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每次到縣城來賣平菇時, 都會提前和袁屋雜貨的袁老板說好,像是下次再來大概是什麽日子, 約莫能有多少斤貨等等, 也好讓袁老板這邊提前做好安排。
上次自然也無例外, 而且還說了這次會有一二十斤的新品香菇。
所以夏五斤他們一到袁屋雜貨, 袁老板就立即叫了店鋪小厮, 帶他們進到雜貨鋪後面院子的正廳裏。
與袁老板一起的還有一位管事, 是夏五斤以前沒有見過面的。
三十來歲的年紀,樣貌只是尋常,但看其不胖不瘦的體型和端正自持的儀态,隐而不露渾然天成的一身氣度, 夏五斤就知這人與市井中尋常的掌櫃或管事不同。
但顯然, 袁老板又或者說是那位‘管事’, 并不想說出他的真實身份。
“夏小子,姜嬸子, 你們可算是來了!”袁老板打過招呼,又為雙方引見:“袁管事, 這就是我與您說過的夏五斤和姜嬸了。夏小子和姜嬸子,這位是袁管事, 這次也來看一看你們新送的香菇。”
夏五斤心中有許多思量,面上卻不露聲色:“小子在這裏見過袁管事, 袁老板近日可好?”
周翠娘也跟着打了招呼:“袁管事和袁老板安好。”
袁管事并未起身,不過也還算溫和地點點頭,應答了兩人的問好:“二位安好。”
“勞兩位惦記, 老頭兒近來都好!來來,快坐下,小六上茶來!”袁老板推着夏五斤的肩膀,熱情地讓兩人快快坐下,又吩咐侍立一旁的小厮上茶。
周翠娘和夏五斤依言坐下。先前幾次來時,就已經被請到後院的廳裏坐着談話了,這次同樣讓兩人在廳裏坐着,也沒甚可惶恐或拘謹的。
夏五斤挑着的那兩筐子平菇,已經按例過了稱、裝車運走了,只剩下周翠娘挑着的這兩筐子香菇,此時正靠邊放在周翠娘的腳前。
那個名叫小六的小厮很快就上了茶,袁老板又招呼着幾人喝茶:“來來,袁管事喝茶。夏小子和姜嬸子二位也喝茶,這大清早的一路走來,定然也口渴了,喝口茶解解渴。”
“诶好!”周翠娘爽利答道。
夏五斤笑着端起茶杯,向對面二人示意:“袁管事和袁老板,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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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五斤他雖喝不出茶味好壞高低,可卻看得見茶水的清亮和渾濁。從這一杯比他們以前喝的好了不止一點的茶水,已可以驗證他的猜想:這袁管事确非一般管事,至少是讓袁老板不敢慢待的人物。
對面的袁管事看了二人的言談作态,心中暗自思量:這婦人雖是鄉野村婦,言談舉止倒也還利落大方,并無那些粗鄙言行;
而這個十一二歲的小子……只這一個照面,他這雙不知看穿過幾多男女老少的眼睛,也能看出他的不簡單,并非城府深沉不簡單。
這小子到底年少,神色之下的心思好多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但假以時日長成了,怕是不似尋常鄉野村人。
現在看着頗有幼虎之勢,至于能否長成萬獸之王的猛虎,也只有日後才能知曉了。
此時在這裏互相揣度的兩個人,無論如何也是想不到的,日後竟會有那般情景。
寒暄過了,茶水也喝了,就說起正事來。
袁老板看向蓋着竹蓋的兩只筐子,問道:“這就是你們說的,新出的香菇了?可否打開來看看?”
他們挑着香菇到縣城來,就是為賣個好價的,當然是要給買家看看的。周翠娘趕緊把筐子往前一提,拿開上面的竹蓋,随便拿出來幾朵香菇遞給袁老板驗看,“袁老板,你看看,這就是新品香菇了!”
袁老板伸手接過來一看,眼神立即
就亮起來了!菇蓋圓潤肥厚,菇柄亦是肥大,觸之鮮嫩順滑,真是嫩得似乎一掐就會淌水!
