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跑馬圈地令, 受此令影響最大的是長安城所在長安府轄下幾十縣,以及長安府周邊府下的富縣。

溫寧村所在太白縣是鳳翔府轄下的貧困下縣, 那些皇親國戚和文武百官們, 是瞧不上眼的。

溫寧村雖沒受圈地令影響, 可随後而來的‘為賀皇帝聖人喬遷之喜、每戶捐銀一兩‘, 就與他們切身相關了。

賦役之法革新才過去三年, 這第四個年頭上, 皇帝就親自增派賦役銀之外的雜捐,視’條編法‘是為減少苛捐、雜稅和雜派的初衷于不顧,也是有些好笑了。

每戶一兩銀子的’賀遷銀‘,對溫寧村村民來說, 能夠拿出來, 卻也免不了會心疼一陣, 再埋怨幾句:

“當初的’祭天銀‘之後,這幾年來在賦役銀之外, 又有縣衙增派的‘鴨饷、牛饷和禾蟲饷’此三饷,每年都要多出将近一兩銀子!結果今年皇帝居然親下皇令, 增派一兩銀子的‘賀遷銀’,實在是……”

後面有些不妥的話, 終究是沒說出來。但各人心中都跟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話:實在是苛政、暴.政!

若是只有府縣官衙增派三饷也就罷了,還可說是下面官員貪腐, 皇帝還有可開脫之語。可如今皇帝已經親自下令兩次捐銀了,實在是無處開脫……

‘賀遷銀’的捐銀令既然已經下來,溫寧村村民們也只得心疼地多拿出一兩銀子來, 到時和賦役銀一起交納上去。

皇帝下令每戶捐銀一兩作‘賀遷銀’,對溫寧村村民來說,只是心疼一下的事情,但對外面的佃農和貧民來說,那就是極為艱辛的事情了,除賣糧籌銀外再無他法。

但一兩‘賀遷銀’,對許多已經遭賦役銀壓榨多年,家無餘銀的貧民和佃農來說,成了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升和十五年,‘賀遷銀’捐銀令一出,大昭南北大批佃農棄地棄家出逃。

一時間,避着城鎮大道的荒郊野外,随處可見衣衫褴褛的逃農。

相比外面的水深火熱,彷如世外桃源的溫寧村,正沉浸在大豐收的餘韻之中。

家家都忙于擴大存糧的地窖,把去姜家換了麥種之後的新收麥子,全都仔細存放到地窖裏去。

前年或去年收上來的陳麥,都搬出來曬一曬,留下一些放在外面吃之後,其餘的都繼續放回地窖裏去。

實在是陳得太久的陳麥,才挑到縣城裏面去賣。

溫寧村村民有栽種香菇這門營生,即便因為賦役銀增加了負擔,每年又有增派的‘三饷’,今年更是有‘賀遷銀’的捐銀,也能游刃有餘的負擔起來,不必賣糧籌銀。

如此一來,逃過荒的村民,是将糧食看得比銀子還重的,除非是放了兩年的陳麥才挑去縣城賣,去年和今年收上來的麥子,都仔細存放着呢,是說什麽都不會賣的!

來這個時空都已第五個年頭了,姜秾還沒有走出過溫寧村,也沒去過縣城一趟。

雜交小麥已經出了階段性成果,‘高産三代’和‘耐旱二代’,旱稻馴化也已進入正軌,一時無要事在做的姜秾,閑來無事,于是随夏五斤和周翠娘一起,去縣城玩一趟。

一大清早,周翠娘和夏五斤分別挑着兩筐淩晨現摘的平菇和香菇,姜秾就空着手走在兩人中間——周翠娘和夏五斤都不會舍得讓她挑擔。

因為照顧着從未走過遠路的姜秾,一路走走歇歇,用了比平常多一半的時間,走了一個半時辰,才到達縣城。

太平縣縣城,黃泥砌石的城牆因為久未修繕,而朽壞得高低不一,所謂城牆的堅固雄偉之感,是一毫也無。

說起來也是有緣由的,在施行‘

條編法’交納賦役銀之前,一年兩個月的正役役夫們,都被拉去修建西京皇宮了,每年的雜役也就修一修縣衙和城內街道之類。

在後來,賦役都折銀交納,不出糧和人了,那就更不會花銀錢去雇傭役夫,修繕城牆了,縣太爺大約是想着:有那修繕城牆的閑錢,還不如鼓了本老爺的腰包呢!

