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菜盒子與韓師父
衆人圍觀完高博教徒弟,該幹嘛幹嘛,老爺子照舊去館子裏坐着喝茶,封白則是敲敲剩下兩個師侄的頭,領着兩人繼續練刀工,他正好為晚飯做準備。沈家規矩,徒弟出師後可以自行收徒,師父不再插手。
封白早已出師,按理來說他是可以收徒弟的,但是至今兩年多,一個都沒收。雖然他長得一副兇相,也确實脾氣不好,且黑歷史夠多,但是光沖着沈家的名氣和老爺子對他的器重,還是有人托關系找親戚,拐着彎地想成為他座下大弟子,但不管是誰,就是說不動。
老爺子擺明了不管;他爹媽跟他關系只限于見面叫一聲;他老婆是個沒脾氣的,什麽都聽他的;面子最大的是他泰山老岳父,也是沒勸動,你說你的,我不應,倔得讓他老丈人直接掃地出門。看在他師兄的面子上會臨時搭把手,也只是臨時,卻讓別人羨慕得要死,兩個師侄更是乖乖幹活,一個字都不多說。他們師父脾氣再大也是有限,跟師叔比,那是天與地,還是別找抽的好。
沈念池拿出面盆,倒入面粉,撒點鹽,左手碗右手筷子,邊倒溫水邊攪拌,然後上手揉捏,圓滿完成三光政策,手光、面光、盆光,一個光滑的面團成型,放在一邊,蓋上蓋子,現在這個天醒一會兒就能用。韭菜已經洗淨晾幹,左手輕叩韭菜,右手腕保持同一頻率上下移動,左進右出,菜刀一鏟放進菜盆,加入幾滴香油,鎖住水分,翠綠得發光。熱油鍋炒雞蛋碎,倒入菜盆,再加一點泡好的蝦皮,點一點鹽,就是一盆好餡兒。撈出面團,揉搓幾下,面刀分出大小相同的劑子,左手輕輕捏住一角,右手擀面杖前後滾動,左手配合将劑子轉了一圈,圓圓的薄皮就成了,下面撒上一點生粉防粘連。擀完劑子,将足量的餡料一一放在劑子上,提起一側,下壓鎖邊,瞬間成了個盒子。平底鍋中放入少許油晃勻,中小火煎制兩面金黃,韭菜盒子新鮮出爐。
沈念池剛開始幹活就吸引了一衆人的注意,嗯,“小師妹(妹子、小師姑)要做好東西了,做什麽呢?上次做的水晶蝦餃不錯,薄皮大個兒,鮮甜多汁;上上次的臘汁肉夾馍也很好,餅酥肉香,爽而不膩;再上次的湖溝燒餅,外脆裏嫩,焦香酥軟;再再上次的糖酥煎餅,餅薄如紙,香酥甘甜;再再再上次的意大利千層面,層層不同,層層鮮美……”,光想想就誘人的很。雖然都是廚子,身邊還有老爺子這個泰山北鬥,但是論做面食的手藝,沈念池絕對可與老爺子比肩,一旦動手,總是引得衆人一陣聯想,光想就先饞個半死。
等到她開始切韭菜、炒雞蛋,再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就白瞎這麽多年的苦功夫了。“師妹(妹子、師姑),你今天是咋滴了呢,就算不做千層面那樣麻煩的,起碼做點別的呀,什麽狗不理包子啦、褡裢火燒啦、灌湯包啦、鍋盔啦,随便來點都行,怎麽做韭菜盒子呢,太對不起你的好手藝了。”
高博和封白還好,師妹做什麽都是好的,都要捧場;其他兩個師侄也覺得挺好,師姑好幾天沒做面食了,終于等到了,有的吃也不錯;小林和小齊就慘了,師父做的那一盤吃了兩筷子、自己可是做了三盤,哦天哪,現在還是一肚子的韭菜雞蛋,雖然師姑做的比剛剛吃的美味太多,也實在是無福消受哦,師姑,你确定不是故意的。
沈念池這次确實不是故意的,而是臨時起意,看到他們師徒三個做韭菜雞蛋,就想起來了。想到就行動,反正材料齊全,不費功夫,不耽誤晚飯,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做完看到衆人的眼色,這次囧了,尤其是高師兄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更是無語,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別裝了,誰信呀!沈念池讪讪地端起盤子,“要吃嗎?”有點底氣不足。
