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世上,最悲哀之事莫過于黃粱一夢。不巧得很,有縷游魂就剛經歷了一遭。
這游魂就在前兩日,還在堂堂寧相府家三小姐寧溪光的體內。此之前她經年宿在一方玉枕內,無名無姓也不記得自己過往,正巧得了個丢了魂魄的身子歡喜得不得了,怎料一瞬之內卻是又回了原先栖身的那方玉枕當中。
前後落差之大,使得她難以接受,幾次號啕大哭至暈厥,甚至根本沒弄清楚自己所處的環境情勢。也就因此,又為自己招來了另外一樁禍事。
且說這日,玉枕內的魂魄哭得累了,便不知不覺陷入了一光怪陸離的夢境裏。
夢中皆是張着血盆大口的妖怪,環伺着她虎視眈眈。她下意識的想跑,卻發現手腳都邁不開,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些東西一步步的逼近來咬噬自己。
那種無力令人絕望到窒息,使得她渾身顫栗,徑直從夢中驚醒了過來。倘若此刻她在寧家那位小姐的體內,哪裏會有沒有手腳不能逃跑的困局。她當了兩日的“寧溪光”,當真懷念得很,又想到自己沒有名字,不如從此往後叫了“溪光”這名字權且當個紀念也好。
恰此時,什麽東西從頂上潑下,将玉枕淋了個透。猩紅粘膩的血帶着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将之包裹在了其中。原本将要脫口而出的一聲驚呼,在她看清眼前站着的一人後全堵在了喉嚨口。
“……這,這樣是不是就好了?”
說話的正是此刻站在溪光面前的婆子,生得膀圓腰粗,面盤卻是方正。她雙手緊握着手中的木盆,神情古怪的疑聲自言自語。“淋了黑狗血,總不會再有什麽髒東西了吧……”過了會,婆子又湊在玉枕的跟前,彎着腰來來回回的打量。
溪光幾時受過這樣的對待,又憋屈又氣憤,可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只是咬緊了牙齒。其實難怪有人要将她當成邪祟看待,就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她發出的聲能被人聽見了。
就在這幾日,裴家的小少爺裴棕幾次親耳聽見被他從祠堂裏帶回的玉枕嗚嗚咽咽的哭。裴棕不過七八歲的孩童年紀,半夜聽見這種動靜自然被吓得不輕,因此就發了燒說起了糊話,念叨的全是枕頭出聲之類的話。
這世間哪有什麽是能開口說話的玉枕?除非是年份久了成精了的物件。
這婆子正是受了差使來除邪去祟的,特地取了新鮮的黑狗血來辦。而溪光被這黑狗血淋在身上的滋味實在難受,含在眼眶中的淚珠沒忍住就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那東西在哪!”忽然插入了一道愠怒的女聲,聲音由遠而近。婆子趕緊轉過身,見了來人又是意外又是驚訝:“大、大少奶奶……”明明這會子是應當留在淮州裴府的人,忽然出現在了京城老宅,怎麽能不叫人驚奇。
溪光寄居的這方玉枕曾被放置在裴家祖祠許多年,她倒是将這家裏的人物認識了個七七八八。這位大少奶奶,恐怕就是十年前嫁入門的大郎媳婦餘致,今年約莫二十七八的歲數。早些年溪光在祠堂的貢臺上曾遠遠的看過一眼,記憶裏她是個極為溫婉的性子。
可是這會,餘氏徑直越過了那婆子,一雙微腫通紅的眼直接鎖住了庭中石凳上那塊血紅黏膩的玉枕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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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光觸及那探來的目光,不覺後背發涼,眼前這婦人煞氣逼人,一副恨毒了的模樣,哪還尋得見當初的半點溫婉。她心中忽然有種不好的念頭……
只見餘氏幾步上前,絲毫不遲疑的将玉枕舉了起來。由始至此,她都沒有說一個字,可是神情決絕,顯然早已是下定了決心必要如此做了。
“……”溪光才有不好的念頭就當即應驗了,想着這要是被摔下去肯定是要被摔個稀巴爛了。偏偏她現在靠自己逃脫不得,若是再發出什麽聲響來只怕更是要被認定成妖邪。
這樣的狀況……竟是同她剛才所做的夢一般了,都是身不由己的無力。
這時候,先前那婆子卻是拼死一般的擋在了前頭,雙手張開作勢要接,滿臉驚恐的呼道:“摔不得!摔不得!大少奶奶,這是宮裏頭賜下來的東西呀!”
她雖然只是個下人,卻也知道今日這東西萬一碎了傷了,後面自己個兒也要跟着遭罪。“大少奶娘三思!”
