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負!
自那一夜後,蘇婉靈和苻堅的關系似乎又慢慢好了起來。苻堅不再提她腹中孩子的事情,也不提秦代戰事,只撿着些開心的事情來說。
雖然蘇婉靈始終恹恹,但偶爾也會附和幾句。
只是她懷有身孕,越發貪睡。一整日倒是有大半時間都是呆在房裏,夢裏昏沉。
苻堅怕她這樣是要悶壞,看戰事好歹也算平穩了下來,便帶着她出外散心。秦國都城外有一座山峰景致頗為不錯。
苻堅和蘇婉靈提起的時候,女子倒也有了幾分興致。便挑了個日頭尚好的日子,出外踏青。
苻堅只帶了幾個心腹随侍,一路護送着兩人來到峰頂。向下望去,果然景致華美,別有一番風味。
蘇婉靈卻看着不遠處的斷崖怔怔發呆,好半天,她開口問道:
“苻堅,這崖叫什麽名字?”
“這就是普通的一坐斷崖,哪來的名字。”苻堅不太在意的笑道,他潛心享受着這登上峰頂一覽無餘的高高在上的感覺。就像是所有東西勝券在握,再也不怕遺失的感覺。
他正沉迷着,卻聽見一旁女子輕聲的笑語:
“既是無名字。那就叫無名崖吧。我這一生就像個笑話,被人愚弄、哄騙。以為是真的的東西,到頭來卻全是假的。葬身與這無名崖,倒也分外合适了。你說是不是,朝陽?”
苻堅聽見她前面的話語就已經察覺到了幾分不對,待聽見最後兩個字時,饒是他再鎮定自若,也還是忍不住的臉色一變。
蘇婉靈看在眼底,就連心底最後的一絲幻想也轟然打破。他這樣的表情,其實已經是最好的回答。所以她終究笑了,開口道:
“旁人認不出來便也罷了。可笑你竟會以為我也認不出來。”女子靜靜望着他,慢慢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臉色有幾分自嘲的憔悴。
不遠處的男人卻是瞬間慘白了臉色,抿唇不語。靜靜望着她,良久才彷如自嘲般的笑道:
“你說得對,我原就不該小觑你。畢竟你是這麽了解我的人。”他輕聲說着話,腳步亦不動聲色的想向蘇婉靈慢慢靠過來,卻被女子發現!
“別過來!!”蘇婉靈咬着牙,腳步又往後退了半分。男子頓時不敢再動,半咬着唇,他第一次如此驚慌的受制于人。心思很亂,卻實在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所以只能放下一切,低聲哀求眼前的女子:
“阿靈,你別亂動。我不過去,你別動……”他絮絮說着話,看見女子離懸崖那麽近,仿佛一個錯眼間她就會一躍而下,而後世間再無蘇婉靈這人。想到這,他就覺得心疼的厲害,臉色亦越發慘白如死。
站在懸崖邊上的女子卻還是那副清清冷冷的目光,深深吸氣,她問道:
“孫家,從一開始就是秦國埋在代國的暗子吧?”男子只愣了片刻,便很快的爽快點頭。他從來就對她隐瞞諸多,而今卻仿佛很是爽快,對她的問題知無不答。興許是怕答得不快,她便會從這裏縱身跳了下去吧。
只是多可笑,他明明就是那樣狠心絕情的人。為了他的宏圖霸業,可以将她愚弄至此。這個時候卻又仿佛愛慘了她,生怕她會一個想不開。
只是多可笑,他明明就是傷她害她讓她痛得最厲害的人。偏偏這時,卻要裝出一副如此痛苦的模樣。迷惑自己,亦迷惑他人!
