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夏五斤
像往常一樣,周翠娘把姐弟兩人的早飯——三個饅頭和兩碗粟米稀飯,放在鍋種用竈膛裏的餘燼溫着。
姜秾将早飯從鍋裏端出來,放在竈屋裏的一張四方小桌上,姐弟兩個面對面坐下來,一口饅頭就一口粟米稀飯,安靜地吃起早飯來。
“把碗裏的喝幹淨。”
姜秾以前吃飯就習慣了清盤,也見不得別人剩菜剩飯浪費糧食,更別說如今還有餓肚子風險了。
一個饅頭加一小碗粟米稀粥,足夠三歲的姜金一頓吃得飽飽的了,不過小孩子餓得快,怕是一會兒就要叫餓了,多喝一口或喝少一口粟米湯業沒甚影響,主要還是為了不讓他養成浪費糧食的習慣。
姜金乖巧地點頭:“哦!”
他有些怕這個話少不愛笑的阿姐,以前哭鬧耍賴的手段不管用了,雖然肚子已經吃得飽飽的,他還是聽話把碗底剩下的一口稀粥,‘唏嚕嚕’喝得一滴不剩。
吃罷早飯,姜秾收了碗筷,和姜雙五夫妻兩早上吃過沒洗的碗筷放一起,洗涮幹淨了放進竹制櫥櫃裏收好,又将竈臺、小方桌及地上收拾幹淨,東西也都規整擺放好。
至此,每天早晨例行的事情就做完了。昨晚上家裏沒人換下髒衣服,今天就不用去村頭河邊洗衣服,姜秾暫時也就沒有其他事情要做了。
無事可做的姜秾,搬了個小板凳到院子裏坐着,手上拿一根小棍子,在地上寫寫畫畫起來……
小豆丁姜金也蹲在旁邊,看着他阿姐手裏動來動去的小棍子,就像一只盯着逗貓棒的貓兒一樣,仿佛眨眼間下個動作就要撲出去,捧住逗貓棒上嘴撕咬。
但懾于阿姐的威嚴,他到底沒有化作貓兒撲出去并在地上打滾,只乖乖地蹲在一旁,看了會兒後就跑開了,自顧自地玩兒去了。
小豆丁玩耍的範圍只在屋裏和院裏,跑不出去的,無需有人時刻不錯眼地看守着。
于是姜秾就坐在一邊,琢磨如何解決田地施肥難題。
如今簡陋的硬件環境,只漚制生物有機肥是最可行的,接下來要考慮的是:原料及配比,收集和粉碎,堆放漚制……
姜秾在地上寫寫畫畫着,不過泥地上并未記下一句通順的語句,沒畫出一個規則的圖形,別人即便看到了,也只以為她在胡亂塗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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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姜秾這種級別的科研者,保密意識都已深入骨髓。表現在文字的書寫和簡寫方面,都各有其獨特的習慣,随手記錄下的靈感,若是自己事後翻看,是簡單明了不過的,可在別人看來,就像是天書一般不知所雲了。
“嘿!!!”
正在這時,隔壁夏家夏五斤在籬笆牆外,突然出聲!
“哈哈哈,吓到了吧?”夏五斤笑得是前仰後合。
姜秾正心無旁骛地思考琢磨,夏五斤突然出聲吓她,她确實被吓到了。
等陡然急跳的心髒緩下來,姜秾才聲音冷淡沒好氣問道:“做什麽?”
夏五斤雖才十一歲,一張臉卻已能窺見幾分劍眉星目的英俊,不說不笑時,看着是個很正派爽朗的少年。
可一旦裂開嘴笑起來,再加上他松垮無骨的形體動作,立即就顯出幾分油滑無賴來,“不做什麽,就是吓一吓你,哈哈哈!”
