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琅華奶媽
霍晅手指微微動了動,眼皮沉沉的耷着。
殷紅作景,無盡竹葉潇潇灑落,穿梭在這一片紅之中。
再轉過目光,撞入一片白。
她恍惚記起來,竄逃的時候是看見了沈流靜……
她無力的手收緊,拽着他衣襟。沈流靜垂頭,将人往胸前靠了靠。
她嘴唇一張一合,微弱的動了動。沈流靜實難自持,低下頭湊近她耳邊,靈氣蜂擁輸入她體內。
他一垂首,霍晅趁亂而上,拼了命把他抱着,兩只沾血的手臂黏膩的勒住他脖子。
“還好……是真的……救命……”
沈流靜深悔不已,又聽她含含混混道:“……殺了她……要死,要死……”
确信真是沈流靜來了,霍晅輕閉上眼睛,昏昏欲睡。
忽而,她松開手,沈流靜若有所失,她手中卻抓住了一把青碧竹葉,捏在手裏,像抓着一把綠色的小匕首。
綠葉被染紅,霍晅呢喃出聲:“淩雲有節,飄搖自持……好好的竹林子,葉子全被你弄掉了……光禿禿的太難看……”
沈流靜哭笑不得。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可霍晅這回是真昏睡過去了。
霍晅剛醒過來,恨不得立時再疼暈過去。尤其是左手臂,被紅雷擊中,疼中帶癢,又像是有什麽尖銳之物,在此處不斷的攪動,這種絞痛叫人恨不得自殘以解脫。
霍晅倒吸幾口冷氣,才勉力保持一絲清明。
小童紫瑜看她動了動,驚喜的跳起來:“醒了,你醒啦!可有哪裏不舒服?”
這倒黴孩子……
霍晅滿頭大汗,心道:我哪裏都不舒服!可實在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強忍了一會兒,斷斷續續的叫紫瑜去端水來。
紫瑜這才恍然回神,連忙端來涼水,喂水時又莽莽撞撞,一碗茶倒有半碗灑在了她身上。他手忙腳亂的清理,又碰到了霍晅的手臂……
霍晅生無可戀的躺在榻上,真覺得剛才渴死了,更幹脆利落些。
紫瑜清理了水跡,見她似乎比方才更虛弱了,急忙的問:“小主人,您可要吃些什麽?”
霍晅閉上眼睛,怕他不是要噎死自己。
紫瑜看她可憐巴巴,又不言語,自然想起她喜歡吃紫竹筍,忙跑了出去,拔了兩顆大竹筍,剝了竹衣,猛不丁的湊到她嘴邊。
霍晅被手臂長、人頭大的胖竹筍怼了一臉。
霍晅怒目瞪他,紫瑜渾然不覺,還要扶她起來,竹筍更是“貼心”的恨不得直接塞進自己嘴裏。
為自己小命計,想找個借口把他支開,胡亂道:“紫瑜,你去找峰主,就說我要死了。”
“呸,小主人怎麽能這樣咒自己?禍害遺千年,小主人必定長命百歲!”
這話說的……霍晅誠懇的看他:“我都奄奄一息了,師尊也不來看我……”
聲音越來越低,眸中明亮的神光也漸漸黯沉。
紫瑜總算明白了她的暗示,一拍腦門:“我,我這就去找峰主來!”
霍晅想着,沈流靜一峰之主,神龍不見,白雲無跡,紫瑜未必能找到人,自然不會那麽快回來。
總算是能安靜片刻。
暈了這麽久,肚裏空空無食,幹扛着疼更叫人煎熬,于是掙紮着去撈地上的竹筍。
竹筍實在離的有些遠,霍晅半邊身子吊在榻上,伸出手去撈。不留神整個人都滾了下來,這一滾,疼上加疼,索性也不管了,忍着絞痛抱到了竹筍。
霍晅心滿意足的啃了一大口,清涼沁人,美滋滋的——随後頭上就覆上一片陰影。
她擡頭,沈流靜正用不知一種什麽神色,死死的擰着眉看她。居高臨下、盛氣淩人之中,似乎還有些無奈?