蘇婉靈怔怔想着,覺得胸口處又痛了幾分。那種痛疼,椎骨銘心。讓她不得不佝偻下身軀,才能緩解那幾乎虐殺她的疼痛。而不遠處的男子依舊只是抿唇望着她,多情的一雙桃花眼裏含着痛苦和難得一見的無措,像個不知世事的孩子一般,幾近委屈的望着她。
可明明,是他,傷了她才對。
“阿靈……”她聽見他輕聲叫她的名字,音調暗啞,再也沒有他那所謂王爺的潇灑恣意。而她根本就不想回應,只是捂着刻骨疼痛的胸口,繼續問他:
“你究竟是不是孫朝陽!?”
這次男子沉默了一下,良久,才輕聲回應她的話語:
“我叫苻堅。當年是被叔父安插在秦國的細作。孫朝陽,只是我的化名,而他那張臉也是我易容所至。只有苻堅這張臉,才是我原本的模樣。”
女子靜靜聽完他的話語,卻仿佛聽到了一個莫大的笑話。她捂着胸口,拼命笑着,笑着笑着,便有淚直直落了下來,濡濕臉頰,染透衣襟,而她的聲音帶着歇斯底裏,似乎痛得厲害:
“可笑我和孫朝陽朝夕相處這麽些年,竟從未察覺他那張臉原是假的!可笑我愛了他這麽些年,卻原來,這世間從無孫朝陽這個人!”
蘇婉靈只覺得渾身都冷得厲害,原來這麽多年,愛了這麽些年的男子,竟是一場笑話。世上從無孫朝陽,而那個她以為鐵骨铮铮少年意氣的情郎原來從一開始,就從來從來不曾存在。
那邊的苻堅卻是急了,男子用力看着她,英俊的一張臉上滿是凄惶,而那雙從來多情的桃花眼裏竟然含了淚,将落未落:
“阿靈,我就是朝陽啊!”
“你?”蘇婉靈冷笑一聲,似乎對他無限厭惡。
她深深吸氣,望着頭頂上的蒼穹,好久好久,才慢慢道:
“你不配是他!我的朝陽是代國最勇敢的勇士,鐵骨铮铮,少年意氣!我的朝陽是世間最重情之人,為了兄弟兩肋插刀,保衛代國!我的朝陽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少年,從不曾欺我半分,瞞我半語!你是朝陽!你怎麽配!!?”
“可我就是他!!”苻堅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靜靜看着站在懸崖邊上,仿佛一個不經意間就要一躍而下的少年愛人,他如此鎮定自若的男子竟然也會慌亂至此:
“你明明就知道!我是他!我是你愛的孫朝陽!我就是孫朝陽!你為何不敢承認!為何不肯承認!?”
男子如此倉皇的質問着,而那個幾乎讓他歇斯底裏的女子卻只是神色漠然,她望着虛空,眼裏無悲無喜。好半晌,才涼薄的開口:
“因為,我心中的朝陽,他死了。”
女子說完這句,眼神已沉寂的如一潭死水。
那是勘破一切,終究大徹大悟的眼神。
那是無悲無喜,已明白紅塵無情的眼神。
那是,将死之人,獨有的眼神。
苻堅只覺得自己心如刀絞,深深吸氣,男子盡力讓自己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的表情,溫柔的一如當年的孫朝陽,他道:
“阿靈,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我保證,今後都不再做了。你別站在那裏,過來好不好?”男子如此溫情脈脈的說着話,極力的伸出手,似乎希望能撼動那個一步生死的女子。
而蘇婉靈只是默默看着他,好半天,才輕笑着說話,依稀間,似乎帶了幾分當年年少時的古靈精怪:
“你做錯過哪些事?”
