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宣和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扶疏提着幾壇酒沿着青石臺階拾級而上,劍閣隐于深山之中,常年雲霧缥缈,掩映在蒼松古柏中的瓊樓玉宇依山勢而建,或盤踞險崖,或嵌于山坳,巧奪天工。

刻着戒律門規的石壁浸在澄碧的湖水之中,荷葉田田,錯落之中分布着高矮不一的梅花樁,隔着藹藹霧氣影影綽綽可看到溫清、溫文、溫念三人單腿立于梅花樁上面朝石壁手執狼毫筆抄寫戒律門規,反省思過。

她足尖點過荷葉,挽在手臂上的胭脂紅披帛輕揚,凝結在荷葉上的露水似飛镖一般齊齊射向三人。

三人以筆為劍幾招利落的反擊,水滴嘩啦啦打在旁側荷葉之上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盤,扶疏足尖點着一朵白荷環臂笑道:“不錯,有些長進。”

“前輩!”

兩年未見,三人長高了不少,白衣白袍緞帶束發立于梅花樁上風姿卓然,她忽然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之感:“因何事受罰?”

溫文右手拿着毛筆,左手拿着一本空白的冊子,笑起來似一抹明朗的陽光:“聚衆喝酒。”

扶疏嗤笑一聲真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罰的,那幾百條門規真是有些喪心病狂,她搖了搖手中的酒壇:“我來找蒼書老頭喝酒,你們慢慢抄。”

溫清道:“前輩,劍閣忌酒。”

溫文咧嘴道:“前輩前輩,蒼書長老是不是又讓我們跟着你出去歷練?”

溫念執筆負手而立,溫聲道:“數月未見,前輩安好。”

“還是念念比較貼心。”扶疏揚了揚眉飛過去一個媚眼,“念念可以正常說話了?”

溫念耳垂通紅,溫文接道:“他就是不能說得太快。”

“誤了時辰蒼書老頭又要吹胡子瞪眼了,回頭我請你們去萬花樓喝酒。”

溫文望着遠去的紅色背影嘆道:“前輩怎麽一點也沒有變。”

古樸清雅的木質建築,紫竹掩映,一個身穿素白寬袍須發皆白的老翁臨窗下棋,扶疏把酒壇放在方桌上盤膝坐在了他的對面:“整日一個人下棋也不嫌悶得慌。”

小童呈上一杯溫茶,她抿了一口道:“回味甘甜,好茶。”

蒼書挑揀着棋盤上的黑子丢入棋盒:“劍閣忌酒,忌疾行,忌喧嘩,忌舉止不端。”

扶疏漫不經心的撥弄着棋盤上的白子,每次來都要聽他數落一通,吵得腦仁疼:“是不是也要罰我去抄戒律門規?”

蒼書鄭重其事的道:“經長老護法商議若你廢除清音功法可脫離劍閣。”

扶疏有些錯愕,待她反應過來恭恭敬敬給他見了一個禮:“有勞費心了。”

滅門之禍沉冤得雪,盤踞在雁月的魔音谷勢力徹底連根拔除,毓兒與蕭珞成婚也算了了她最後的心願,一朝夢償,她卻不知道活在這個世上的意義還剩下什麽,似乎是沒有了。

“扶疏,你可考慮清楚了?”

她笑:“我讨厭殺人。”

一向不茍言笑的蒼書拍了拍她的肩膀慈愛道:“四月初四之前記得回來。”

“是。”

魏國相府地處京都西北角,屋頂覆綠色琉璃瓦,脊安吻獸,朱漆大門,青銅門釘,雌雄各一石頭獅子,分列大門兩旁盡顯威勢。

“雲笙?”

推開蘭施塢的門,借着月光白雲笙黑色錦袍繡了疏落幾枝白色梅花,衣帶松松系着露出清瘦的鎖骨,枕着手臂長發鋪了一塌,對視上她的黑眸輕佻的挑了挑眉毛:“疏兒,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對我這般絕情。”

扶疏關上房門走到燭臺前掏出火折子,他慵懶起身打了一個哈欠輕笑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燭光怎及得上月光?”

扶疏道:“你不是病了麽?怎還未歇息?”

“思卿夜不能寝。”

她揚了揚眉,昔日白雲笙水袖輕揚是秦淮河漏月臺上的絕代尤物,今日白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魏國權傾朝野的妖孽丞相,無論是哪一個都讓人無福消受,她擡手倒了一杯涼茶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淡淡道:“吾心甚慰。”

白雲笙俯身抽過她手中的茶杯幾口喝下殘餘的半杯茶,倆人離得越來越近,清雅冷冽的沉水香氣澤越來越重,他抽下她發上的唯一一根紫金牡丹釵,烏發似流水般垂落在大紅嫦娥月衣之上妩媚動人。

扶疏不以為意道:“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他充耳不聞坐在她身旁的圓凳上,扯過她的衣袖嗅了嗅,目光微沉不悅道:“你身上怎麽有別的男人的味道?”

