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九卷: (5)

出代價了。”

這個答案太過出乎意料了,衆人都要懷疑是他們聽錯了。可是看大家都是一副驚疑不定的樣子,那麽應該不是大家聽錯了,應該是玄真說錯了吧?茯苓代表衆人詢問:“師伯,您是說……在您去世以前?”

玄真點頭确認:“就是回光返照那一會兒。”

衆人又是一陣沉默,直到茯苓嫌棄地看看玄慧,小聲嘀咕了一句“啊呀呀,選錯師父了,恨不相逢未死時啊!”才打破這沉默,将衆人從各種奇思妙想中拉回神智。

玄慧瞪了茯苓一眼。

玄真一見小師弟被小師侄欺負了,立刻幫忙道:“阿慧也很厲害的,你沒有看到他的本事那是因為你是外家子弟,齊雲山的很多道術都是不能外傳的。”

茯苓連連點頭稱是,對這個大師伯有了一個新的印象:好護短。

玄慧笑得見牙不見眼地用大白牙閃了茯苓一下。

司竹提醒玄真說說他是如何在短短時間裏報仇的:“大師?”

玄真“哦”了一聲,端正了身子,繼續之前的話題:“也沒什麽,不過是一個符咒罷了。”

玄慧搶答:“啊!我知道了。是不是馭獸符?”

玄真捋着胡須滿意點頭:“小師弟,看來這些年道術有所進益嘛!”

玄慧搖頭:“不成的,我只是知道,卻不會用。”

玄真拉下了臉,斥道:“不必會用!”

他臉色轉變得太過,方才還是笑容滿面,一副“吾家師弟已長成”的模樣,轉眼就是“你怎麽這麽不聽話,你再這麽不聽話我就打你了”的樣子,讓衆人着實摸不着頭腦。

玄慧嘆了口氣,垂頭搓着自己的大胖手,與衆人解釋道:“之前我曾說過,萬物相生相克,有得必有失。這個道理在道家更是如此,比如說這個馭獸符,使用的時候,能夠召喚林間野獸,讓它們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但同時,這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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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代價?”茯苓仔細打量了玄真一下,并沒有看出他的不對勁兒來。

玄慧沒有看玄真,而是低着頭繼續道:“最直接的代價就是以身祀獸,按照馭獸者想要達到的程度不同,所需要的祭祀品也不同。或者是眼睛、或是胳膊腿、或是……” 玄慧說不下去了,草草總結道,“總之,就是各種代價。想要達成的目的越大,付出的代價也就越高。”

衆人的目光忍不住放在玄真身上,盡量不着痕跡地打量他有沒有什麽缺損,可是……沒有。

玄真倒不在意衆人隐晦的打量——畢竟聽了這樣的話,如果這個時候不打量他才是怪事吧,他倒要懷疑玄慧這些朋友心思深沉善于僞裝了——相反,玄真很開心衆人的守禮,也很欣慰師弟遇到的這群朋友都是知書達理的明白人,不像自己,遇人不淑,最後落得全家慘死的下場……

想當初,他途徑仁善村,第一眼就被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給驚豔了,忽然生出想要入世的沖動來,在他內心裏,山清水秀的地方勢必也會人傑地靈。

後來,因為借宿認識了甄娘子,接下來的相處,讓玄真确定了自己回歸紅塵的決定。他甚至還因此生出“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的閑情逸致來。

然而,并沒有。

他的确遇到了可以相攜白首的妻子,可以盡享天倫之樂的女兒,可是卻沒有那麽好的運氣遇到可以終老的光明之城。

後來的後來,玄真一直在想,仁善村的那些人,圖什麽呢?那些銀錢,真的那麽重要嗎?

重要到不顧事實颠倒黑白?

重要到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重要到泯滅良知濫殺無辜?