有抵禦外敵賊寇作用的城牆都沒修,又沒有無償的雜役和正役役夫了,縣城內街道自然也是不會修繕的。

姜秾他們進城後一路走來,地上都是坑坑窪窪的,不過因為自小麥灌漿完畢即入夏之後,天上就再未下過一滴雨,如今地上人走馬過後,就會揚起塵土,倒沒有泥濘不堪。

“就快到了,轉過街角就是。”周翠娘道。

一轉過街角,就看見街邊的房檐牆根下,癱坐着七八個乞丐。

姜秾轉頭與夏五斤道:“一路走來都沒見着乞丐,怎麽這裏癱坐着這麽多呢?你那小山包還在收人嗎?”

還沒等夏五斤答話呢,周翠娘就搶道:“這些乞丐應該是新來不久的,大概是聽說了消息,專門來這個街角等着五斤呢!”

夏五斤:“如姜嬸所說,這些乞丐應該是最近十來天裏,才逃到縣城來的。淪落成乞丐的佃農,得了縣裏心地好的人家指點,專門在這裏等我的。

那些願意去那小山包墾荒自力更生的,我都一直在資助他們,像是建棚房,并分發給他們必須的農具。”

有愛民如子天性的姜秾,聽了夏五斤這樣說,知道那幾個乞丐能有個去處,至少餓不死了,心裏感到很高興,溫言誇贊道:

“五斤,你能将這件善事做了這麽多年,實在難能可貴。”

得了秾妹的誇贊,又聽她難得稱他為‘五斤’,而不是‘你’和‘夏五斤’這樣的稱呼,夏五斤直覺心裏仿佛有心花正怒放!

只是,‘五斤’這個名字,有些粗野,白遭了秾妹難得稱呼他一聲名字,什麽時候改一個才行。

夏五斤笑容明朗道:“都是受過苦的,我感同身受。力所能及之下,能讓正在受苦的人稍微好過一些,我心裏也會好受些。”

周翠娘和姜秾都點頭,對夏五斤的言行表示贊許。

夏五斤卸下肩上的擔子,說道:“稍等片刻,我去買幾個大餅子分給那幾人,讓他們吃了後再等我一會兒,等我們賣完蘑菇後再繞路帶他們去小山包那裏。”

說着,夏五斤就讓一旁的燒餅攤子走去,比照着人數買了八個大餅子。到乞丐面前一人一個分給了他們,又笑着說好了讓他們等會兒,之後他帶他們去小山包那裏的事情。

那幾個乞丐一邊大口啃着餅子,一邊掙着起來,感激涕零地向夏五斤直磕頭!

“謝謝大善人!謝謝大善人……”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你們以後能勤勞刻苦、自力更生就是了,我也沒有他求。”夏五斤邊說邊趕緊去扶跪着磕頭謝恩的乞丐們。

之後乞丐又是一番不停謝恩,夏五斤邊勸邊退,終于退到了姜秾身邊,神情悲憫道:“唉,這些人以前被迫害得狠了,有人稍表善意,他們就會感激涕零……”

夏五斤這樣一番言行,姜秾感覺非常順眼,就連他那一張劍眉星目的正派明朗面龐,都終于覺着是表裏如一了,這幾年到底是長大懂事了。

夏五斤雖不能将他秾妹內心想法知曉得一清二楚,可觀她神色也能知道個七七八八了,心裏竊喜:

不虧他這張臉,也不虧他費勁心思做的這些事,先前說服秾妹來縣城玩一趟是很對的。

姜秾也不知道怎麽說,只道:“小山包那些農人,種的是什麽麥種

?”

夏五斤重新挑起擔子,三人一行邊繼續往袁屋雜貨走,邊回道:“今年夏天收的這一茬麥子,是在秾妹你家換的麥種,今年秋天再種一茬才滿三茬。”

因為滿三茬就要換麥種,他才這麽回答。

村裏人換去了麥種後,家裏還剩下近兩百斤麥子,于是姜秾道:

“今年秋天我打算種四畝地的‘高産三代’,四畝地的‘耐旱二代’,如此‘高産三代’的麥種就還剩下一百多斤,可以給小山包的農人去種。阿娘你覺得呢?”