扶疏瞥了他一眼:“明知故問,近日又收了幾個美人都挺知情識趣的。”

白雲笙嗤笑一聲長臂一伸把她帶入了懷中,大手攬着她的纖腰,黑發在半空中旋出一道美麗的圓圈,修長的指把她額間的發捋到耳後,溫柔道:“我好想你,疏兒,我吃醋了。”

“這些話你對多少女人說過?”

白雲笙驚喜道:“你不高興了?”

扶疏掩唇打了一個哈欠,支着下巴撥弄着素心雪蘭的葉子:“我困了,有什麽話明日再說吧。”

“困了?正好我也困了,我陪你小睡一會如何?”白雲笙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沙啞低沉的輕笑似陳年老酒有一股蠱惑人心的魅力。

她蹙眉白了他一眼,以手撐額,滿臉倦容,白雲笙把她抱到床榻上,輕重得宜的幫她按摩肩頸:“疏兒,離開劍閣之後你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扶疏側頭望着他,烏發順着肩膀簌簌滑落:“廢掉清音功法我可就是個廢人了,你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

白雲笙諱莫如深的望着她,淡雅的輕笑中透着寵溺:“在下傾國以聘不知姑娘可願嫁給我?”

扶疏平靜道:“雲笙,我并非良人。”

他道:“我不介意你心裏有別人,我更不會介意月華宮的過往,疏兒,我只是想給你一個家。”

家?她哪裏還有家呢?她起身坐在床榻上與他平視:“我打算回雁月闵舟守皇陵,守着他了此殘生。”

“他已經死了,疏兒,你清醒一下好不好?”

“我醒了便活不下去了。”

白雲笙極力壓制着呼吸,垂在身側的手攥握成拳,苦笑道:“你心裏自始至終便只有一個他。”

他在秦淮河漏月臺登臺唱戲,他一遍又一遍的給她唱牡丹亭,可她始終記不起他是誰,昔年遭人迫害流落雁月與落難的她同住在一間破廟之中,她晚上害怕他便給她唱曲哄她睡覺,她說如果每晚都能聽到他給她唱曲她便不會害怕了,他唱的是牡丹亭,可她早就已經忘了。

扶疏從懷中掏出一枚天青色荷包,銀藍的穗頭打了琵琶結,上面繡着幾片竹葉并一個行書的“笙”字。

她的目光自他腰帶上系着的荷包上略過,湖藍底色褪成銀藍,通心草變成了淺淡的薄綠,絲線卻整齊完好,可見主人平常分外愛惜。

“總戴着這枚舊荷包,不嫌丢了體面?”她笑着把手中的荷包丢給他,白雲笙怔怔然接過,手指不自覺用力攥緊,身上的荷包是她上元節逛花燈會時順手買給他的。

彼時他死皮賴臉道:“正月十五,上元燈節,女子于月下贈送男子荷包,男子回贈釵環,可白頭偕老,永結同心。你幫我做一個可好?要鴛鴦戲水、并蒂蓮、同心結的那種……”

扶疏嘴角含着淺淡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望着他:“荷包裏的東西是我提前送給你的新婚賀禮,待你尋到意中人時再打開。”

白雲笙修長的指摸索到荷包中除去香草還有一塊堅硬的物體,他把荷包放入懷中戲谑道:“如此在下代替夫人謝過扶疏姑娘。”

江湖殺手,孑然一身,身無長物,也許荷包裏集結暗衛的骨哨是她可想到的唯一能回報他的東西。

十一年前的破廟,那個晚上給她唱牡丹亭哄她入睡的少年,她一直想要償還恩情最終還是辜負了他。

月光撒在她的紅裙之上,單薄的身影如煙似霧,風一吹便散了,他忽然有股沒由來的恐懼,每每一年半載杳無音信,午夜夢回,那抹清淡的身影總是在他堪堪觸及時煙消雲散。

他緊緊把她擁入懷中,似要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至死方休,手指梳理着她的長發柔聲道:“待劍閣事了,在魏國住上一段時日調理一下身體再回雁月也不遲。”

扶疏輕輕點了點頭,他附在她的耳邊低低一笑:“真乖。”

白雲笙箍在她身上的力道緊了緊,他此生的妻子只能是她,他可以等,一年、兩年、五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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