……
說起來,這時候的貧民人家間,在給兒女取名這事兒上,真是懶得講究。不過也是因為講究不起來,貧民人家裏,還能随便就出個能讀會寫的讀書人不成?那是既出不了讀書人,也窮得出不起錢去請人,就為給兒女取名。
便都自己随便取個名字,名字來源也簡單,主要有三:出生時父母年齡相加,出生時體重,以及出生時的農歷月份和日子。比如,姜濃的父親姜雙五,‘雙五’這個名字,就是源于他出生在五月初五這一天。
當然,還有睜眼可見的、随口一取的名,什麽花啊草啊、樹啊木啊、石啊土啊的。
姜濃是四月初四出生的,跟着她父親姜雙五那樣取名,那她的姓名就該是‘姜四四’、‘姜雙四’,或者‘姜重四’。
但這些名字念了聽着不吉利,于是就轉而像她母親那樣取名。‘翠娘’這個名字,聽着就像是講究了的,彰顯了父母對她的幾分喜愛。
周翠娘對孩子也是喜愛不已的,也決定講究一回,就給女兒取了一個‘濃’作名字,姜濃。這個名字源于她生産當天,婆母很大方地給她熬了一碗濃濃的粟米粥。
她希望女兒以後能似她這天一般,不捱饑受餓,想吃就能吃上一碗濃濃的粟米粥。這個名字裏,飽含了周翠娘對女兒美好而樸素的祝願。
而夏五斤,則是因為他出生時體重五斤,才取名夏五斤。
今年十一歲,将将比姜秾大上兩歲。
相比逃荒時才三歲不能記事的姜秾,時年五歲的夏五斤,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記憶,恐怕就是逃荒途中的種種慘事了。
小時懵懂還罷,長大知事後再回憶起來……
夏家當初離鄉逃荒時,還是一大家十二口人,不過最後都死在了逃荒途中,只餘他一個夏家獨苗和寡母。
之後母子二人終于落腳定居溫寧村,因夏家寡母人單力薄,夏家開墾出來的荒地也就不多,風調雨順的年景裏,母子二人還勉強能混個溫飽,可若遇上老天爺心氣不順的年月,溫飽都艱難。
而且夏家寡母還落了一身病,熱不得,冷不得,也累不得,不然立即就要起不來床。可如今這世道的貧民,就沒有‘嬌氣’的資格,母子兩要吃飯,就只能硬撐着做一陣農活,忙過後再躺上十天半月。
夏家母子兩人的生活,可謂艱難得很,不過試問這溫寧村裏,誰家日子又不艱難呢?
……
夏五斤眼見姜秾乖乖巧巧坐在小板凳上,幹淨安靜的樣子,再一看自己破爛髒污的衣褲,只覺手腳都不自在起來。
不過夏五斤到底臉皮厚,面上沒顯出一絲自慚不安來,依舊一副油滑無賴的調調兒。
夏五斤:“你在做什麽呢?寫字嗎?”
當今和後世的文字,有繁體與簡體之分。姜秾所在的22世紀中葉,早在百多年前,簡體字就已經完全取代繁體字,她沒學過、也沒寫過繁體字。
雖然有一些簡繁字體之間,還看得出有點關聯,連蒙帶猜也能夠認出來,但她終究還是要算作大半個睜眼瞎。
姜秾還不至于和一個剛十一歲出頭的熊孩子斤斤計較,也就略過了夏五斤吓她的事,“随便亂畫的,我不會寫字。”
夏五斤單手撐在籬笆牆的木樁上,借力一躍,輕松地跳進了姜家的院子,身手利落、靈動潇灑!
夏五斤:“你不會寫字,那想學嗎?”
姜秾有那麽一瞬間的疑惑,院門明明大敞着,為什麽夏五斤好好的門不走,偏要做小人行徑翻牆進來?