‘高産三代’和‘耐旱二代’,周翠娘早已知曉,前者畝收能有八百斤,後者非但格外耐旱,且畝收也不差——畝收五六百斤。

他們之前逃荒就是因為莊稼被旱死,如今有格外耐旱的麥種了,她并不會因為那每畝兩三百斤麥子的收成差異,而不去種‘耐旱二代’。“可以,就各種四畝地。”

夏五斤笑着答謝:“我與那些農人,都感謝秾妹和姜嬸姜叔的慷慨。

不,說謝就生分了!秾妹與姜嬸都是善心人,也是很願意幫那些農人的。”

周翠娘被夏五斤的話說得很高興,“哈哈哈,五斤你個娃子真會說話,不過你這話也說到嬸兒的心裏了,你秾妹不必說,你姜嬸也願意力所能及時,去幫幫那些苦命人。”

就這樣一路說笑,到了袁屋雜貨。

這幾年來,夏五斤他門來賣蘑菇,也遇見過‘袁管事’兩三次。

只是沒想到,他們月初來時就遇見了袁管事,這次再來時,他居然還在。

把挑來的新鮮平菇和香菇,交給店裏夥計去過稱裝運後,三人就被請進店鋪後面連着的院子,坐下來歇息喝茶。

夏五斤:“沒想到月初才有幸見過袁管事一面,這次再來竟然又見着了!太白縣這窮鄉僻壤,不是宜居之地,袁管事可是有要事待辦?若有用得上小子的,盡管吩咐一聲就是。”

這四五年來,雙方打交道不少,袁管事雖還未挑明身份,但也沒有太過刻意隐瞞,袁管事大約是袁家下任家主的衆多候選之一這事,也都心照不宣了。

夏五斤在縣郊一處小山包收留縣中乞丐,資助建房、分發墾荒農具并給種子的事情,袁管事早已知曉。

這三四年來,收留的乞丐,怕是已經有兩三百之數了。

兩三百之數曾經受盡磨難的乞丐,對夏五斤這個于他們來說猶如再造之恩的恩人,必是感激不盡的。

加上夏五斤會做表面功夫,不,看上去竟是真心真意的。

想必就是讓那兩三百之數的人,為他赴湯蹈火、為他賣命,都是可能的……

或許面前這個少年人,初衷只是像那些江湖幫首一樣,熱衷于多聚集起來一些手下,并未做其他不可說的打算。

但在此途中,他的言行卻已說明當初那只‘幼虎’,正在茁壯成長……

袁管事在言行之中,就表現出幾分親近來:

“唉,祖宅都被賣了,城郊莊園也被圈走,如今連個落腳的地方都無,回與不回也無甚區別。”

與袁屋雜貨打交道這些年了,早已熟稔,周翠娘也不再像當初那樣謹慎,放開了許多。

聽了袁管事的話,驚訝不已:“賣了祖宅?袁管事家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袁管事袁家連祖宅都變賣了,且連個落腳的地也沒有,竟都來太白縣雜貨鋪寄居了,想來家中是發生了大事!那還會收他們的蘑菇嗎?

周翠娘驚訝後的擔憂,袁管事一時沒為其解答,此時夏五斤立即接話道:

“被賣了祖宅,京郊莊園被人圈占去了

,這實在是令人痛恨!不過那都是死物,只要人在、外面的鋪面在,根基便在,袁管事不必憂心。”

被賣,京郊,圈占,人和鋪面,以及袁家根基。這都說明,相比聽得懵然的周翠娘,夏五斤是一言便聽出來了他的言下之意。

周翠娘和安靜坐在一邊的姜秾,稍一想清明時候搬到長安城的皇帝,以及夏至時下發的‘跑馬圈地令’,便也明白了。

想明白後,周翠娘就不再擔心了,只是少了幾處房産而已,袁家根基未動,自然會一切照舊。

不過,也并不是如周翠娘所想的一切都照舊。

“是啊,根基尚在,便有起勢之日。”袁管事笑道,“今日除了閑聊,還有一事想與你們商談。”

夏五斤:“袁管事請說。”

“本人想要請你們村,供給更多新鮮的平菇和香菇,以作為皇室貢品。

衆所周知,皇帝搬遷到了長安城的西京皇宮。鳳翔府的太白縣,距長安府的長安城,跑馬一日就能到,鮮蘑也就能及時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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