只這一句,便讓苻堅覺得胸口驀然疼痛。他看着眼前女子,似乎透過她,又看到了當年最無憂單純的年少,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期滿紛争。他只是最快樂的陌上少年,悄悄愛着鄰家那個青梅竹馬的少女。
苻堅有些難受的閉上眼,深深吸氣,才緩解下胸口的悶痛。緩緩睜開眼,他的聲音仿佛被什麽東西掐住,低沉暗啞的厲害:
“我騙你我死了,我騙你我叫孫朝陽,我騙你同我亡命天涯,我騙你…從沒愛過你,我……”他似乎有些說不下去,有些苦痛的閉上眼,英俊的臉上肌肉都在抽搐,仿佛難受的厲害。
蘇婉靈卻只是靜靜的望着他,女子的一張臉上冷靜的近乎薄情。輕輕嘆息了一聲,她仿佛在自言自語:
“是啊。你騙了我這麽多事情。又叫我怎麽原諒你呢?”
“阿靈,我……”
“抱歉了,朝陽。我終究沒那麽大方了。”女子淡淡說着話
“朝陽,不對,是苻堅。我只問你一句,這些年裏,你究竟愛過我不曾?”
眼前的男子抿唇不語,好半天才象征性的點了點頭。于是女子便笑了,再不遲疑,她縱身跳了下去。聲音卻回蕩在空曠的懸崖間,久久不散:
“這樣也好吧。至少也慰藉了我這些年,不是大夢一場。只是苻堅,或者朝陽,我只願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碧落黃泉,永不相見!!”女子話說完,人已經再無蹤跡。空空蕩蕩的懸崖間,只聽見叮當的一聲脆響,仿佛是那個女子留下的最後一點點存在。
“不!!!”他幾乎撕心裂肺的吼叫出聲,箭步沖到那個懸崖之上,拼命的伸出手想抓住什麽,卻終究也是什麽都抓不住了。
不遠處傳來馬蹄紛雜的聲音,隐約間能聽見拓跋寔的聲音。如此怒極,撕心裂肺:
“苻堅!你滿意了吧!你害死她了!你終于把她害死了!!”
他無動于衷,只是呆呆的看着絕情崖間飄蕩的清風,眼前仿佛還能看見那個女子跳下去時的慘烈一笑。而拓跋寔的聲音卻是夢靥一般,不肯罷休:
“苻堅,我拓跋寔發誓!這一輩子,傾盡所有,我也要殺了你!!”
男子卻仿佛充耳未聞,他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看着那空蕩蕩的山谷。伸手拼命想抓住什麽,卻只有大把大把虛無的清風。他抿着唇,慢慢躬身,從她跳下去的那個地方撿起一個東西來。
那是一塊微微透明的玉玦,底方刻着幾個篆體小字。赫然一看,便是苻堅自己的小名:堅頭!
隐約中,還依稀記得她清清脆脆的笑聲。站在玉雕坊的門口笑着和他說好玉通人性,若是日後和相愛的人失散了,說不定這玉玦還能指引彼此找到對方。
後來,他把這塊玉玦,如此珍而重之的放進她手裏。刻着他的小名:堅頭。
堅頭,丫丫。
仿佛天生就該是一對。
他如此對她說,而她便羞得臉色通紅,罵他好不要臉。
他以為只要彼此手中都有這麽一塊玉玦,即使失散了,也終究能找到對方。即便是片刻的別離了,最終也依舊能回到彼此身邊。
可她跳下去的時候卻把這塊玉玦扔還給他。
原來,即便到了碧落黃泉,她也不想讓他找到她。
原來,你是真的生生世世,都不願再與我相見。
原來,終有一天,你也會,如此恨我。
他怔怔的想着,緊緊握着手中的玉玦,觸手溫潤的玉質,和那個凹凸不平的小名。似乎就回到那一年,尚且年少,他還叫孫朝陽時。
年少的帝師之女,癡癡望着他。同他一起在杏花樹下喝酒、劃拳,好不熱鬧。
酒到正酣處,他便微睜着那雙略醉的桃花眼半真半假的對她說話。他說:來日戰勝歸來,必披着戰甲,娶你過門。而那只蝴蝶簪便是提親的信物。
她卻大怒,說她怎麽會如此不值錢,竟用一支蝴蝶簪就想娶她回家。
兩人又笑又鬧,只記得那日月色正好,月亮好圓,像是一個大大的燒餅,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他們那麽暢快的說往後,卻不知,原來他和她,是沒有往後了。
苻堅靜靜想着,幾乎有些癡傻的望着空落落的懸崖邊上。心尖上陡然就升起一股幾乎要虐殺他的痛覺。那種痛感似乎要從胸口中破膛而出,透到四肢百骸,幾近要将他虐殺,一筆一劃,皆是那個女子的賜予。
蘇婉靈,阿靈……
他在心底輕聲叫着這個名字,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來。微涼的淚水終究倉皇而下,他像個沒有出息的懦夫一般,那麽難受的失聲痛哭出來。可她終究是不會再回來了,她是最後的贏家。
抛棄了他們所有人,用如此決絕的方式,讓他們永遠都忘不了她!