這就是小孩子的跳脫天性吧,更何況他還是小孩子裏的熊孩子,據說熊孩子的言行,完全不能以常理論之。
還有一點,讓姜秾有點小驚訝。
生産力低下時期的力量崇拜,引申出生殖器崇拜,再就有了性別歧視。如今所處封建農耕社會,正是性別歧視最嚴重的時期,夏五斤竟然問她想不想學寫字,而不是:‘你一個女娃子,不會寫字是理所當然的’。
姜秾對竄到她面前來的夏五斤回答到:“嗯,想學。”
不過,姜秾立即就知道了,根本是她想多了,很用不上驚訝。
因為夏五斤只是個跳脫的小孩子,根本就沒想那麽多,之所以有‘想不想學寫字’這一問,也不過是為捉弄她罷了。
“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告訴你,村裏誰會寫字,你該向誰去學。”
夏五斤揣着手蹲在姜秾面前,身體重心在左右前腳掌間游走,一聳一聳地左右搖晃,毫秒都靜不下來!
姜秾:“……”
姜秾就靜靜地看着夏五斤,直看得他漸漸停下,不再左右搖晃,規矩地蹲着了,才與他搭話:
“當誰不知道呢?村裏就數葛貢士最有學問,我如果想學寫字,當然是要去找他。”
葛家爺爺之所以能得‘葛貢士’這個尊稱,是因他曾通過在京城舉行的會試,且名列前茅,得了‘貢士’功名。若繼續參加殿試,還能穩穩地得個‘進士’功名。
但他見不慣一團糟亂的朝廷,宦官勢大、外戚弄權、争權內鬥,于是在殿試之前拂袖離京而去,從此歸隐南山躬耕田畝。
葛貢士是村裏最有學問的人,也是村裏唯三的讀書人之一。另兩個讀書人也在葛家,一是葛貢士的二兒子,一是葛貢士的大孫子。
夏五斤被翻了白眼,也不生氣,還心想,姜家妹子這白白嫩嫩的臉蛋真幹淨啊!黑白分明一雙清淩淩的杏眼也好看!要是他家也有這樣一個妹妹就好了!
夏五斤神情自得道:“葛貢士當然是我們村裏最博學的,但他輕易不教人,多半不會答應教你寫字,但有我就不一樣了……”
夏五斤賣起關子來,姜秾也從善如流地問了:“有什麽不一樣?”
夏五斤臉不紅心不虛地拍拍胸脯,“我和葛貢士的孫子葛圭章,可是玩在一起的兄弟!有我和葛圭章說情,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去和他爺爺走一走後門,你想學認字這事兒,不就穩穩地成了?”
葛家原本有兩房人,長房即葛貢士長子。長子是北方士林中有大名的才子,所娶之妻乃是一士林名士的獨女,也是聲名遠播的才女,生子葛圭章。
葛貢士的長子,不僅是一有名的才子,還是一個真正性情高潔、悲天天憫人的君子。逃荒時見了餓殍遍野同類相食,那猶如人間煉獄的慘象,心內過度哀恸悲憤,又遭遇許多變故,在中途就病故了,其妻也追随而去。
如今葛家就只剩下葛貢士,葛貢士的次子即二房夫妻兩,以及葛貢士長子夫妻所出的葛圭章。
葛家二房夫妻兩或許是逃荒時傷了身體,一直未有子嗣,待長兄所出的侄子葛圭章如同親子。再又有葛貢士寵愛,難得葛圭章竟沒有長歪,反而長成了一個聰敏好學,乖巧聽話的‘別人家的孩子’。
而夏五斤呢,一個寡母多病對其管教不嚴的熊孩子,據說還與縣裏的一夥無賴混子耍作一堆。
這樣的兩個人,是玩在一起的兄弟?
姜秾姑且相信着吧,畢竟交朋友主要看性情是否相投,身份和聲名這些倒是次要。
姜秾:“我又不想學寫字了。”
倉禀實而知禮節,換一個情景也說得通,溫飽都還不保險呢,學寫字這事不忙。
何況她并非文盲,她只是不會寫繁體字而已,她又不讀書科舉或靠字畫謀生,會不會寫這個時代的繁體字,并不多重要。
姜秾問到:“你來是有事嗎?”
雖然姜家和夏家是緊挨着的鄰居,姜秾也不是三天兩頭的,就能見到夏五斤。夏五斤經常往縣城跑,據說是和縣裏的無賴混子耍作一夥,很少在村裏見到人影。
今天來找她,想必也是有事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