這口,而沈園是每次必到的地方。靳老爺子還私下利用了自己的學術權限,進到宣城的檔案局裏,特意調出晚清民國的檔案,就為了查查當時的宣城人都吃些什麽,然後拿着那些已經湮滅于時間的菜譜跟老爺子反複讨論,當然也便宜了來沈園的老食客們。
老爺子六十六大壽,子女們都在京城工作,很難有時間回來一趟,正好趁這個時間陪陪老爺子,而天南海北的學生們也湊了個趣,于是壽宴由三桌變成六桌最後變成了十桌,而沈老爺子也是靳家壽宴的座上賓。
看看今天的菜譜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出自沈家之手,因為沈家學徒都知道,雞鴨魚肉方能成席,缺一樣都不能算是完整的席面,今天的菜譜光是海鮮就占了大半,這絕對不是沈家人的作風。但是誰讓靳老面子大、兩家關系好,靳老說了,一定要讓外地人嘗嘗宣城的特色,畢竟老爺子教學的時候經常三個月不見人,學生們實在是無法理解這種資深吃貨而且是資深老家擁趸者的心态,靳老爺子打電話的時候特意說了,要給他們開開眼,免得總被嘲笑。
上午十點鐘,靳家的長子、長媳帶着小兒子先來了,恭恭敬敬地跟沈老爺子行禮。兩夫妻都在政府部門工作,長女在讀碩士,小兒子卻是沈念池的同學。當年老爺子退休,幾個孩子不放心老爺子獨自一人,但是都沒法跟回來,只能把小孫子交給老爺子解悶。此子叫靳東平,剛過17歲,是沈念池的同班同學,經常跟靳老來沈園蹭吃蹭喝,跟沈老爺子很是熟悉,但是每次見面都不免拘束,在他看來沈念池的爺爺絕對比他家老爺子難搞定。
“爺爺好!”靳東平規規矩矩行禮,然後拿眼掃了掃,沒看到沈念池,故作鎮定地問,“念念妹子沒在呀,作業沒寫完?”
靳家兩夫妻互相遞了個眼色,靳家媳婦兒看着自己兒子的蠢樣子有點不開心,但是也只能順着說:“是呀,念念呢,有一年沒見這孩子了,估計是越長越漂亮了”。自家公公和兒子的心思,她還是明白的,兩家老輩關系好,孩子兩個又差不多是一起長大的,她也見過沈念池幾面,雖然覺得家世上差的有點大,但是在自己公公面前卻是不能說的,當然也不敢當着沈老爺子的面給人難看,畢竟沈家有些不對勁,她雖然不知道詳情,卻也有幾分眼力。
老爺子只當沒看到一家三口人的眉眼官司,“後廚幫忙呢,今天人多,她去搭把手”,說完就慢悠悠地喝茶。靳家老大瞪了母子倆一眼,乖乖給老爺子倒茶,一時間館子裏沒了聲響。
靳老爺子是被一堆學生簇擁着來的,學生們也借着這個機會來宣城玩一圈,這是不用他陪着的,但是有些研究機構卻是需要老爺子刷臉才能進的,一群人看完一圈已經十一點半了,正好過來準備開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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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老鄭重地向大家介紹了沈老爺子,老爺子只是點了點頭,并不多話,不是一個圈子的,誰也挨不着誰,跟靳老那是有共同的愛好,其他人完全沒必要。恭維也好,瞧不起也罷,與他無幹,他今天只是來賀壽,不用攀交情。
幾個幫工泡好茶端到桌前,一圈人說了很久也累了,慢悠悠喝茶,等開飯,畢竟後院的飯香已經傳進了鼻子裏,海鮮味和着海風,也是醉人。
當然,有人的地方總是有是非,雖然靳家兒女為了老爺子高興,光請人就花了很大功夫,但是關系套關系,交情連交情的,總是有漏網之魚,而且還是大魚。
此魚,哦不,此人黑瘦幹癟,就是那種一看就讓人覺得是被上帝重點關注過的,而且絕對是臉先着地的,正坐在靳老那一桌子上。此君姓李,看着比靳老年紀還大,今年只有五十六,靳老師叔的徒弟,但是因為某些不足道的緣由,兩人關系一直不妙,這次來完全是因為靳老邀請師叔家的兒子來宣城旅游,結果此君剛好在自家他家裏做客,于是就來了找茬的。
“好好的大紅袍就這麽糟蹋了。”大家走了一大圈都餓了,正沉浸在美味裏,一片寂靜,就來了這麽個攪局的。李君也知道點靳家跟沈家的關系,就是要挑刺,今天上午轉了一圈,已經數次攪局,但是都被自家師弟給擋了,一直不忿着呢。累了餓了,脾氣更不好,再看着沈家館子雖然幹淨古樸,但是總覺得配不起自己的身份,更何況靳老極力推薦,更要找茬了。
場面一時有點僵着了,畢竟雖然是此君挑釁,但也不是沒道理。中國人喝茶,分兩種,一種是胡同口下棋的大爺們那種,一人擎着個大茶杯,一手下棋,一手喝茶,完全是拿茶當水喝,喝的是豪氣;另一種則要焚香洗手,選茗、擇水、烹茶、洗杯、聞香,喝是其次,意境是重點,當然最好就是燈下美人,素白纖纖,更是極美。
現場大都是文化人,什麽都講究個意境,更兼茶是好茶,頂級大紅袍,靳老某學生孝敬,這麽喝确實有點牛嚼牡丹,不知所謂。但人家開的是飯館,不是茶園,真心是雞蛋裏挑骨頭。
靳老皺眉,晚輩們不好開口,這一桌坐着的都是同輩人,靳老師叔家的兒子算是同輩裏最小的,深恨自己嘴上沒個把門的說漏了嘴,這才引得李君來破壞氣氛,拽了拽李君的衣角,示意他少說兩句。李君只做不理,反正自己沒說錯。桌上一堆人忙着打哈哈,企圖蒙混過去,深恨此君嘴賤不饒人,沒得降低了自己的格調,你去西餐廳要碗岐山臊子面,這不是找抽嘛。
靳老自己也不好開口,但是沈老爺子就坐自己旁邊呢,總不能因為自己的壽宴就讓人家老板吃虧吧,遞過去個抱歉的眼神,就要開口。沈老爺子可不是白長了這麽些歲數,當年同行相輕,都照樣打回去,而且是專打臉,更何況是這沒事找不痛快的,沈三爺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小林,去叫你師姑過來。”老爺子也不多話,兩軍對壘,直接上手,什麽喊話都是虛的,那是影視劇情節,而且絕對是雷劇情節。
小林剛剛給另一桌送完茶,正準備回去,就聽見了嘴賤君的話,轉身又走了回來,讓你沒事找抽,我們家師爺那是什麽人,也是你能多嘴的。沈家規矩,菜不好吃飯不香,只要您能劃出個道道來,讓老爺子親自道歉賠禮都是行的,但是沒事上門打臉,那對不起了。
“哎!”小林知道自家師爺的意思,麻溜去請自家小師姑來打臉。簡簡單單幾句話,事情還是很分明的。
沈念池也知道自家爺爺的意思,去後院正屋裏取了老爺子的收藏,色如銀、亮如鏡的高頸純錫茶罐,指甲由手心向外輕輕掃過,聲音清亮,隐有回音;宜興紫砂茶具,茶杯、茶碗、茶盞、茶碟、茶荷、茶托、茶巾、茶盤,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古樸的光澤,離得近了,似乎還能聞到茶具本身散發出的香氣,顯然這套茶具已經用了許久,茶養具,具養茶,時光的積澱帶來的是厚重,也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