玄真想了好久,終于明白,道不同不相為謀,是多麽警醒而又無奈的一句話。

就像是,仁善村中:

——老人甲,他知曉方小雅的死因,卻被方大牛收買,昧着良心四處點火,激起村民的仇恨與怨毒,掌握了當時的輿論導向;

——而老人乙,性子剛烈,容易被眼前的表象所迷惑——在他看來,方大牛是方小雅的親生父親,虎毒還不食子,方大牛怎麽可能對親生女兒行為不軌——而這正是方大牛有意留下的缺口:他颠倒黑白,将自己與歪娘子的不軌關系潑在甄娘子身上,說她私通玄真,但同時,卻一口咬定方小雅是自己的女兒,而不是說她是玄真與甄娘子偷情所生的女兒。

——最年長的那位拄拐老人,他會阻攔村民的閑言碎語,卻又太過自負,認為自己已經看清楚了事實真相,由不得玄真申辯就一錘定音給他定了罪名。

——至于村子裏的女人,有的嫉妒,有的事不關己,有的看熱鬧不嫌事大,有的有心無力……村子裏難道沒有明白玄真夫妻兩個的為人,願意站在他們這一邊的嗎?當然有,可是他們不過是很小的一股清流,在渾濁的汪洋大海面前,不等反抗就被淹沒了。

……

玄真後來想了好久,想了很多年,終于明白,自己輸給方大牛有心算無心,也輸給了仁善村的大環境。

那個環境是青山綠水的,也是愚昧無知的,那兒閉塞,還殘留着小國制度,認為自己即王法,甚至并不畏懼濫用私刑。

……

“師伯?師伯?”茯苓看玄真一直走神,有些好奇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玄真回神,見衆人都疑惑地看着自己,便将自己方才所思所想說了一遍。

衆人聽了之後心思各異,但是或多或少都是贊同玄真的想法的。

司竹道:“先生想要入世,過得卻是避世的日子,先生低估了人性的黑暗,也高估了世間的美好。”

時長汀與司竹對視一眼,将她的話說完:“這也正是先生的珍貴之處了。”

明潼也贊同:“這樣的活法,可能會被生活傷害,但是卻是最認真的活法。”

玄慧道:“師兄自己也說了,那樁遭遇,一方面是輸給了有心算無心,另一方面是輸給了大環境。我倒覺得,這已經算是一個比較全面的解釋了。”

邱鏡書和安雪茵沒有說話,只是點頭表示贊同。

茯苓道:“就事論事,就人論人,師伯已經做得很好了,當時那種情況,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是被一個村子群起而攻之呢。”

扶桑:“我也贊同,只是,我更關心大師是如何教訓那起子小人的。馭獸符用了之後,是個什麽效果?大師您……又付出了什麽代價?”

茯苓忽然想到什麽,撫掌驚呼:“仁善村的後山,不是沒有野獸嗎?師伯,您的馭獸符要怎麽用?”

衆人也都關心此事,便都看向玄真。

玄真笑了一下,眼睛看向洞外,看着雨水絲線一般流淌下來,為洞口搭上一條天然的水幕,內心也漸漸寧靜下來。他的聲音輕緩而沉靜,像是被雨水拂過,帶了絲絲潮濕的泥土氣息:“老天爺是有眼睛的,雖然有些時候不過是亡羊補牢,但我還是感謝當時能夠一擊必中。”

仁善村的後山,的确是沒有野獸的,可是玄真沒有別的辦法,他只會這樣一個詛咒用的符咒,當時的情況也只允許他做那麽一件事,他不過是抱着“有總比沒有好”的心态去複仇的。

“我以全身祭祀啓用馭獸符。”玄真道。

玄真的驚呼聲硬生生被自己捂住了,眼淚卻捂不住。

玄真站起身,慢慢轉了一圈,示意衆人打量自己的身體,等衆人看了才繼續道:“我這身子,都是虛假的,是後來修煉出來的幻象,并不是魂魄。對了,司竹小姐應該知道,您現在是混靈體,行走于輪回之外,而我,有些類似,卻又并不完全相同——我是殘破的,同時也是不受鬼差掌管的一類游魂。”

司竹眼中現出不忍之色來:“不能投胎?”

玄真點頭:“游走于輪回之外的殘魂,不能重生,不能投胎,不能附體,孤獨和寂寞,将永無止境。”

司竹卻又笑了:“先生留下了心?”

玄真贊賞地看了司竹一眼,意味深長道:“正是,如果沒有心,孤獨和寂寞将往何處安身?”

