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狂士葛蕤發笑, 是因為他竟然已經信了姜秾的話。
便是‘天縱之聖’,也不覺其為生而知之者。他也一向認為世間之人, 皆為學而知之者。結果他卻信了那小女娃子是生而知之、生有宿慧之人, 這如何能不令他狂笑?
同住一村六年, 姜家姜雙五及其妻周翠娘, 二人是什麽樣的人?不是他狂妄, 他一眼便能看清, 姜雙五老實木讷,周翠娘精明潑辣,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市井中人。
姜家那小女娃子,能從哪裏習來那用培養料加菌包的栽培蘑菇之術?那個厚臉皮湊到面前來讓他教授識字寫字的夏五斤嗎?夏五斤那粗蠻的栽種蘑菇之術, 與小女娃子所會的, 若論高低便是天壤之別。
她又從哪裏學來的拌種劑和治病殺蟲液方子?她不過是一普通農女, 連字都不識,逃荒來溫寧村時不過是三歲懵懂稚童, 之後就連溫寧村都沒出去過,自然也沒處學習醫藥習性等, 那又是如何憑空開出來那兩張方子?
而他又确定,那小女娃子在說‘我似乎本就知曉……’時, 是沒有說謊的。身為狂士,确實也狂妄, 他就對自己的判斷極其自信。
那麽,除了生而知之、生有宿慧,似乎也就沒有其他說法了。
何況, 姜家父女在種田上的天分,确實有些玄異。明明是一樣開荒來的地,種下了一樣的種子,同樣的侍弄方法,可第一年的時候,姜家田裏的收成硬是要比別家多兩三成,之後年年也都是如此。
而且,那小女娃子随意播下的那兩分地黃豆,那收成也着實好的說不通。
莫非,姜家還真是農皇的血脈後人?而那小女娃子,更是生有宿慧,比她爹更有種田禀賦?
“哈哈哈哈!!!”狂士葛蕤再次哈哈狂笑不已!“我竟然信了那小女娃子的話,我竟然信了!哈哈哈,實在好笑,太好笑了!”
原來世上竟真有生而知之者,他之前奉為真理的認為被打破了,實在是忍不住想大聲狂笑啊!
而且,那小女娃子認真描補的樣子,看着也實在是有趣!
一身嫩黃碎紅梅花色的襦裙,一對雙丫髻用了嫩黃碎紅梅的發帶系上,白白嫩嫩一張稚氣小臉,黑白分明清澈見底的一雙杏眼。
這怎麽看,都該是一個嬌嬌俏俏的小丫頭啊,如果他有孫女應也是這個模樣了罷!
然而,那小女娃子,卻一臉正經認真的樣子——是真正一絲不茍的認真,認認真真的描補……“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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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圭章目光清冷無波,睨眼看靠在椅背上笑得直揉肚子的老人。
葛蕤把笑得下滑的身體往上挪一挪,依舊靠在椅背上,不過坐姿要稍微端正一點了,“看甚看?你爺爺這張橘皮老臉,可沒什麽好看的。”
葛圭章面無表情:“孫兒正為您觀望氣色,以診斷捧腹狂笑,是否有礙您身體康健。”
“……”葛蕤不再和自家孫兒鬥嘴,“你也十二歲了罷?還有兩年就是成丁了,又看了那麽些書,各樣事該是都略懂一些了,你自己掂量着罷。”
少年慕艾,最是純真啊!他相信孫子自有分寸。
不過,太有分寸太君子了,會否争不過那無臉無皮之人?葛蕤也只是随意一想罷了,沒有在意。
可在日後,卻成了真。
“是,孫兒明白。”他自然知道掂量分寸。
那樣的人,該被赤誠以待,他如何會讓自己有一絲失禮冒犯。
……
聽了傳言後,那些田裏麥子遭了病害心焦如焚的婦女們,直接就在去葛貢士家的路上等着了。竟然果真見到姜秾從葛家出來
,于是立即便圍攏上來!
“秾娃兒啊,你這是從村長家出來呢?”
“做什麽去了呢?是去請了葛貢士為那治病殺蟲液的方子掌掌眼嗎?”
“是啊是啊,葛貢士怎麽說呢?那方子有沒有用?秾娃兒先前已配成了拌種劑,想來這治病殺蟲液定然也一樣配成了吧?”
“秾娃兒,快和嬸子說說,可是配成了?”
突然被圍,姜秾吃了一驚。然後想到昨天傍晚楊嬸到家裏來過,便也明白了這些嬸子們為何會像是提前聽說了,專門在此圍堵她。
這樣也好,免去了她到各家各戶去告知并說服的功夫,“村長說了,我這治病殺蟲液的方子可用。”
其中一個嬸子可見是很急切了,一聽姜秾說‘可用’,就‘啪’地一拍手以表她的興奮之情!