霍晅癱在地上,一身汗水,衣裳皺巴巴、長發濕漉漉的,幾縷潮濕的發絲黏在蒼白的臉頰上。沈流靜心裏長長的嘆了一嘆,伸手拿掉了這幾縷頭發,愈發現出蒼白臉色。
霍晅抱着竹筍,又啃了幾口。——沈流靜面前,她丢臉都快丢的沒脾氣了。
沈流靜似有千言萬語,她只是一口一口啃着竹筍,咔擦咔擦。
才啃了一半,沈流靜把竹筍抽走,無奈道:“別吃了。紫竹筍雖是靈品,對你的傷勢卻無用。”
霍晅空磨了磨牙,垂喪道:“我知道呀,就想吃點什麽,不然……也無事可做。”
不然……實在疼的厲害。
她未說出口,沈流靜心如明鏡。她不肯喊疼,卻不曾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連眉毛擰起的形狀都是同一個字——“疼”。
竹筍被拿走,霍晅趴在地上,順服又安靜。內裏卻桀骜的連喊疼都不肯。
沈流靜并攏兩指,定在她眉心,一股清涼氣息湧入靈臺之中,在霍晅回神之前,就被她的傷魂自主而貪婪的吸收了。
這魂魄傷了好幾日,一旦得了這股純粹的清淨之力,更是不願意松口,幾乎跟着他的靈氣沖出體外。
霍晅茫了一下,忙往後一退。沈流靜也撤回了手指,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霍晅昏昏然,尚未完全清醒,看他目光似有深意。再要細究,他已經斂了眉目,再看不清那呼之欲出的神光。
沈流靜走後,霍晅才發覺,除了清淨之力,沈流靜竟還給了他這小徒兒十年修為。
難怪他走的時候,臉色那樣難看。
霍晅幡然大悟,怪不得他總叫“夏緋”要安分點,原來沈流靜這厮冷心冷面的,竟然是個“奶媽”型的師傅!
徒兒傷了,靈藥靈果洞府萬事俱備的供養着,現在還親自上手渡了修為。
霍晅從前在晏極,就很看不慣孟子靖,帶的兩個徒兒,恨不得一把屎一把尿的從小奶大。大徒兒第一次出外游歷,他還鬼鬼祟祟的跟在身後,足足跟了半年,才回山。
小徒兒閉十年死關結丹,他也在洞府外坐了十年,什麽時候該吃丹藥,什麽時候怎樣聚靈。就這樣,懷着一顆無微不至的“慈母心腸”,把兩個徒兒拉扯大了。他還時不時的要下山,偷偷瞅瞅,他們過的好不好,有沒有不長眼的欺負他們。每每回來,長籲短嘆,熱淚盈眶。
霍晅對孟子靖譏嘲不已,孟子靖也是冷嘲熱諷,常常笑話她的三個親傳,就像晏極山上散養的雞。
霍晅不服,她名聲在外,她的徒兒誰敢招惹?
又兼之孟子靖這話太不尊重她這個師姐,遂把人揍了一頓。
想不到這世上,除了孟子靖這樣的奇葩,還有如沈流靜這般——簡單粗暴,直接上手渡修為的。
果然一山還有一山高。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心想還是該安分點,這修為沈流靜雖是渡給她徒兒的,卻被她收用了。別到時候,真的惹了麻煩債在身上。
随後,霍晅就收了雜念,靜心打坐。沈流靜走前,在洞府外又設了一個引靈陣,大量靈氣湧入,在她周身鍍了一層朦胧的淡金色光暈,随着氣流運轉,光暈逐漸隐沒入她體內。
霍晅心中大喜,但畢竟還是傷體,不能超之過急,索性閉目養神,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個黑甜好覺。
沈流靜卻坐在靈霄峰的洞府裏。
黑暗中坐着,偏偏目力太好,将夜明珠都蒙塵,也能清楚的看見這一室紅。
他又嘆了口氣,灌了一口酒。
于是,大半夜的,霍晅硬生生被酒氣給熏醒了。
一醒過來,那股絞痛十分清晰。霍晅腦門抽疼,蹙眉望着把她吵醒的人。可睜眼見着的,卻是沈流靜如琢如磨的玉容,酒意沾濕的前襟,那往日墨星般的雙眸裏還有些幽靜的悒郁。
她心頭一動,突然冒出一個詞來——秀色可餐。
她先是嗔怒,随後露出笑意。沈流靜反而面容不善,只以為她是因為那十年修為,抑或是為了得到更多,才這樣跟他“虛與委蛇”。
沈流靜隐忍含怒:“我說過,你要安分一點。”
霍晅避開酒氣:“師尊,是我被人打了……你徒弟好好的,被人殺上門來傷了,你叫我怎麽安分?我倒是安安分分的在山裏呢,誰叫她替別人管教弟子了?你究竟是不是我師尊?總是一點也不知道向着我!”
她越說越氣,刷的撸開袖子:“都烤糊了!師尊再來晚片刻,徒兒就熟了!”
沈流靜訓斥一句:“胡言亂語。”
霍晅把黑糊糊、血淋淋的手臂湊到他眼前:“你就一點也不心疼?”
沈流靜眸光一暗,突然拉過她手臂,一使勁就捏在她傷處,疼的霍晅猛地抓住了旁邊的白玉石桌。
頑石一角被徑直捏成了粉末,從她指間簌簌滑落,墜在沈流靜的衣擺上。
他怎麽能不心疼?傷不在她真身,可這疼是要她受的。
他不想見她,卻更不想見她受苦。
沈流靜一指她眉心,霍晅頓覺渾渾噩噩,意識似乎清醒,又似乎游離在宇宙之外。可又絲毫沒有危險,周身暖融融的,像是一尾小魚徜徉在湖水之中。
她窩在他臂彎裏,沈流靜一低頭,下巴就觸到她眉心,極輕極輕的碰了碰。随後二人眉心相對,一團有雞子那麽大的金色光團,從他身上渡到了她體內。
他給了她百年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