“摔不得?”餘氏聲音凄厲,“這東西不幹淨害苦了我的棕哥兒,怎麽摔不得?我今日必須要毀了它!”玉枕被她舉過了頭頂,上頭濃稠的狗血濕噠噠的往下滴,落在她的額頭,順着臉頰延綿而下。如此這般讓餘氏整個人更加猙獰可怖。她心火如熾,順勢一腳踢在了前頭攔着他的婆子身上,将那婆子踢得滾去了一旁。
餘氏怎麽會不知這東西的來歷,正是因為知曉,才更清楚老夫人不會将之毀掉。只是她如今夫君亡故唯有棕哥兒這麽一個命根子,根本管不及旁的什麽了,心一橫就這東西狠狠往下砸去。
溪光瞧見自己被松開,急急的往地上墜下,心也跟着落下了深淵一般,吓得緊閉上了眼要驚聲尖叫。
可是,正當她吓得幾乎驚呼出口之時,不知什麽東西驟然擱在了她唇邊上。緊接着一陣天旋地轉,溪光也不及細想,下意識的開口死死咬住了那溫熱的東西。
“……”
一息之間,周圍的聲音都似停歇了下來。
溪光沒察覺絲毫疼痛,深吸了幾口氣後才敢小心翼翼的睜開眼。只見剛才一心要毀了自己的餘氏不知怎的暈了,正緊閉着雙眼被個丫鬟給扶着無力的身子。
緊接着,她又聽響起了一道微沉的男聲:“先将人送回屋去。”
這聲音字字清冽,猶如珠落玉盤,沁入耳中叫人心馳神蕩,且就在溪光頂上傳來。她不由緩緩擡了眼去看。
只見那人一襲月白鶴紋長袍,容貌如畫,明明此刻姿态閑雅,卻叫人覺得透了幾分疏離淡然。分明離她這樣近,近到她若是有手只稍伸出就能觸及,可卻又好遙遠,遠得如同隔了天地。
他是……誰?
溪光看得有些走神——
忽然,這人垂下了眼眸,目光不偏不倚的對上了溪光。那雙眼漆黑深邃,宛若如刀鋒一般能刺探入她的心底深處。溪光不由一顫,有種被人看穿了的心虛。只是,她如今是只玉枕,剛才也沒發出聲響,理當不會叫人看穿了才是……
正當溪光忐忑不安時,她手中所咬着的東西倏的抽了出去。“……!”她有點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方才叫她咬着的,竟是這人的——手。
而裴溯,正低頭看着指腹上沁出的一點殷紅血珠,眉宇微擰。
糟糕!就好像是被人抓住了把柄,溪光渾身上下都生起一股涼意,連連後怕了起來。她此刻說不出的緊張,屏息凝神不敢有半絲動靜。
實際上,溪光也不知究竟怎麽回事,在附魂人身之前,她的說話動作皆是不會叫人察覺的。可等到她前兩日再次魂歸玉枕,這一切就都變了。只消她開口,所說之話必能叫人聽見。要不然前幾日,她也不會因為哭了幾次就吓病了裴家的小少爺。
今日遇到這些情形,溪光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驚出聲,可卻萬萬沒想到事更壞了——她居然咬了人,還咬出了血。
能咬人的玉枕,不是有妖才怪了!
而世人對付成了精怪的物件,又是什麽個手段?溪光越想越是後怕,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明明托着她的那只手溫熱,她卻覺得似是鉗制了她的命門一樣。
溪光一動都不敢動,她一面下意識緊張的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一面還與裴溯直直的對視。
“公子。”跟在裴溯身邊的青年伸出了手,欲要接過那塊帶血的玉枕。周賀自小跟在這位裴六公子的身邊,知道他素來愛潔。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裴溯并沒有任何反應。
甚至,裴溯連眼都沒有擡起分毫,他只是将用自己的指尖拂着玉枕,動作輕緩。
溪光很有些不解,這人怎麽這麽奇怪?為什麽此刻他會用指腹摩挲自己,仿佛……他已經知道手中的是活物。這般行為是安撫,也像是震懾。想到這,她頓時生出了愈加強烈強烈的不安。
周賀遲疑着又喚了一聲:“公子?”
裴溯沉吟不語,片刻之後才淡淡吩咐了道:“沖洗幹淨後,立即送我書房。”說完遞去了東西,他便徑自先行離去了。
周賀應聲,低頭接過了玉枕,打量的同時不禁也皺起了眉頭。他是從不信什麽鬼神說法的,也就自然不相信後宅流傳的那些關于這枕頭的傳聞。好端端的一塊玉枕怎麽會開口說話?恐怕是小少爺聽岔了,公子要這東西,應當是別有用處。
身為枕頭的溪光在見那人走遠了,終是長舒了一口氣,懸在胸口的石頭也稍沉了下去。緊接着之後她被這叫周賀的如何用井水沖刷,又如何擦拭,俨然全都不在意了。就好像剛才溪光就好像已經經歷了一回鬼門關,此刻她很有被人魚肉的覺悟。
一頓七葷八素的折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溪光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書房布置的屋子當中了。
這書房內空空蕩蕩,再無旁的一人。
溪光正滿心的憂思煩悶,心中悲戚想到了這些日子經歷,一時忍不住爆發似得哭了起來。又因着今日所遭受的種種皆是同她不小心出聲有關,所以這會她就算是再傷心,也着實再不敢出半點聲了。
然而溪光是只玉枕,即便緊咬着唇努力不發出哭聲,可身子卻會因輕輕顫抖而跟桌面觸碰,發出“咯咯咯咯”的聲響。她的眼淚也一并“吧嗒吧嗒”的往下落,在最是傷心難過時,她不經意擡起眼簾——
桌案正前方的不遠處,欣然長立了一人。
那人一襲寬松綢緞軟袍,眉目如畫,容顏卓絕,只遙遙一看就已讓人覺得清晖遍身。而他四周氤氲水汽不散,冷梅香氣不消,顯然是從淨室內剛沐浴出來的。
此正是這書房的主人,被世人稱為“風月無雙”的淮州裴六——裴溯。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嗯嗯嗯,總之就是要甜甜甜的!齁甜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