司竹笑而不語。

衆人雖然不明白這二人打的什麽啞謎,但卻都被那句“如果沒有心,孤獨和寂寞将往何處安身?”給震撼了一下,等想要問的時候卻聽玄真已經往下講了。

他道:“我沒有抱希望的,更确切地說,我當時是抱了毀天滅地的絕望的。大概上天也是欺軟怕硬的,沒有野獸的仁善村,忽然有數不勝數的野獸從四面八方奔湧而出。”

直到現在,玄真還記得當時的場景。

他趴在地上,側着頭,看着各種老虎、豹子、野豬、野狼、蛇蠍……從後山平地而起,洪水一般湧向仁善村那些已經呆傻了的村民。

第一聲慘叫聲響起的時候,玄真閉上了眼。

他所求并不多,只是想要那些侮辱了方小雅屍身的看客嘗嘗同樣的滋味,只是想要那些将妻子溺死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

等玄真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的殘魂正飄蕩在半空中,下面是一片狼藉的仁善村,站着的人,比躺下的人要多,這便是自己的仁慈了。

玄真冷冷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些殘肢破體:那是方大牛,那是老人甲;那個失了兩條腿卻能繼續茍延殘喘的,是老人乙;那個失了條胳膊不方便再拄拐的,是拄拐老人。

算是血債血償了。

玄真閉閉眼,随風飄走了。

之後的這許多年,玄真四處輾轉,虔心修煉,終于給自己造了一個軀體,讓自己看上去與一般的鬼魂并無二致。

“然後,我便開始為小雅而努力了。”玄真欣慰道。

衆人都沒有開口,這個後續完全在衆人意料之中。

玄真輕輕婆娑着手邊的藤椅,喃喃道:“當時,在仁善村甄家,我們的院子裏,也有這麽三張藤椅,我一張,她一張,小雅一張。可是她走了,帶着恐懼與怨恨走了,混混沌沌轉了世,我再也找尋不到。而小雅,卻因為死于水,無法轉世。我要做的,便是找全她的魂魄,将她拼湊起來,送她轉世。”

“那樣一個好孩子,她明明值得擁有最美好的人生。”玄真沉聲說着,聲音裏都是嘶啞與痛楚,“我要助她擁有最好的下一世,願她能夠托生在人傑地靈之地,再不受着世間愚昧之苦。”

“找到了吧。”司竹輕聲道。他們剛到的時候,玄真就說過,他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找到了,找全了。”玄真眼中湧出熱淚來,無比感激最後能夠有個美好結局。

“小侄女在哪兒?”玄慧站起身,裏裏外外打量着這個山洞,可是山洞就這麽大小,一覽無遺,怎麽看上去都不像還藏着什麽人的樣子。

玄真笑着拉了玄慧坐下,無奈道:“她不在這兒。”頓了一下,又道,“我洗去了她的記憶,現在的她并不認識我,所以自然不肯跟我回來。”

茯苓剛要開口去問為什麽要洗去她的記憶,卻被扶桑拉了一下,這一停頓的功夫,茯苓已經了然了:玄真不想方小雅還留着前世的記憶,他希望她幹幹淨淨、沒有絲毫負擔地擁有新的人生。

明潼有些難過:“那她也不記得你啊。”玄真為了她做了那麽多,歷經艱難困苦,拼全了她的魂魄,最後卻落得對面不相識的結果,如何稱得上是完美結局。

玄真卻絲毫不在意這個:“我不求她記得我。我只求對得起自己的心。”

☆、心歸屬 得之我幸

人生如戲。

司竹輕聲感嘆:“人生如戲。”正如玄真的故事,即便是在戲本上也算是一樁奇聞異事了:方小雅是不幸的,因為她的親生父親禽獸不如;她又是萬幸的,因為她的繼父,生前對她百般呵護,死後為她千裏奔波。

說來都是稀罕。

可是,世間事就是如此,不要因為你沒遇到過,就一口否定這是虛假的。

方大牛所作所為,叫人無法小觑人性的惡劣;玄真一舉一動,讓人不能無視人情之美好。

……

扶桑輕輕扯扯司竹的衣袖,待她看向自己的時候,附在她耳邊小聲道:“竹仙姐姐,玄真大師是不是不會轉世為人了?”