封白直接上手,念念妹子的忠實擁趸;高博也拿了一個,嗯,外酥裏嫩,滋味鮮美,就說剛剛嘗的那些都是浮雲,果然不錯,這是又嫌棄徒弟的手藝了;其他兩個師侄也一手一個,哦,太餓了,剛剛光聞味兒了,正好解饞,就是有點燙啊,同志,剛出鍋的呀;小林和小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準備上手,沈念池不給了。收獲幽怨的眼神,沈念池頓時嚴肅起來,“東西再好也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上火不消化”,說完又覺得自己有點不厚道,微微翹了翹嘴角,“下次再做”,算是安撫住了兩人。
總共做了二十多個菜盒子,一眨眼去了十個,留下幾個給自家爺爺,加一碗墨魚湯,正好當晚飯,其他的收進保溫餐盒,跟師兄打了個招呼,推車出門了。
出了巷子口右轉,街口再右轉,過三個路口,宣城第一中學就在眼前了,這是沈念池所在的中學,進門左轉初中部、右轉高中部,宣城最有名氣也是教學質量最好的中學,沈念池馬上升高三。現在還是暑假時間,學校裏基本沒什麽人,大門緊閉,依稀看見零零散散幾個校工負責日常打掃,獨留一扇小門過人。
沈念池把自行車停靠一邊,跨過小門,左手邊一間小房,門衛大爺的傳達室,就是沈念池的目的地。
看門大爺姓韓名愈一,知道他名字的不多,大都喊一聲韓師傅、老韓頭。韓師傅今年六十有五,中等身材,須發漸白,胡子略長,面色紅潤,穿一套墨色唐裝,黑色千層底,一副老神仙的樣子,不知道的人絕對想不到是看門大爺。
韓師傅在沈念池停車的時候已經知道了,笑眯眯地站在門邊沖她招手:“丫頭,來了!”親切得很,一看就知道兩人交情匪淺。
“嗯,師父。”沈念池恭恭敬敬地問好。兩人确實交情深,總的來說就是,她是他的恩人,他是她的師父,關系略複雜。
沈念池六歲開始正式跟她爺爺學藝,雖然之前的那麽多年已經耳熏目染,學了很多,但是并不成系統,因此仍然從最基本的辨認食材開始。每天天沒亮,老爺子就帶着她去碼頭等着歸港的漁船,一家一家地走過去,一樣一樣地教她辨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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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韓愈一的那天,蒙蒙細雨,沈念池打着自己的小花傘,緊緊地跟在老爺子的身後,快到碼頭的時候,就看見了倒在路邊的韓愈一。那時候的韓愈一穿着皺巴巴的襯衫,已經看不出底色,臉色煞白煞白的,歪道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老爺子一開始以為是哪裏的醉鬼,并沒注意,更何況他也沒那個閑心做聖人,也就沒管。沈念池還小,看見這麽個情況,有點不忍心,輕輕拽拽自家爺爺的衣角,祈求地看着他。老爺子知道孫女的意思,只能停下腳步,走到韓愈一身邊,搭了搭脈,又翻了翻眼皮,雖然不是很确定,大概應該是身體太虛了。看着沈念池有點着急的樣子,也是好笑,“沒事,估計是太累了,又虛弱,睡一覺、吃頓飽飯就好了。”
沈念池很是信任地看着自家爺爺:“哦,那咱們把他帶回家吧,下雨呢,感冒就不好了。”老爺子頓時有點嫉妒了,看着自己從小帶大的孫女關心別人,怎麽有點酸酸的,一定是錯覺,然後,韓愈一就被高博給扛了回來。
韓愈一醒來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一睜眼就是刺眼的陽光,想擡手擋眼,卻發現根本擡不起胳膊。“爺爺,你醒了,感覺怎麽樣?”韓愈一一直不醒,連老爺子都有點擔心了,請了醫生來看,說的大同小異,只是開了點葡萄糖。沈念池覺得人是自己要求帶回來的,就要負責,這是爺爺教的,一定要做到,所以一天來看好多回,人終于醒了。
