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阿寧
霍晅坐在一側,因為披了一層“乖徒兒”的外殼,并未光明正大的打量沈流靜,可餘光掃上一眼,也發覺沈流靜的眸光實在有些古怪。
他秉性沉肅,幾乎是心亂如麻,也并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只是眼神時而沉凝如墨,濃稠難化,時而又暗含金戈,似乎随時就要當斷則斷——旋即又躊躇柔和起來。
真是…… ……
呵,男人。
霍晅看沈流靜,觀之不透。并不像沈流靜看她,遑論她有什麽古裏古怪、不可理喻的念頭,都能輕易體察。
故而,霍晅細細品味了一番他眼神的變化,幹淨利落的總結:
有病!
霍晅品味了一番,又覺得沒意思,想起正事,擺出端莊正經來:“師尊,那日洗紅蝶被玄石操控,舍了秦碧游不管,單單來攻擊我,您說過,是因我之前在山中接觸過玄石,纏上了玄石的氣息。”
沈流靜收回心神,略一颔首。
霍晅繼而問:“這玄石究竟留下什麽古怪氣息,暫時不能詳查。但這氣息究竟是留在人身上,還是神魂上?”
她這話一出口,明明是件正經要事,不知為何,沈流靜擡眸,明銳而淩厲的看她一眼,似乎要透過她的眼睛直透神魂。
霍晅心頭一驚,暗暗責怪自己太過大意,許是近來沈流靜對這小徒兒愈加寬和,她也放松了警惕。
她忙補救的露出一個盈盈笑容,收斂了神光,“天真”發問:“師尊,徒兒是問了什麽愚蠢之事嗎?都怪徒兒從沒見過玄石,也不知曉……”
沈流靜道:“你以前從未見過玄石?”
霍晅搖搖頭:“沒有。”
她活了大幾百年,都從未見過。這小女娃娃才十幾歲,從哪裏能見過玄石?霍晅微微蹙眉,驚訝于沈流靜的明知故問。
沈流靜又看她一眼,與方才不同,這一回看的久了些,有些似笑非笑和難以察覺的溫和。
“你真的不知道?”
霍晅道:“師尊,弟子愚鈍,正是不知,才向您求教。這氣息我等不可明察,也不知到底留在神魂,還是人身上,若是再遇到玄石,弟子也該心中有數,知道提防。”說完,她又自言自語,“應該不會如此倒黴吧?”
若是留在神魂上,也就罷了。她得回真身後,不懼這點邪魔外道。可若是留在這女娃娃身上,倒是再害了夏緋,那就是她的一樁因果了。
沈流靜暗暗一忖,将她心裏所想揣摩了七七八八,無奈道:“玄石久不現世,之前也未有過作亂。為師也不能細知。你不必擔心,不論是何種情形,我總會護着你。”
她怕遭逢因果,可她又何嘗不是他的因果。罷了,他也不必庸人自擾,護着她盡快回歸本位就是了。
她安分一些,他也安分一些。
只不過,她當年和他一起得過兩塊玄石,怎麽看她的神色,倒真像第一次見到玄石?
聽她的語氣,似乎把那幾樁事,忘卻的一幹二淨。
原來如此,那些過往,只有他獨自一人,秋收冬藏。
她早遺忘的一幹二淨。
沈流靜走前,又留下一瓶十靈丹。霍晅赫然發覺,他對自己這小徒兒,是真好,也不再擔心沒有丹藥療傷,幹脆一口氣把一瓶都嗑了。翌日一早,神采奕奕的到了靈霄峰。
沈青晏一見到她,就覺得有些臉疼。他向來持正,哪料到被霍晅引着背後說人閑事,還被琅華峰主抓了現行。
他羞窘了一整夜,這股熱氣剛剛消退,一見到霍晅又騰騰冒了出來。
霍晅皮厚如牆,哪裏知道他在想什麽,又是個小輩,遂口無遮攔道:“你臉色怎麽這樣紅,精神這樣不濟?昨晚偷人去了?”
沈青晏:“呸!”
霍晅道:“你這人,有話說話,跟誰學的,流裏流氣的。前幾日你可還是端莊可靠的靈霄峰大師兄!”
跟誰學的?呵呵!
沈青晏不耐煩的轉身,自顧忙自己的,恰好又有弟子來銷任務,他親自過去,收了獸丹獸甲,等忙完一陣,發覺她還沒走。
霍晅正擡頭看扶玑堂上挂着的赤紅色訓谕,落款是玄心宗祖師李璇珠。玉石板上并未刻道號,只落了李璇珠三字,旁邊并肩一條,落款卻是雲行春。
她正是在思量,這雲行春是何人。能和玄心宗祖師并肩而立之人,她腦子裏卻沒有絲毫的印象。
恰好沈青晏忙完了,晾了她一陣,心緒也緩和了:“師妹,你今日出來,是有要事?”