司竹點頭。

扶桑苦了臉,很是憂愁地說道:“那可怎麽辦?本以為有了他和方小雅的執念,就能湊齊長命鎖中的筆畫呢。”

司竹楞了一下,她倒把這件事忘之腦後了,算算還有三天,三天之內很難再找到這麽合适的人和事了吧。想到這兒,司竹輕輕嘆了口氣。

時長汀立刻注意到了,目露疑惑地看向她,無聲詢問怎麽了。

司竹沒有說話,視線在他胸前一掃,示意長命鎖所在的位置。

時長汀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竟然被司竹這一眼看得面紅耳赤,還下意識伸手捂住了領口。

司竹:……

玄慧也注意到兩人的動靜了,看得憤憤不平,轉身找玄真求安慰去了:這兩個人,不分場合秀恩愛!求師兄做主!

玄真目光深深地看了司竹和時長汀一眼,眼底劃過思念之色來,曾幾何時,他與甄娘子,他的發妻,也是這般,一個眼神就能知曉對方的心意……雖然,眼前這兩人的默契還不夠。

玄真失笑,搖搖頭将那些過往抛開,對時長汀開口道:“聽說,你有塊長命鎖?”

時長汀點頭,問道:“大師聽誰所說?”

玄真施施然斟茶,随随意回答:“聽一位名叫宿淩之的人所說。”

滿室皆靜。

像是過了一個甲子那麽久遠,衆人才回過神來。

司竹下意識看向時長汀,她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麽樣的表情,可是她不得不看——無論結局如何,她都要親自解開簾幕,這是她的自尊。

稱不上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因為當時的司竹,腦子裏一片空白——雖然時長汀與她講了,他在前世,對于淩神,是無關于愛戀的喜歡。可是,司竹心底還是發虛的、擔心的,甚至是憂懼的——所以,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司竹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也想不出時長汀應該有個什麽樣的反應。

然而,無論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時長汀的表現,都是她所期望的那一種——他只是驚訝,帶了驚喜,并沒有欣喜若狂,也沒有相思成疾。

這就夠了,司竹默默說道,她恍恍然有些力竭,只覺得如釋重負。

時長汀自然注意到了司竹的情感變化,按理說,他應該是心疼的,也應該是愧疚的,可是,在他心底,更多的卻是感動——司竹,那樣一位高貴而獨立的女子,卻願意為自己,入這塵世、浮沉于紅塵。

得之我幸。

時長汀撫着胸口,将這句話烙印在自己心上。

然後,他愣住了,呆愣片刻之後快速伸手,在玄真了然的眼神中,将脖間的那塊長命鎖取了出來。

他是看錯了嗎?

他應該是看錯了吧?!

“司竹,你看。”時長汀使勁兒揉着眼睛,将長命鎖遞給了司竹。

司竹還沒伸手接就發現了不對,驚喜地站起身,意外道:“怎麽會?這是……二十畫的篆體靈已經圓滿了?!”

衆人聽見她的驚呼,都圍過來往長命鎖中看去,果然看到那個篆體靈字的全部畫都閃爍了金光,一畫都不缺,再不見當初的黯淡無光。

“師父,這是怎麽回事?師伯?請師伯快與我們解釋一下吧。”茯苓先是求助于玄慧,想想又覺得還是玄真說得更清楚,便又看向了玄真。

玄真捋捋胡須,擡手往下壓了壓,示意衆人坐下說話,他道:“在我修煉過程中,神識激蕩,曾經日行千裏萬裏,這還不算,有一次,我的神識曾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亂入到三千大千世界中,來到一個名為淩界的小世界裏。”按照佛教的說法,婆娑世界分為三千大千世界,十億小世界。現在他與衆人所在的只是十億小世界中的一個,而他當年亂入的那個淩界,卻又是十億小世界中的另一個了。

“到了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境地,當時難免驚慌。不僅因為我在那裏人生地不熟,更因為在那個世界,我無法繼續尋找小雅的魂魄。也即是說,在那裏,我的存在沒有絲毫意義。”玄真繼續道,“後來沉靜下來之後,我想到可以去當地的佛教寺廟或是道家道觀尋找出路。在那兒,有個九華山少林寺……”

說到這兒的時候,時長汀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麽了,他沒有打斷他,也沒有說什麽,只是安安靜靜聽他講,面上帶了與前世一般無二的溫柔神色,那種溫柔不同于他看向司竹時的情意綿綿,而是一種清風朗月般的溫柔,像是被風拂過,衣擺都會柳絮般飄揚起來似的。

