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沈草率

霍晅臉色異常蒼白,神采斂沒,連吐息都亂了,渾身帶着一股灰敗之氣。

她身上的紫色衣裙破碎了大半,此刻歪歪斜斜的盤坐在石頭上,月色下露出瑩白一截腳踝,似乎都能透出光暈來,濛光如螢。

果然又傷了。

沈流靜心頭微疼,轉開目光,往她面前走了幾步。

此處異香彷徨,危機四伏。無論她多疏冷,他既來,理當盡心護她。

霍晅抓着骨頭,看沈流靜離蛟鴻草更近了,眼神越發警惕,可神色卻絲毫不顯,除卻有些令人意外的空茫。

她看沈流靜,似乎看一個全然陌生之人。

沈流靜心中嗤笑,不知她又出什麽新花招,面容沉冷的護在一側,并不理會她。

左右,這次,他絕不會與她有任何牽扯,也再不會帶她去空鏡墟。等她脫離險境,各自歸去,天各一方,徐徐……忘之。

何況,劍尊乃天道重器,她若有事,正宗任何弟子都當以身護之。

沈流靜神色越發冷肅,忽然見她微微蹙眉,小聲叫道:“阿寧?”

她一出聲,彌漫而至的異香倏然散盡,一去無蹤跡。

沈流靜心中一凜,溫潤眉峰都染上寒戾之色。

誰是阿寧?她聲音極軟,還有些不可辨識的示弱,可見此人當是舊識,且極其親近。難道是被信賴之人暗算?

沈流靜心潮翻湧,卻只在一瞬之間;同時,他收攏神識,帶上了三分難抑的殺意,搜尋此人蹤跡,連草皮罅隙都沒放過。

早在之前他就察覺到這股異香,當時急着找人,沒有與此人對上,卻暗中以神識網羅方圓之地。這時,确認霍晅無恙,才收了網。

異香退去,此人竟然無跡可尋。

沈流靜越發凜然,依他和霍晅的修為,絕不應當有人能在他們眼皮底下,不露絲毫端倪。

正細細盤算,神識掃到霍晅站了起來,他并沒有理會,可下一瞬,後腦勺驟然一痛,竟然被她用骨頭棒子狠狠的鑿了一下。

琅華峰主徹底的茫然了片刻。

他足足有十幾息,腦中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想,什麽也想不到。

空白過後,是突然炸開的沸騰與喧嚣。

什麽意思?肉骨頭打狗?

是懶得再假裝冷漠,實在不想見到他?

直接上手敲打,或者說——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總之,就是不高興見他。

沈峰主思量難解,臉色更沉冷。霍晅見自己一下沒把人敲暈,看這人的臉色反而更兇了。她連忙踩着水花踢踢踏踏的回到了石頭上,将身子一側,擋住了靈草。

沈流靜以往總能輕而易舉的猜出,她究竟想些什麽亂七八糟,說些什麽胡言亂語。這一回,當真一點頭緒也沒有。

她這動作姿勢,倒是明顯的護食。

可這蛟鴻草……

霍晅抱着自己的大骨頭,守在靈草旁。猛一擡頭,看見沈流靜凝神的模樣,她微微一愣,十分驚豔,随後明亮空茫的眼中,顯露出一絲委屈?

沈流靜雖然匪夷所思,可總算确信了,這丫頭的确是在護食。

大約是傷的狠了,連蛟鴻草都當成了好東西。

沈流靜原本不信,心中尋摸着,她又在耍什麽花樣。可一見她這樣委屈的眼神,立刻将所有複雜和理智的思量都抛諸腦後,心軟成了一灘水,輕聲和氣的道:

“我不吃這個,你放心。”

霍晅依舊警惕、委屈的望着他。

片刻,她臉上露出一個光華頓生的笑渦:“不知道友從何處來?方才在山外,可曾見到什麽古怪動靜?”

她說這話時,手指點在骨頭上,不見一點光華,可沈流靜感應到風聲,四周的靈氣都随着她手指的變化而變動。

她在暗暗布陣。

沈流靜狠狠擰眉,不知真假。

可她受傷是真,或許是不信他,他卻再也不能讓她動用靈力,加重傷勢,雪上加霜。

沈流靜還沒來得及仔細思量,已經脫口而出:“我若打這珠蛟鴻草的主意,就叫我心魔永生,身殒道消。”

沈流靜語聲遲緩而沉凝,霍晅聽在耳中,又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微微的松了口氣,手中的符文也悄無聲息的散了。

她嬌氣氣、軟綿綿又恭敬的奉承道:“道友真是個性情中人,其實不過一株野草,哪兒值當發下心魔誓呢?道友既然不稀罕,我自然信了。”

語氣誠摯,冠冕堂皇。

呵,琅華峰主也想再發個血誓,他有生之年從沒有發過這樣草率的心魔誓!

二人對峙的功夫,蛟鴻草吸收了月華,已經成熟。米粒小花凋零,又極快的長成了一串青嫩的果子,最後長成紅色,自然從枝頭脫落。此時,母株也随即枯萎。

整個花落、結果的過程,不到半柱香。

霍晅興致勃勃的等着,等蛟鴻草成熟,迫不及待的放進了嘴裏。

沈流靜确信,她真的被人打傻了。

霍晅以前說過,這蛟鴻草,她死了也不吃。

因為——非常的苦!除了苦,這看着像紅珍珠一樣鮮妍的蛟鴻果,吃起來還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臭味。

霍晅小臉都皺成了一團,龇牙咧嘴的咽了一顆,苦大仇深的瞪着手上剩下的,最後咬咬牙,一口氣全塞進嘴裏吞了。

她苦的額頭都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渾身一哆嗦,委屈巴巴的發出小奶貓兒一樣的嗚嗚聲,最後看向他,控訴道:

“怪不得你不吃,這麽苦!給狗吃狗都不會吃……這種東西怎麽配叫天材地寶?”