能看出這與夏五斤這小子以前賣的一種幹蘑相似,但他也一眼就能看出,之前那些幹蘑便是在鮮蘑的時候,也是些細腳伶仃幹幹癟癟的可憐樣,絕無這樣的絕好品相!
袁管事見識何其之廣,吃過的山珍海味不計其數,他也是之前吃過太白縣送上的新鮮平菇,才知蘑菇竟然能有如此鮮嫩肥厚的。
先前那些新鮮平菇,所起作用可是不小,府城裏那些個慣喜奇奢的官爺們可算是給繼續籠絡住了。前一次太白縣送上來平菇時,說是将有新種香菇要出,他這才親自來了這一趟。
看起來,他這一趟是來得很值了。
袁管事出口道:“袁亥,拿與我看看。”
沉浸在欣賞新品香菇之中的袁老板,趕緊将手上的幾朵香菇雙手遞過去,“袁管事,您請看!”
袁管事從遞過來的幾朵香菇之中,随意選了一朵,拿在手裏翻看片刻,又湊到鼻前嗅聞一會兒,然後開口到:“此菇名為香菇?”
姜秾從來不藏私,栽培蘑菇的訣竅夏五斤幾乎學全了,他對香菇自然也已經算是很了解了,不慌不怯地回道:“是的,我們習慣稱此菇為香菇,但其實就是香菰,也即是香蕈。”
袁管事微微颔首:“你們能将這香菇種成如此絕佳品相,倒是難得。”
夏五斤心中幾轉,面上卻是沒露聲色,“哈哈哈,沒甚難得的,小子我只是運氣好罷了!我兩三年前就向袁老板賣些山珍野貨了,這事他老人家也是知道的,半年前我在玉皇山裏找到了一處潮濕肥沃的好地方,只要不天降大旱,即便不是在雨後的日子裏,也照樣有蘑菇可采!”
想到村裏人已經知道他們兩家栽種蘑菇的事情,即使他們一直堅持只他和姜嬸兩人來縣城送蘑菇,但也難保這事不會傳到縣城、傳到袁屋雜貨。
“但後來小子就想着啊,既然那潮濕肥沃的地方,能一直長出這樣的上好蘑菇,那為何我不自個兒比照着弄一個呢?或許真是秦嶺風土山水自有靈氣,還真讓我們給建成了,後來幾次的平菇和這次的香菇,便是我自個兒比照着養出來的。”
夏五斤的話說得模棱兩可,雖說出了是自家養的蘑菇,但隐瞞了內裏的訣竅機密。不過這也是很正常的。
對于夏五斤事情說了、但個中機密隐瞞的做法,袁管事也能夠理解,他們是最清楚保密的重要的。可若是得利甚大,他并不介意去探聽別人隐瞞起來的機密……
不過,夏五斤在說話時,袁管事發現他竟能将神色掩飾得幾乎不露分毫,聲色語調之中也幾乎聽不出一點慌亂膽怯,再想到他一個鄉野村娃竟能在這縣城裏混得開。
這讓他竟再次覺得,他似乎看見了一頭,來日可能會長成萬獸之王猛虎的幼虎……
罷了,袁家何曾差了采買這些蘑菇的這一丁點錢?只要将蘑菇繼續賣與袁家,也就沒必要去探究許多。
至于日後夏五斤這頭‘幼虎’,能否長成萬獸之王的猛虎,更甚至是長成虎王,都還需日後再看,但他卻沒必要去做掐死幼虎的惡人。
“運氣着實好。”袁管事随意贊同道,又繼續問:“這香菇可保多少日新鮮不腐?”