司竹靜靜看他,心中一片寧靜:她終于明白他所說的區別在哪了:他對淩神的感情,幹淨而高貴,不染纖塵,也不沾紅塵。他對她的情意,深切而世俗,存于人世間,浸染紅塵中。

她明白,時長汀,是在與前世告別,與那個拼盡全力賜予他新生的宿淩之告別。

山洞裏的衆人,誰都沒有打擾這一份寧靜,大家都默默聽着,聽那個遙不可及的淩界中的事情。

玄真道:“九華山,是宿淩之拜師的地方,也是她拼盡全力用歸門陣将時長汀送來異世重生的地方。在那裏,我看到了歸門陣,看到了她。”

玄真搖着頭,自嘲一笑:“自此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諸位想象不到吧,我的到來竟然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等在那裏,将長命鎖的機竅告知于我。”

時長汀一只手握緊了手中的長命鎖,另一只手握緊了司竹的手。握着長命鎖的那只手,掌心是他的至交好友;握着司竹手的那只手,掌心是他的至愛之人。

像是一個無言的儀式,玄真與司竹,肅整了面容,傾聽來自遠方的叮咛。

玄真說道:“她說,時長汀,在前世的淩界,命運無情,給你了一個死局,無論你選擇什麽,最後都要背負傷害。所以,你成不了隐士,也做不到心無旁骛。可是,在這個世界,你的一切都是嶄新的,命運給你開了個小玩笑,但卻不曾戲弄于你。靜下心來,仔細品味,慢慢地你就能體會到生命的深意。”

這些話,與時長汀之前告訴司竹的大同小異。

時長汀和司竹對視一眼,眼中都是感激。

玄真又道:“她還說,在這邊,你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也會因為他們各式各樣的人生奔波辛勞。”

這句話,不只是時長汀和司竹有所感慨了,在座的衆人或多或少都有所體會:

一開始,茯苓與他們二人,認識了千裏踐諾的胡溟,認識了男人之間的友情、兄弟情。

随後,效仿文君夜奔的黃槿,她與她的夫君青潇之間的愛情,讓三人唏噓又感動。

然後是金盞與蘭明惜只見的姐妹深情,深刻印證了“義結金蘭”這個美好詞彙。這個時候,玄慧開始加入了他們。

再然後,是陳婆婆、陳溪兩人的母子之情,還有陳家一家四口的誤會、執念和大團圓。

接着,邱鏡書與安雪茵的愛情、顏東君與沈河的主仆請、蔣婆婆和文莺的婆媳情、童想妞與童清玉親情化作愛情生死相依……

直到今天,他們一起見證了玄真對方小雅的深深父愛。

……

一路走來,各種友情、愛情和親情,諸多千奇百怪的故事、往事和事故,數不清的人間百态、道不盡的人性複雜。

時長汀學會了寬容和原諒;

司竹重拾七情六欲,開始對人間真情有了真摯的敬意。

“一言以蔽之,原來的你們,一個被至親傷了心再也不信人間自有真情在,一個生于天地間,集萬物靈氣之精華,卻沒有心。這一路看來,最終找到了心應該存放的地方。所以,長命鎖得解。”玄真道。

扶桑:“長命鎖得解……長命鎖是一個機關嗎?還是一個詛咒?”

玄真搖頭:“都不是。它是宿淩之為時長汀所做的保障。”

司竹想到什麽,忽然顫抖了聲音,語氣裏都是感動:“什麽意思?”

玄真點頭:“司竹仙君已經想到了不是嗎?正是如此。宿淩之擔心時長汀在這裏還是不能找到心的歸屬,所以制定了二十畫的篆體靈,最後無論時長汀有沒有想通,性命都是安然無虞的。她給了你們一生的光陰,用來體會愛的真谛。”

☆、我不信 畫圈詛咒

愛的真谛。

每個人一生中所遇到的事情千差萬別,有的幸運到一帆風順、萬事如意;有的倒黴極了,從出生到死亡,災禍就一直跟着他(她),沒有一刻得閑。

扶桑道:“人間自有真情在嗎?我卻是不信的。”

茯苓問她:“為什麽?”從扶桑的言談舉止中不難看出,這個小姑娘在人間的日子并不好過,似乎經歷了很多挫折磨難,否則也不會變成成為“人間正道是滄桑”的擁護者。

扶桑看看司竹,又看看玄真,撅噘嘴,很是不悅地回答道:“我來人間的時間也不短了,可是一直倒黴,就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話匣子開了頭,下面的話也就不難說了。