“昨日跟大師兄提過的。”霍晅淺淺一笑,眉眼略彎,“想去看看岳師兄和謝師兄。”
她昨日重點問了謝寧,沈青晏一猜,她大概是要去看看謝寧。雖然不知道,她為何對謝寧如此感興趣,但也沒有多問,親自把人帶到了岳游的住所。
岳游幾人是一起拜到玄心宗,之前便小有修為,因此一齊住在一個小院裏,只有靠西的一方種了一排翠竹,其餘三面都是房舍,恰好夠他們住着。
岳游正在院裏練功,察覺是沈青晏過來,不等打招呼,青銅棍虎虎生風的招呼過來。沈青晏晃身避開,從兵器架上抽出長丨槍,和他對上了招。
霍晅不理這兩個,自顧自的進了東邊的小屋。
廊檐下竹簾垂落,屋內光影昏暗,一個灰衣少年蜷在寬大的輪椅中,昏昏欲睡。
這就是謝家阿寧。
霍晅擋住了昏暗的光,阿寧沒有擡頭,眼睑先便睜開,暗沉處,少年灰白的臉上,瑤鼻蒼白,唇舌蒼白,幾與面容渾然一色;只有睜開的圓眸中,露出一雙異色之瞳。
他的瞳孔,看似與常人無異,但在霍晅眼中,卻流轉着一層灰色冷光。
霍晅驚鴻一瞥,還未細看,肩膀上就被岳游重重拍了一下。他龇牙咧嘴的,方才因為阿寧分神,被沈青晏給打中了左臂。此時扶玑堂有要事,沈青晏就先走了。
“夏師妹,你是來看望小風的?我帶你去看看。”
霍晅搖搖頭,跟着他到了院子外邊。
“不是,我是特意來看阿寧的。”
岳游轉過臉來,神色警覺:“你怎麽知道,阿寧住在這裏?”
他已有敵意,霍晅滿不在意:“幾人之中,以你為首,你必定住東院,這是上首。而這些人中,你對阿寧最好,所以阿寧肯定是和你住在一起。”
岳游臉色沉沉,還有些不好看:“阿寧是小風的弟弟,你怎知我對他最好?”
霍晅已見過阿寧,雖然還不确信是否自己要找的人,但也不急在一時了。她心裏長長的嘆了口氣,面上卻笑盈盈的,與岳游賠了幾個笑臉,轉身去看謝小風。
謝小風蓬頭垢面,面如土色,被捆在角落裏。與那日看到的意氣風發的娃娃臉,簡直判若兩人。
宋嘉玉和林笑二人,同樣是生無可戀,各捧着一本藥師經,你一段我一段的分開讀着。一見霍晅過來,都急巴巴的把經書往她手裏塞,請她代替自己讀上兩段。
霍晅腳下飛快,甩開二人就出來了。
岳游神色不善:“這就看過了?”
霍晅搖搖頭,恨鐵不成鋼:“不過一點磷粉,謝師兄也太沒定力了。”
她和沈流靜也中招了,還不是上蹿下跳的?
“磷粉沾身,奇癢連元嬰修士都不能相扛。何況謝師弟本就是少年心性,自然難以忍受。”
岳游說完,突聽短簫聲起,他神色一變,對霍晅道,“你要見阿寧可以,但羅盤之事,暫且不要對外提起。”
霍晅還沒應允,簫聲又起,催促再三。岳游雖然不滿,還是将霍晅帶了進去。
阿寧依舊是那個姿勢窩在椅子裏,連一根頭發絲兒都沒變過。
等岳游進來,才露出點淺薄笑意:“兄長,我有點餓了,想吃點熱乎乎的面湯。”
岳游猶豫了一下,轉身出去做飯了。
霍晅看他将岳游支開,心中生疑,幾乎可以确認,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可阿寧看向自己的目光,又格外的陌生。——雖說她眼下是披了個小女娃的殼子,但不限于阿寧。
就像霍晅能看清他雙眸異色一樣,他也能輕易看透霍晅的靈魂。
他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霍晅不露聲色,不知他是何用意,原封不動的把這個問題抛了回去:“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阿寧有些失望:“你不知道嗎?”他想了想,面上露出些許如同稚子的天真,“我看你魂魄雖然受損,但有一點金光纏繞,隐約如一條金色的游蛇。這或許能助你找到族人,查明自己的身世。”
他一口氣說完,巴巴的看向霍晅:“你呢?你看我有什麽不同?為什麽總是盯着我的眼睛看?”
他越是坦白,霍晅越是驚疑,也依樣畫葫蘆的告知他:“我見你雙瞳墨黑,有一層淡灰色珠光籠罩。今日之事,不論你的,還是我的,都不要再告訴任何人。我倒不要緊,畢竟是琅華峰主唯一的徒兒,有我師尊護我。反而是你,要加倍小心。”
阿寧見她關切自己,連連點頭,又茫然看她:“我一直很小心的。”
小心?小心到随随便便就做出一個那樣精細的羅盤?小心到第一次見面,就将底細全盤托出?
霍晅婆婆媽媽、啰啰嗦嗦的,又交代了他許久。
出了院子,霍晅還覺得自己今日太過唠叨,簡直娘們唧唧的。
山道之中,竹浪清緩,款款起伏。山風雖然已經停歇,但竹浪暫未平息。
秦碧游負手而立,寥寥一眼,瞥向霍晅:“來了?恭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