夏五斤看這袁管事沒有深問蘑菇栽培方面的事情,便知這關是過了。
“若是在運送時,能确保将香菇置于陰涼之中,可以四至十日新鮮不腐。如果裝運香菇的籃子四周,有冰塊堆砌圍繞,十日不腐也應該沒問題。”
夏五斤又說了一個香菇保鮮的法子:“還有一種保鮮不腐的法子,可保十天至半月的新鮮,但可能
會有損香菇的口感和香味。那就是運送時,将香菇浸泡在鹽水中,烹煮前再用清水浸泡一二時辰,洗去大多鹽水即可。”
袁管事:“十日不腐,不算短了。”
快馬加鞭,十日已經不算短,而且一些冰塊而已,不至于選擇去損失香菇的口感和香味。
周翠娘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和這些精明的商人打交道的事,還是交給在縣城都能混開的夏五斤這個小人精吧。她就做點體力活,其餘時候安靜坐着就行。
夏五斤也明白了,袁管事打算用冰塊保鮮,而且十日的話……恐怕就不止運到府城了,或許要運往更遠的地方,比如京城。
不過這就與他們沒有關系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凡是他吃不下的,他就不會伸嘴去強夠。
袁老板見袁管事這邊滿意了,就接過話來商談價錢:“夏小子,姜嬸子,這香菇的價錢,鮮蘑給六十文一斤,幹蘑給半兩銀子一斤,你們看如何?”
新鮮平菇一斤五十四文錢,新鮮香菇一斤六十文錢,每斤多給了六文錢。而曬幹的香菇,給半兩銀子一斤——即是五百文一斤,是各種幹蘑夾雜一起的尋常幹蘑的價格的兩至三倍。
價格算得上厚道了。夏五斤笑着問一旁的周翠娘,“我覺着袁老板給的這個價還行,姜嬸您覺得呢?”
周翠娘也知五斤這孩子是為了她的面子,才問這一句,她也不拿喬:“我覺得也還行,袁老板是個厚道人!”
她确實覺得這價還行,比平菇一斤還多了六文錢呢!而且既說了幹蘑的價,那就是收曬幹的幹蘑的,那些品相不足的,或者以後農忙時來不及挑到縣城來賣,都可以曬成幹蘑再賣,半兩銀子一斤呢!
幾十上百文的這點錢,對袁管事來說三瓜倆棗都算不上,不過買的那平菇和香菇倒是很有用。
于是為了蘑菇的大用,為了他們的不貪婪,袁管事便也樂意給他們一點助勢,
“你們盡管放心養着蘑菇罷。縣裏和鄉間的那些小地痞,你應是自有成算,想來不用本人去多管。不過本人與縣衙那幾位還有些面子情,去打個招呼,應該不會有人找袁屋雜貨的麻煩,你們盡可放心将蘑菇賣來。”
夏五斤一聽就明白了,縣裏和鄉間的小地痞混子堆,他就是混在裏面的,他招呼一聲就不會來找他的麻煩。而縣衙那邊,袁管事會去打招呼,只要他将蘑菇賣給袁屋雜貨,就不會有官員衙役找上門。
這是一種保護和助勢,卻也藏了一絲威脅在裏面。賣給袁屋雜貨,就不會有人找麻煩。但若另賣他處呢?怕是就會有麻煩了。
這一絲威脅,夏五斤覺得倒也沒什麽。只要袁屋雜貨一直這樣厚道,他何苦去另尋買家呢?沒那個必要。
“實在是多謝袁管事關照了。我與袁老板是舊相識了,打了好些年的交道,覺得投緣得很!以前一直承蒙關照,以後自然也是要一直互相關照下去的。”
看來袁老板也是要敬着這位袁管事的,可是縣官不如現管,何不在袁管事面前,順嘴賣袁老板一份好呢?他們以後打交道的時候可多了,賣他一個好可不吃虧。
袁老板笑呵呵的:“哈哈,互相關照、互相關照!”
袁管事對于太白縣送上來的鮮蘑,是很滿意的,不然也不會親自來這一趟。對于手下,哪怕只是十二地支中拍在最末的‘亥’(袁亥),他也是不吝于誇獎的:“袁亥,你一直以來都做得尚可,日後也當精益求精。”
袁老板得了誇獎,很是高興:“在下定當繼續謹守本責,好好做事!”
……
沒再閑聊多久,就把挑來的香菇過了稱,然後結了賬。十八斤半的香菇,
算十九斤,一共賣得一千一百四十文錢。
賬結了,周翠娘和夏五斤便也沒再久坐,說了幾句話後就起身告辭離開了。
周翠娘照舊仔細揣着錢,和夏五斤一起穿街鑽巷,找到那個能搞來石灰的衙役家裏,付了一百文錢後,兩人就扛着一大一小兩袋石灰出了縣城,往溫寧村趕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