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這一日直至過了傍晚,寧相府三小姐的住處——海棠春塢裏才出來人。
下午發生的事本就荒唐,老夫人動了雷霆之怒,将這事相關的幾人一應都責罰了。那許思嬌被禦賜的龍頭拐杖狠狠打了好幾記,到最後還是吳汀闌叫了随行的婆子将她背了回去。至于寧栀也沒得了好,原本這世也沒一個巴掌拍得響的事兒,老夫人可沒念着她是親孫女兒就心軟,最後直接讓人送了去京郊的太行祠學規矩。
“祖母……”溪光軟軟的喊,在老夫人的懷裏躺着頭仰望。這事的結局遠超溪光之前的推測,心中對這位祖母不由多了許多崇敬。今兒若不是為了她,也全然到這一步。不難想象從此往後,寧許兩府的梁子也就結得更深了。
寧老夫人拍了拍孫女兒的後背,目光又愛又憐,已經全然不是剛才的凝重和肅穆。“往後有祖母護着,看哪個還敢欺負我的央央兒。”
溪光聽了心中發酸,眼中一下子就蓄滿了眼淚,她一個游魂在玉枕頭裏也不知多少年了,一直都是孤孤單單沒個人作伴。雖然這世間萬物她雖然都看得到聽得到,可又都是同她毫無半分關聯的。如今被人這樣摟着抱在懷裏頭疼愛着,溪光心下不禁生出了萬千觸動。
這種時候,大多應當要回一句“多謝祖母”這樣的話。可偏偏溪光卻是“得寸進尺”,細細的胳膊越發環着摟緊了老夫人,癡癡的纏着問:“要是祖母,生氣……了呢?”天知道她說一句話連貫的話要費多大的勁頭,可即便她是盡了最大的努力,也還是咬字生硬、毫無起伏,叫人聽着別扭得很。
可在這種情況下,老夫人只覺這孩子可憐得很,仿佛就是在眼巴巴的跟她讨一個保證——一個自己永遠不會不管她的保證。
老夫人望着自己懷中的人兒,見她問這話的時候眉頭緊擰着,密扇一般的長睫上還挂着搖搖欲墜的淚珠……“不會,祖母永遠都不會生央央兒的氣。祖母永遠都護着你。”說到最後,她自己也是悲恻了起來,跟着溪光一道掉了眼淚,心中暗道也不知這孫女在外頭是受了什麽罪,是她大意了。
餘下的幾人見了,也就通通明白這位才回府的寧家三小姐在老夫人心中是個什麽位置了。
高門大戶裏最不缺眼皮子淺的人,前幾日見寧溪光半死不活,便好些人以為老夫人待她也上心不了幾日,因此伺候什麽也就怠慢了許多。
而老夫人從剛才的事中其實看出了端倪,她這是給央央兒吃了定心丸不假,也是叫底下人往後要敬着她這個才剛從外頭接回來的三孫女。緊接着她轉念又想到,今日這事何嘗不是因為央央兒身邊沒個忠心人護着的緣故。所以等聽溪光輕聲細氣的問盼蘭下落時,也就索性松口放了這丫頭,“明日我再挑幾個丫鬟照顧你。”
盼蘭因着那日府元巷的事被責罰,她是親眼見着溪光忽然倒在地上的,後來又聽說三小姐好不了了,她在柴房裏也是懊悔得不成。總覺得是自己辦事不利,才會連累了小姐,恨不能以死謝罪。誰想忽的被人從柴房裏帶去了海棠春塢,直至見了寧溪光的面,才敢相信這是真的。
彼時浩浩湯湯的一群人已經簇擁着老夫人離開了,屋中只有她二人在。
“小姐!”盼蘭想也沒多想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大哭了起來。
溪光下床扶她起來,“哭、哭哭哭什麽!又沒、沒有死!”她也是高興壞了,此刻屋中沒有旁人也就有些得意忘形,半點不忌諱結巴了。要知道她本來就是個小話唠,寄居在玉枕頭時恨不能時時刻刻都同自己說話來解悶,而到了這副身子裏要兩個字兩個字的往外“擠”,真是憋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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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蘭被她輕松愉悅的情緒感染,“噗嗤”笑了起來,心有餘悸道:“吓死奴婢了。”
“才不會、會會死!”溪光心想她的魂魄來去自由,即便寧家三小姐這身子呆不成了,大不了還是回玉枕。呸呸呸!她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才不會回玉枕。現在那塊玉枕說不定還在裴溯的手裏頭,她要是再回去不是自尋死路?
