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生一對

沈流靜進了洞府,難得沒有靜心打坐,也是難得的心緒波動,臉色不虞。他站在禁制後,察覺到外面那人又做了件蠢事,神色更是陰沉的可怕。

她到底嫌不嫌丢人?他知道她是誰,不過沒有宣之于口,可她自己呢?披了一層殼子,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們兩個之間,該是不見不休,她有什麽臉面再出現在他眼前?

憑什麽總是這樣胡攪蠻纏?

究竟要胡攪蠻纏到什麽時候?

霍晅揉着額頭蹲在禁制門口,他也沒有離去,心裏不知什麽念頭,只是這樣站了片刻。

他如今修為高出許多,總算有一點好處,神識鋪放而出,連她的嘆息聲都清晰可聞,如在耳畔。

如在耳畔。

霍晅食指扶額,蹲在地上良久,輕飄飄的嘆了口氣。

之後,她就起身走了。

沈流靜心緒一陣翻滾,如地熱之水,表面是溫吞的,內裏早就滾熱、沸騰。

她這個人,不知所謂,真能這麽輕飄飄的抽身而出,拔腿就走。

無論哪一次,都是一樣輕易。

沈流靜端坐在石榻上,閉目養神。

今日,又是不宜通玄。

片刻後,禁制外似有波動,沈流靜放出神識,就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晃晃悠悠的過來。

他猛地站了起來。又覺自己可笑,努力不動聲色、且矜持的原樣坐了回去。

霍晅左手提溜着一塊白玉石,右手倒是端端正正的捧着一本書,上面端方的三個朱砂大字——藥師經。

她這一半莊重,一半潦草,歪歪扭扭到了禁制門口,白玉石往地上一擱,衣袍撩開便坐下了,翻開藥師經,朗聲讀了起來。

起初聲音清亮,字正腔圓,讀的仔細動聽。但她本來沒什麽定性,這又是一件無用之事,聲音漸漸小了點,咬字含混了點,坐姿歪扭了點,囫囵亂讀。

随後就真的像和尚念經,哄哄鳴鳴,只知道她在讀書,可一個字都聽不真切。到最後又如蒼蠅嗡嗡亂飛,在耳邊萦繞不去。

沈流靜收回神識,安靜坐了會兒,心想,她都懶得讀了,人應該早走了,試探着一看,她突然冒出一句,很是清晰: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一名日光遍照。二名月光遍照……”

沈流靜心頭一蕩,還未想明白,人已經出了洞府。

他今夜似乎格外躁郁。

沈流靜淡淡一瞥,輕聲道:“手中拿的是藥師經,卻讀了金剛經。你倒是定心?”

霍晅還坐在石頭上,嬌小一團。她擡頭看他。

沈流靜又問:“你不回自己洞府,這又是做什麽?”

霍晅站起身,順手将白玉石塞進了旁邊的芭蕉叢裏。看她這架勢,大概打算下次還要用。

沈流靜總是不自覺在揣摩她的意圖,一旦揣摩明白,又總覺得腦門抽疼的厲害。

霍晅“安置”好那塊寶貝石頭,把經書一合,突然定定的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玉白脖頸上,越湊越近。

她心想,月下看美人,果然有點味道。

她一眨不眨的盯着看,心猿意馬的想,這人脖子下面,是不是也一樣白而潔淨。自然沒發覺,有人耳朵尖都沾上了可疑的緋粉。

沈流靜簡直是惱羞成怒。

若說出去,他只是被人看了幾眼,就亂了清心,誰又能信?

“做什麽?”

霍晅收回目光,道:“師尊,您不癢嗎?”

沈流靜緊緊蹙眉。

霍晅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指他脖頸,差點碰到:“師尊,這裏有磷粉。您真的不癢嗎?心口處也有,心裏不癢癢嗎?”

沈流靜閉了閉眼,深吸口氣,還是想打人。

他是為誰?不過是擔心她再強行驅動昭天尺,傷到神魂,又不知為何,全力護了她一下,這才沾上了磷粉。

怎麽就被她察覺出來了?

霍晅乖巧而孺慕,聲音清靈:“師尊是為了救我,才這般下場,弟子明知師尊受苦,卻不能以身替之。偏偏妖蝶磷粉無藥可解,弟子不忍心師尊苦苦堅忍,這才去外山,找那位擅長念經的師兄借來經書,給師尊誦讀。弟子今日聽岳師兄說了,聽藥師經當真有效。”

磷粉沾身,的确不太好受。可不足以動搖他清心。

反倒是她。莫名殷勤,不明所以。

沈流靜決心不與她歪纏,從她手中抽出經書:“行了,你回去吧。”

霍晅懇摯道:“弟子為師尊誦經。”

沈流靜道:“不必,你走吧。”

霍晅也不再堅持,又道:

“哎,就是有一點不太好。我去找師兄要經書,師兄十分熱忱,又問我是否沾上了磷粉,是否要他代勞。我說并不是我,又擔心師尊,拿了經書急急忙忙就趕回來了……仔細一想,青莒峰上,除了我就是師尊,弟子可真是說錯話了!就怕這位師兄慣常耍嘴皮子功夫,嘴上不大牢靠啊!”