——“剛到人間的時候,我還是一株很小的扶桑花,那時候靈力雖然充足,可是因為水土不服而不能變幻成人形,所以先前幾年,我很是當了一陣子的花卉。”想到當花的那幾年,扶桑很是不開心,“人身不自由還是次要的,關鍵是在自然界中出于劣勢,任誰都可以過來踩一踩摘一摘。”

要說扶桑真的那麽排斥被采摘嗎,也不是。生而為花,扶桑是願意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去點綴這個世界的,可是,她讨厭被無意義地踩踏;讨厭有的小孩子或是成年人惡意的毀壞;更讨厭采摘她的人,面上挂了不屑與風流去送給一個單純姑娘。

那是扶桑第一次見識人世間的表裏不一:

那個少年,長相清秀、個子高挑,整個人看上去幹淨又老實。他與那個小姑娘在一起的時候,面上會帶了溫柔又專注的微笑,在姑娘看過來的時候,也會羞怯地避開,避開之後又覺得丢臉,會挺起胸膛虛張聲勢地回瞪過去。

每每這種時候,都會引得那個小姑娘咯咯笑起來。

扶桑以為這就是愛情了。美好、朦胧、甜蜜、可愛……正如古書上記載的扶桑花的花語——少女的心,脫俗潔淨、微妙而新鮮的戀情——讓人憧憬又羨慕,看了之後自己也想要擁有。

直到那少年将采摘下的第二束扶桑花送給第二個小姑娘,第二個姑娘與第一個不同,她是淑雅的、大家閨秀的。相同的是,他仍然會在她看過來的時候,羞怯避開、虛張聲勢回看……

扶桑惡心極了。

果真是新鮮的戀情。

扶桑有很長時間都在厭棄自己的花語。

如果這就是愛情本身的模樣,那麽她寧願學不會去愛。

——“後來,适應了之後,我能變幻了,卻也只能變幻成小孩子。很小,大約兩三歲大小吧。”

那個年紀的小女孩,嬌嬌軟軟、圓圓嫩嫩,值得這世上最美好的形容。

但是這條規矩不具有普适性,至少對于沒有家人呵護的小孩子而言,她要面對的不是人世間的美好,而是生而為人的煩惱。

在當小孩子的兩三年間,扶桑被賣了四次。

第一次是被人拐走了,那人說要給扶桑一塊糖吃,扶桑雖然不喜歡也不稀罕吃他的糖,可是有個人說說話也挺好的,于是便跟着去了。

扶桑被他賣到了一戶沒有孩子的人家。扶桑對此印象很深,因為直到交接成功,她都沒有得到那塊所謂的糖……

所幸,那戶人家是有糖的。

他們家因為無法生育,所以對扶桑很是疼愛,幾乎千依百順。扶桑在那家吃了不少糖,為了回報他們,扶桑耗盡了自己的修為,讓她的養母懷上了孩子。

然後……扶桑就被他們賣了,她養母還躺在床上數錢來着。

真是見了鬼了!

扶桑被轉手的時候簡直目瞪口呆,心中萬馬奔騰。

罷了罷了,看着那些銀錢,再看看養母那喜滋滋的表情,扶桑與自己說:就當是還了那些糖了。

***

第二戶人家是個老寡婦,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雖然有兒有女卻都不願侍候,這老婦手中有些閑錢,想着養個孩子,也算是陪伴。

也挺好,不缺吃不缺穿,只是每天與這老婦作伴,給她當小拐杖,也還好。

只是,扶桑再也不吃糖了。

日子一天天過,唱着山歌過山坡。扶桑幾乎能夠呼吸到安寧的氣息了。

傍晚坐在家門口,扶桑回頭看看坐在自己身邊哼着山歌做女紅的老婦,心道:她應該很寂寞吧,美人遲暮,身邊無依無靠……算了,自己陪她終老吧。

扶桑握住她的手,小手将靈力注入大手掌心,為她增強體質。小手拉大手,一個白皙稚嫩,一個橘皮百結,天壤之別卻意外地和諧。

扶桑擡頭,老婦低頭,兩人相視而笑。

看着落日,吹着風,每日裏學學唱山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日子也挺好。

扶桑美滋滋想到。

直到有一天,老婦人欣喜地對她将講:“好孩子,嗓子開了。”

她就又被賣了。

原來這老婦是為青樓、教坊選角的。她的工作流程很簡單——買來小孩子,最好是女孩兒——教她練歌——開了嗓子如果是可造之才就賣去教坊或者青樓。

這次老婦數錢的時候,扶桑聽到她惋惜道:“這孩子長相俊俏,這價錢賣低了,要是賣去青樓就算她嗓子不好也不止這個價錢啊。啧啧啧,虧了……唉!”