“秾娃兒,快說說,這方子是怎麽個樣兒?這麥子病害百萬火急啊,快教教嬸子要怎麽做?!”
“是啊是啊,好秾娃兒,快教教嬸子!實在是不救回麥子、嬸子一家就要餓死了,也就不講那些志氣和規矩,嬸子就厚着臉皮來占秾娃兒的便宜了。”
“是啊是啊!”
姜秾能理解她們對田裏莊稼的着急心情,并不介意嬸子們這樣堵着她。
不等嬸子們七嘴八舌繼續說,姜秾便出言道:“嬸子們不急,我這就說與各位聽。苦楝樹皮,烏頭,艾蒿,大蒜,生姜,野花椒。苦楝樹皮、艾蒿各四分,烏頭、大蒜、生姜和野花椒各半分。”
“苦楝樹山腳樹林子裏長了不少,田間地頭也到處都長着艾蒿,苦楝樹皮和艾蒿這兩樣好弄來!大蒜生姜家裏就有種了做佐料的,野花椒和烏頭不像那麽好弄來,所幸也要得不多!”
“是啊是啊,我還以為配治病殺蟲液的藥材很難尋呢,竟然都是很容易找到的,這真是太好了!秾娃兒啊,那野花椒是要新鮮的?還是幹野花椒也行?嬸子家裏有現成做佐料的幹野花椒呢。”
在定下這個簡易版配方之前,姜秾是确認過配方材料在周圍就能很快湊齊,方才最終确定的。救麥子病害如救火,若不能很快的配成并噴灑,也就沒有意義了。
“幹濕野花椒皆可。不過現在野花椒還未到長成時,眼下采摘的濕野花椒不中用。”村裏有人家習慣用野花椒做佐料,家裏該是存了幹野花椒的。那些沒有這個習慣的,也可以問別家挪用一些。
“好好!嬸子曉得了,嬸子今天下午便能湊齊這些東西,湊齊之後呢?再要怎麽做?”
“對的對的,遲一天田裏麥子就多病一天,嬸子可心急了!”
“唉嗨!”一個嬸子用胳膊肘碰了身邊催問接下來要怎麽做的人,“你們這些人還真是!秾娃兒啊,接下來是不是由你或你阿爹阿娘給配成藥液啊?那我們把湊齊的東西都拿去你家,你們給配好了,我們再拿糧食或銀錢來換?”
身邊人一聽,立即明白了。總不能讓人白白把治病殺蟲液送給他們吧?配材他們自個兒找,要是之後配制的法子也說給他們了,不就是白送了?
說不定這些配材也不是全部,最後調配的時候還會暗地往裏面加最重要的配材呢!
“是啊是啊!秾娃兒你什麽時候配制呢,配好了嬸子拿麥子、面粉或是銀錢來換啊?”
其他人也反應過來,說是占便宜,卻也不能全占了去。
給糧食換、用銀錢買,都是應該的。只要價格不是太離譜,就可以去換或者買。畢竟麥子救起來最重要!
“對對,秾娃兒,你趕快配制哈,你一配制完嬸子就來買。”
“我也是,我也急着要呢,我家麥田
裏的麥子病得可重了!”
“我家麥子病得更重,都已經有整株整株麥苗枯死了!”
……
身體十歲的姜秾,被一群成年婦女給團團圍在最裏面了……
從未有過如此經歷的她,一時間有些懵。
還是楊嬸因為與姜家走得近,對姜家這個小女娃有些了解。
眼看被圍在裏面的小女娃,懵懵的不知怎麽是好,于是立即左撥右推地把團團圍着的婦女們擠開!
“秾娃兒一向話少不善言辭,你們這一個個地圍着她,聲音又大又尖的一起催問,給她吵得腦瓜疼!還怎麽說話啊?別圍着也別催問了,先散一散、停一停,讓秾娃兒說句話。”
姜秾暗暗呼出一口氣之後,才對焦急殷切盯着她的嬸子們說:
“湊齊配材之後,就将它們各自舂搗細碎,若沒有石臼,也可用棍棒敲打。然後将配材和汁液都浸泡在十倍之多的水裏,浸泡一夜過後撈出配材,剩下的水浸液即是治病殺蟲液。然後将其澆灑在患有病害的麥田裏即可。”
見嬸子們都在認真記憶,姜秾稍停後又補充道:“這個治病殺蟲液,蘊含毒性,切記人不可長時間浸泡其中,萬萬切忌誤食。噴灑在麥子、黃豆、豌豆等糧食莊稼上還罷,時間一長歷經雨露洗滌後,毒性自然也就消弭了。
若是澆灑在白菜這類菜蔬上,就要用火将其煮開,讓毒性變得溫醇後再澆灑,如此才能放心吃進肚裏。”
姜秾說完後一時無人說話,終于,有一位嬸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秾娃兒,就這樣嗎?”