她臉上笑盈盈的,一雙明亮的眼睛望着沈流靜:“要不要弟子連夜去靈霄峰,好好的跟師兄說說,可不能亂說話……”

沈流靜道:“亂說話又如何?不亂說話又如何?”

霍晅理所應當的答道:“若是亂說話,叫人知道師尊下難得下山一趟,就沾上了連金丹修士都不會沾上的磷粉,這——難免堕了師尊的威名呀!這還是為我,弟子實在過意不去……”

“你也不必過意不去。就不曾聽聞聖人之語?臉皮就是用來丢的,小人物只配出點小醜,大人物才配得上丢大臉。”沈流靜譏诮道。

霍晅聞言,很是怔忪了片刻。她心想,怎麽這話如此的耳熟,似乎正是她自己說過的。

可這種話不至于外傳,她和沈流靜素未謀面,也說不着啊。

霍晅摸了摸鼻子,悻悻道:“這位聖人真有意思,可謂通透。師尊看着這般沒趣,從哪裏認得這麽有意思的人?”

霍晅一不留神,吐出心裏話,連忙找補:“弟子是說,師尊端方莊肅,您這位摯友灑脫不羁,正好互補,互補。”

沈流靜實在不願和她歪纏,偏偏她又問:“師尊,明日弟子就去和師兄解釋,是我沾上了……”

沈流靜突然捏住她的手,面無表情的貼在了他胸口處。

隔着衣裳,霍晅發覺他這人冷冰冰的,可體膚溫熱,肌膚下心髒跳動,掌心如有小鼓,輕輕擂動。他胸膛硬邦邦的,霍晅屈起手指,不露聲色的掐了一把。

沈流靜冷冷放開她的手,轉身回了洞府。

霍晅左手捏着右手,望着指尖微弱可辨的磷粉,強忍着那股奇癢,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麽,晃晃悠悠的回十八洞。

沈流靜的神識一直跟着她,半路上紫瑜找來,被她一巴掌按在了額頭上。

片刻之後,紫瑜就癢的哭了,淚奔回竹林,抱着竹子哭的肝腸寸斷。

她方才說:“沈流靜,你大爺的。”

沈流靜心說:他大爺在淙元峰,正是玄心宗宗主,你這樣本事,你找他去呀。

霍晅癢了一晚上,第二天蓬頭垢面的起來,恨不得發誓殺盡天下洗紅蝶。

等過會癢的更難受,霍晅的誓言又變成了,以後見到蝴蝶,都一定要繞路而行。

實在惹不起,惹不起。

等沈青晏過來的時候,她趴在白玉塌上,雙眼水汪汪的,生無可戀,生不如死。

沈青晏一看她這幅樣子,還以為又受傷了,等明白她是沾上磷粉以後,抱着肚子大笑不止。

“夏師妹,你怎麽回事?岳師弟跟我說,你安然無恙啊,什麽時候沾上這玩意兒的?”

霍晅能說什麽?她想看人家丢臉,反被惹了一身粉?

終日打鷹,還真有被鷹啄眼的時候。

霍晅只能悻悻道:“沈師兄命好,早就結丹了,是沒見着這一回,鋪天蓋地的蝴蝶,最大的那一只比你還高呢……”

沈青晏不滿的打斷她:“師妹,說話就說話,不帶揭人短的。”

沈青晏身量偏矮,最煩這個了。

霍晅道:“總之就是沾上了。不過我嫌丢人,強忍着,沒讓岳師兄看出來。”

沈青晏又笑了一通,霍晅忍無可忍,想把他丢出去時,這小子才終于開口說起正事。

“師妹,你快些把自己弄清爽了。青莒峰上來客人了。”

沈青晏賊兮兮的湊過來:“是你未來的師娘!”

“…… ……”

霍晅默了一默:“始亂終棄那個?”

沈青晏一擺手:“什麽呀!我聽我師尊的話音,始亂終棄那位,是沒什麽念想了。師尊的語氣,對那女子似有怨怼,我猜,她對琅華峰主根本就沒有心。”

不知為何,聽說不是那位“原配”,霍晅心裏就不大爽快,道:“未婚妻?這樣說來,沈流靜也不是什麽情深意篤之人,如今也有了未婚妻,老記着別人始亂終棄他幹什麽?”

沈青晏跳起來道:“那女子都對峰主始亂終棄了,她既然不要峰主,難道還要峰主為她守身如玉不成?小師妹,你究竟是誰的徒兒,盡向着外人……”

霍晅道:“我誰也不向。我看你家峰主,和他原配,男盜女娼,天生一對!”

沈流靜正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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