轉念,溪光愁眉不展了起來。這種事……其實真是說不準,萬一就跟上次一樣不受她控制的回去了呢?忽然間,溪光有了危機感,她覺得自己……處境很不安全。如何保證自己再不會回到玉枕,溪光覺得自己須得好好合計合計。
誰想過了三四日,也沒有絲毫頭緒,倒是許思嬌被褫奪郡主封號的消息傳遍了京城。皇帝當面叱責許閣老家教不嚴,責令他回去好生管教家中晚輩。
許轉眼到了二月十五,老夫人要去京郊的應覺寺燒香還願,溪光自然也是要跟着一塊去的,同行的還有大房的夫人嚴氏。寧府的女眷本就不算多,二小姐寧檀在女學讀書,前幾日老夫人辦壽回來過後就又回去了。而三夫人因着寧栀也頗覺得顏面掃地,已經連着多日都告了病,也就更不會一同寺廟去進香了。
每月初一、十五都是應覺寺最熱鬧的時候,馬車到了前山山門就必須要停住再不能往前了。不過寧府每年添不少香油,寺中單獨留了廂房出來。衆人一道上了香,老夫人依照慣例就要偏殿靜心禮佛,知客僧帶了餘下的人去廂房歇息。
廂房并不算大,裏頭所能做的事不外乎喝茶吃素點。溪光坐在大夫人嚴氏的下手位,小口小口的抿着茶打發時辰,忍不住偷偷打量身側的嚴氏。
嚴氏今日一襲深藍色福字紋滾銀邊緞面對襟褙子,手腕間帶了一對雙鳳戲牡丹銀镯,她此刻只垂着眉喝茶,姿态優雅。
這幾日早上溪光去老夫人那請安,也總能碰見嚴氏,可兩人多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過就那麽幾句。這也就是溪光此刻頗覺有些尴尬的地方了,她同嚴氏半生不熟,眼下共處一室,閑聊不是不閑聊也不是。
溪光舉棋不定,因而時不時就用餘光偷看嚴氏那邊,誰料卻真招來了嚴氏的側目。“……”溪光心虛,只好順勢甜甜一笑,軟軟的喊了聲:“伯母。”
這嚴氏其實最是穩重沉悶的性子,對溪光也只是尋常長輩的愛護,并不過分親熱。她哪裏會猜不到小姑娘的心思,也不拘束她,只道:“這寺裏有幾株紅梅不錯,老夫人最是喜歡,三姑娘不妨趁着這會功夫去折幾枝來。我讓木蓮帶你過去。”
木蓮是嚴氏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跟着嚴氏見過不場場面,京城裏的貴人也認識個七八成。嚴氏是不放心溪光,這才叫了自己相信的人去照料。今日人多,到底是穩妥些為好。
應覺寺最好的幾棵紅梅長在後山,這地兒是不準尋常香客來的,比起前殿清淨了不少。因着背陰,不少地方還殘存着雪白的積雪,掉落的花瓣落在上頭,跟血滴一樣鮮紅奪目。
溪光圍着轉了一圈,看不上底下的梅枝,踮着腳要折高處的。可她身量還未長開,蹦蹦跳跳了許久竟是一根都沒折下來。溪□□喘籲籲的捂着胸口勻氣兒,又指了指上頭,神情可憐的向木蓮求助。
“三小姐等着,奴婢跟您搬張凳子。”說完,她又對陪着一塊來的盼蘭囑咐:“我去去就來,你陪着三小姐不要走開了。”
盼蘭點頭,她可不敢再叫小姐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事了。然而等她目送了人離開,轉過頭再看她家小姐時,卻發現人不見了。盼蘭心下一驚,臉色當即變了起來,正當她要開口呼喊時就聽見溪光道:“這兒!”
“……小姐!”盼蘭順着聲音看過去,一時目瞪口呆。下一刻便飛快的奔到了那地方仰着頭看,見溪光手腳并用的攀着假山石往上爬,不由焦急道:“小姐快下來!快下來!”
溪光正在興頭上,怎麽肯這麽輕易就下去。這牆邊上正巧有一株紅梅,她此刻只消順着牆角的假山爬上牆頭,再往前走幾步便能采到那株紅梅頂端的枝條了。
所以,溪光果斷又得意的搖頭拒絕:“不下!”
其實真不是那株梅花頂端的枝條有多麽好看,只是她寄居在玉枕的日子實在過得束縛。此刻有手有腳,恨不能上天下海的施展一番。這回爬牆采梅,全被她當成小試身手了!
盼蘭欲哭無淚,看着她家小姐已經爬上了牆頭,整個人都不好了,哭喪着臉哀求了起來:“小姐,你快下來吧!”
“慌慌慌什麽!”溪光不以為然,全然不顧盼蘭顧自往前面去。她站在牆上,搖搖晃晃的往前頭走,看得盼蘭整個心都懸了起來。“小姐,你可別在摔壞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話完全戳了溪光的痛處,就好像提了就犯了她的忌諱,就真的會再招來一次噩運似得。她氣得跺腳,咬着牙嬌喝:“不許、許提!”
偏巧就是這麽個動作,使得她腳底一滑,身子猛晃了幾晃,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