韓愈一看着這麽個陌生的小姑娘,怔怔地說不出話。沈念池擡起嫩白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熱,嗯,應該是沒問題了。轉身跑出去找自己爺爺了,她也不太懂得照顧人。
“沒事了,給他喝點水,然後讓他喝點粥,他這是餓的。”老爺子看着韓愈一的樣子,就知道這是有故事的,畢竟五十多歲的人了,沒遇上大事不會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韓愈一就這樣在沈家住了下來,沈老爺子沒趕人,也是他的造化。老爺子年紀大了,心腸軟了,要是擱十年前,愛誰誰,直接掃地出門。剛開始的時候,韓愈一一天都不開口,不論見誰都沒反應,給水就喝,給東西就吃,除此之外,一整天都不挪地。沈念池再小也知道他的狀态不對,只能想法子哄他說話,可是明顯效果不大,還是老爺子看不慣他這副死樣子,再加上自從這人來了,自己孫女的注意力明顯不在自己身上了,更是想抽他。
老爺子把沈念池哄去廚房給韓愈一熬粥,把門一關,然後,然後等沈念池回來就看見老爺子一副算計到別人的樣子,而韓愈一則是粗重地喘氣,滿臉怒容,沈念池茫然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沒找到答案,只能端起粥給韓愈一喂飯。
韓愈一這次有了反應,一把手奪過飯碗,仰頭就倒,沈念池的驚呼聲還沒響起,韓愈一直接噴了老爺子一身。那是剛出鍋的熱粥啊,你死定了,爺爺一定會揍死你的。沈念池捂臉,轉身跑掉了,仿佛後面有怪獸,是的,怪獸,韓愈一這一下,把老爺子的脾氣徹底發動起來了。老爺子年紀大了,講究修身養性,平時雖然面色嚴肅,但已經很少動氣了,但是沒人敢惹他,沈三爺的名頭不是白叫的,您自求多福吧!
韓愈一被修理得很美妙,從此以後一個多月,沈家大大小小的雜務,除了後廚,都包給他了,連老爺子的夜壺也是他負責,敢反抗,老爺子的菜刀絕對不饒人。
韓愈一雖然累得很,但是整個人卻有了生氣。後來看到沈念池跟着他爺爺練毛筆字,更是不怕死地嘲笑老爺子,看着老爺子挑眉,又老實了。老爺子這次都是沒動手,直接把筆遞給他,你來。韓愈一顯然沒料到老爺子會這麽幹,看着眼前的毛筆,整個人都僵住了,沈念池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的樣子,有點茫然。老爺子卻是知道,雖然韓愈一已經好了很多,但是心病難醫,估計這又是勾起了什麽回憶才會這樣,也不催促,別人能幫的有限,只能自己走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韓愈一才回過神來,看見一臉怒其不争的老爺子、又看看有些擔心的沈念池,幽幽嘆了口氣,接過老爺子的筆,筆走龍蛇,沈念池覺得這才是韓愈一本來的樣子,然後,韓愈一成了沈念池的師父。哪怕後來他離開沈家來到一中看門,沈念池依然每日必來。
沈念池進屋一掃,就知道師父還沒準備晚餐,将餐盒放到桌子上,去旁邊的櫃子裏拿出碗筷,沖了沖,遞給師父,餐盒一一打開,六個菜盒子、一碗墨魚湯。一通下來,做得熟門熟路的,顯然這事常幹,有事弟子服其勞。
韓師傅也不客氣,乖乖洗手,端碗拿筷,慢慢悠悠吃起來。嗯,不錯。老爺子嚼得細,卻不慢,一碗湯連料下肚,吃了兩個菜盒子也就飽了。放下筷子,沈念池把剩下的菜盒子蓋好,轉身放進冰箱裏,給老爺子留着吃。老爺子看着她的背影,眼底一片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