扶桑:我去你祖奶奶的!

***

第三戶人家,是買來做童養媳的。

那家人有個兒子,肥頭大耳的,小小年紀一把腦門長得南瓜大小,臉上的肥肉擠得五官都看不清。

扶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斷定:他若是不瘦身,買了媳婦也看不住——因為眼睛被肉擠沒了……

不等扶桑啧啧稱奇夠了,就被那小胖子的娘趕去做活了。

那婆娘插着腰豎着眉,大聲呵斥道:“晌午之前,必須把這些豬糞清理幹淨!有一處不幹淨老娘叫你舔幹淨!”

扶桑:這婆娘的心比這豬圈還髒。

咋想的來,叫一個兩三歲的娃娃清理豬圈,她咋不叫自己競選村長呢!扶桑一邊腹诽一邊繞着豬圈轉圈,心中愁悶,應該怎麽做呢?眼下修為還沒恢複(畫個圈圈詛咒第一戶夫妻),靈力不足(畫個圈圈詛咒第二戶老婦),自己逃也逃不掉,真要清理豬圈?

扶桑探頭往豬圈了看了一眼,壓住翻湧上的惡心,對那小胖子的娘親表示稱贊:你的心果然沒有豬圈幹淨。

就在扶桑轉到第三圈的時候,那婆娘出來了,仰頭看着天,然後對扶桑罵道:“你個懶丫頭,已經晌午了還沒做完活計,養你什麽用,天天精米白面地吃着,喂你還不如喂頭豬!”

扶桑很想搖晃着她的肩膀将她喊醒:你瞎嗎?!這是哪門子的晌午,連半上午都不到吧!再說了,姑奶奶剛到你們家,連口水都沒喝過,啥時候吃你的精米白面了?!

這時候扶桑也明白了,這婆娘哪裏是叫自己做活,這是要給自己下馬威啊。也是,新買的童養媳,初來乍到的,先打一頓,叫她怕了,以後才能活得唯唯諾諾又小心翼翼。

扶桑這邊還在品味那婆娘的深意,那邊那婆娘已經抄起笤帚疙瘩招呼過來了,扶桑心中嘆息,也不躲閃,只是使了個法術,叫那力道落不到自己身上罷了。

“哎喲!啊!我疼!娘!我疼!”小胖子大呼小叫起來。

扶桑本來是袖手旁觀的,見等小胖子挨了一下打之後心中開始有那麽一丢丢的內疚:這小胖子沒有對不住自己啊,錯也是他娘不對,雖然打他更有用,可是不合情理,那就算了。小胖子對不住了啊,打你這一下吓唬吓唬你娘了,下面就不打你了。

扶桑說到做到,接下來的那幾下都沒往小胖子身上招呼了,那婆娘自己叫嚷起來了。

“哎呀!撞邪了!這是怎麽回事?!”她疼得直籲氣,只兩下,胳膊上就紅腫起來了。

扶桑心中一冷:這得是用了多大的勁兒。

小胖子見他娘挨了打疼得咋咋呼呼的,左右看看忽然指着扶桑道:“娘!打她!打頭!我幫你抓着她,你打她頭!”說完就往扶桑這邊炮來。

扶桑:呵呵,果然人不可貌相,自己就真是不長記性。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你們。

接下來,扶桑倚在豬圈旁邊的大樹上,仔仔細細觀摩了一出母子大戰的戲碼。戲的最後,小胖子和他娘都成了豬腦袋。

……

這次扶桑被賣的時候,一點兒都不驚訝。

小胖子他娘覺得扶桑有蹊跷,要是再敢留她,扶桑都要懷疑她是那天被笤帚疙瘩打壞腦子了。

***

第四戶人家……扶桑當天晚上就心驚膽戰地溜走了。

太可怕了。

這戶人家是個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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