沈流靜默然,慢慢道:“我看道友方才吃的,酣暢淋漓。”

霍晅搖搖晃晃的起身,突然一下跌進了水裏。水中陣符騰起,将整個洞窟都覆蓋住,而沈流靜足下符文閃爍。

霍晅早就力竭,恨恨的道:“你這不要臉的卑鄙小人!”

沈流靜看她還要奮力還擊,生怕她因傷重而神志不清,真跟自己掙個魚死網破。他深深的、重重的嘆了一大口氣,心魔誓張口就來:

“你別怕,我若有害你之心,只叫我心魔難消,身死道消,生時永受七苦,死後永堕地獄。手給我。”

霍晅眉心一道灰白光芒時隐時現,聽到這惡毒的心魔誓,心頭一松,再也堅持不住,暈了過去。

沈流靜将人從水裏撈出來,濕漉漉的擱在懷中,顧不得其它,一手抄在她後腦勺上,二人眉心相抵,便入她識海之中。

甫一進入,沈流靜便是一凜,這般景象,只有一個亂字。

四處見不到魂光。深藍天幕豁了一個口子,黑霧從缺口湧入,地面烏煙瘴氣,濃黑霧氣罩住了一切,灰蒙蒙看不真切。也不知她元嬰正在何處。

沈流靜正欲往深處尋覓,突然一道煞氣十足的灰白光線追逐着一團碧綠光團過來。他一驚,剛要動手,碧綠光團就自行散去,逃逸往識海深處。

灰白煞氣十分得意,咬住身邊的一團綠火,剛要将其吞噬,突然從更深處沖出一條金色小龍,與小白蟲嘶啞在一起。

金光乍現,無數金色符文組成了一個殺陣,不遺餘力的滅殺闖入“領地”的入侵者。沈流靜遽然退離,吐出一口鮮血。

霍晅眉心現出一點金芒,取代了方才的灰白光點,旋即隐沒。臉上灰敗之色也褪了許多,但神色依舊蒼白無比。

她像只困倦的小貓,用衣袖揉了揉眼睛,醒了過來。

沈流靜看她的眼睛,空淨而不含一點雜質。

他沒有半點喜悅,更加的憂心忡忡——看霍晅的樣子,比剛才更傻了。

果然,霍晅皺眉,嘀咕了一聲“好濕”,伸手就要脫衣裳。

沈流靜眉心一跳,急忙按住她的手,霍晅眉眼一厲,“啪”一巴掌扇在了他臉上。

沈流靜還真被她給打中了。

沈流靜慢慢的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心魔誓,覺得自己才是個傻子。

好在,傻子霍晅總算還記得心魔誓的效用,半信半疑的看着他。

沈流靜已經知道,她今日為何古怪,這時又為何“犯傻”。

那帶着煞氣的小白蟲,沖入她識海之中,将她神魂全都打散了。沈流靜找來時,她識海中早亂成了一團,神魂躲避小白蟲的追殺,還要分出一點來對付外界的危機四伏。

她那時所作所為,只憑一點魂光支配,與本能差不多。這個由一點魂光支配的人,是“霍晅”,也不全是“霍晅”。

幸而她不知修的什麽功法,衍生出一條“金龍”,将神魂自行保護起來。

但小白蟲作亂,攪亂識海,不會顧忌什麽。“金印小龍”要誅殺小白蟲,卻還要以保護神魂為主。現在,霍晅的神魂大部分潛進識海深處,只有一點微弱的魂光留在外面。

這一點魂光的作用下,她現如今和三五歲的孩童,也差不離。

沈流靜慢慢推測,仍然有一個環節不得其解,先行擱下。

也幸而她修的功法特殊,若是尋常人被這樣濃烈的煞氣侵入,神魂立時就會被侵蝕消散了。

她受了苦,吃了疼,沈流靜自然事事都依從她,忙取出一顆金骨牙的嫩靈枝給她。

傻霍晅高冷的瞪着他,不接。

沈流靜嘆氣,輕聲安撫她:“這是金骨牙母樹上的嫩靈枝,百年才會生出一支嫩芽。吃了對你好,還是甜的。”

傻霍晅繼續瞪他。

沈琅華輕車熟路:“這靈枝若是不甜,不好吃,就讓我心魔生,神魂消。”

霍晅吃完了嫩靈枝,舔了舔嘴唇,像崇敬衣食父母一樣,尊敬而孺慕的看向沈流靜。

沈流靜又拿了一個靈果,霍晅乖乖吃了,再次巴巴的看他。

沈流靜見她總算安分下來,一次給了三個,讓她吃一會,神識追蹤出去,再沒有發覺任何異常。

那異香的主人“阿寧”,已經消失的徹底,未曾留下半點痕跡。

霍晅吃完了靈果,笑渦隐現,現出一個情真意切的笑容。

沈流靜唇角微微上揚,又急忙壓了下來。

霍晅看他一笑,如昙花一現,驚鴻一瞥。她呆了一呆,突然慢慢湊近,伸出一根手指頭,從他嘴角抹下一點血跡。

她微微歪着腦袋,仔細打量那滴血跡,眼神越來越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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