“就是這樣了。”姜秾點頭,然後又叮囑:“哦,澆灑時均勻澆灑到了就行,不必貪多。”
如今沒有噴霧裝置,這一時也來不及做,就只能用水瓢澆灑了。為此,她特意将配材與水的比例,調成了十比一,以實用水瓢澆灑這樣粗犷的方式。
她見過村裏人澆菜地的樣子,一瓢水潑灑出去,能澆到好大一片,且還澆得非常均勻。
“就這樣把這治病殺蟲液的方子,白白的教給我們了?”
聽秾娃兒話裏的意思,這治病殺蟲液不僅能治麥子病害,豌豆、黃豆、粟米、黃米等等豆子和糧食的病害蟲害都能治!菜蔬最易長蟲,結果藥液煮開後,竟然連菜蔬也一樣能澆灑!
就這樣白教給她們了?
“本就是因為各家麥田遭了病害,我才專門去想了這治病殺蟲的方子,自然是要教給你們的。”姜秾知道這些嬸子的意思,但她并不打算以此來牟利。“至于用糧食換,用銀錢買,卻是不必的。”
姜秾又說:“像綠肥、拌種劑和治病殺蟲液,這些有利農田莊稼的法子和方子,我和我阿娘阿爹都同意無償拿出來,造福鄉親和農人,以及發展農業。
農人本就艱難,我們不想再行商賈之舉,再從農人、從鄉親們身上牟利。”
這裏與後世不一樣,這裏農民生存都成問題,如何還能在農業技術或工具之上,再去盤剝他們?
姜秾這話說得真誠,全無一絲虛情假意。
長得好看乖巧的一個小女娃兒,一臉認真地說着這樣的話,她們這些逃荒過的人,反而更知這份善意和憐憫的珍貴。
一時間,這些婦女們直覺嗓子眼發酸、眼睛發熱……
還是楊嬸首先反應過來:“哎唷!我們秾娃兒真是好心善好大方一個娃兒啊!嬸子記住你的情了,待嬸子把田裏麥子從病害裏救出來了,我就去你家!你說不要糧食和銀錢,那嬸子給你攤上一籃子我最拿手的小蔥薄餅!”
其他人也回過神來,跟着說:“嬸子也謝謝秾
娃兒,嬸子給你送二十個雞蛋,讓秾娃兒蒸雞蛋羹吃!”
“秾娃兒,去年秋天的時候嬸子摘了許多野梨和野柿子回來,放了一冬、經了一冬的霜打,如今已經成了甜津津的梨幹和柿餅!等嬸子忙完了就送些去給你,梨幹泡水喝很是滋潤嗓子,柿餅拿着吃好甜嘴的!”
這孩子啊,真是讓人忍不住想把甜蜜梨幹和柿餅給她吃呢,甜津津的
一時間,嬸子們竟又紛紛許諾起來,忙完後給送零嘴吃食到家裏來。
姜秾覺得她是不是該笑笑回應,手這樣放着好像不對勁……真是被熱情的嬸子們,給弄得手足無措了。
最後又是楊嬸解救了她:“人情嬸子先記着,等忙完了這陣,再去家裏送零嘴謝謝秾娃兒!眼前還是趕緊去找那些東西,争取湊齊後晚上就能泡上,明天一早也好挑去麥田澆灑。”
“是是,說的在理,那秾娃兒,嬸子就走了啊!”
“秾娃兒,嬸子也走了,等忙完後再去給你送好吃的啊!”
……
治麥子病害是件急事,說走也就走了,都沒有再多留。
這時,姜秾才從熱情中緩過神來:為什麽嬸子送她的,都是給小孩子吃的零嘴……
好吧,已經認清了,她現在就是一個将滿十歲的小孩子。
那些嬸子們回去後一個傳一個,村裏那些沒趕得上堵姜秾的人家,也都知道了配制方法,于是也紛紛跑出門去。田野山林間,盡是找苦楝樹皮、艾蒿等配材的人!
大多數麥田遭了病害的人家,都在第二天上午,就開始往遭病害的麥田裏澆灑藥液了。
動作慢些的,也都在下午時候,也趕緊開始澆灑。
澆灑完治病殺蟲液後的第三天,小麥葉枯病就明顯可見被遏制了,沒有向麥苗上端蔓延的痕跡。這是治好了啊!
不過,剛治好沒兩天,又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降下。整整下了兩天兩夜,地裏自然是再次下透了的。
幸好的是,麥子沒有再次患上病害。
後來有那年紀長有經驗的老農,語氣慶幸地感嘆:“幸好及時治了病害!否則這一場雨過後,麥子病害必然加重,到那時就回天乏術了。怕是那些麥子,就全都要枯爛在田裏了……幸好啊,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