阿靈,阿靈……
他在心底輕聲叫着少女的名字,似乎又回到那一年年少,杏花樹,女兒紅。院子頂上陽光正好,身旁少女笑靥如花。
閉了閉眼,他似乎聽見年少的她在叫他,清清脆脆的聲音,帶着幾分軟糯親昵:
“朝陽,孫朝陽……”
“嗯。我在呢。”他輕聲應着話,用力握緊女子伸過來的手。緊緊的,緊緊的,再也再也,不會放開了。
依稀中,是誰在笑語,和着桃竹葉清脆的樂響,信誓旦旦,如斯深情:
“織女游河邊,牽牛顧自嘆。一會複周年。折楊柳,攬結長命草,同心不相負……”
隐約中,是誰在呢喃,映着冬日濕冷的暖陽,笑靥如花,字字錐心:
“同心不相負。我們可是說好了的。”
後來,是誰這麽用力的點頭。合着漫天皓雪,揚言此生,必不相負!?
到頭來,原不過是一枕黃粱夢,夢醒猶不知。
只是夢魂縱有也成空,哪堪和夢無?
☆、尾聲
史書記,公元三百五十七年,因秦王苻生殘暴荒淫,對外不能禦強敵,對內不能服衆臣。故東海王苻堅殺之欲取而代之。
秦國諸臣無不擁立,同年,東海王苻堅與太極殿登位,號稱‘大秦天王’,改年號永興,實行大赦。
苻堅在位時,多實行仁政。整頓吏治,懲處豪強,平息內亂,更實行與民休養生息的政策。而後任用忠良,除佞臣。勸農桑,修水利。連連征戰致使內憂外患的秦國總算得到了片刻的休養生息。
苻堅整治秦國,頗見成效。又有賢臣相助,加之自己勤勉,秦國總算漸漸脫離了困境。
只是這個新即位的一國之君卻仿佛沒有因為國家日漸強盛而高興起來,他依舊每日在勤政殿裏忙着政事,經常夜半三更也不去休息。
而比起前任皇帝,他的王兄苻生的後宮,他的後宮簡直少的可憐。且不說他身為東海王時便不曾娶妻納妾,而今做了皇帝,竟也沒有妃子伺候。整個後宮裏便只有幾個美人可供差遣。
有的時候,幾個心腹大臣看他為了政事忙到昏天昏夜,便也試探性的提過幾次要送幾個美女入宮伺候他,卻都被他淡淡拒絕。
苻堅仿佛清心寡欲一般,每日腦海中便只有政事。
偶爾得閑下來,伺候的宮侍也會看見上座的陛下從懷中掏出兩塊玉玦在細細賞看。有時就着房裏燭火微弱,有時便走到院外就着月色清朗。
有大膽的宮侍悄悄擡頭想看看自家陛下手中握着的兩塊玉玦是什麽樣子,卻也只能看清那兩塊玉玦差不多大小,顏色都近乎透明。
而陛下只有在看那兩塊玉玦的時候,神色才會像個人一點。大多數的時候,自家陛下都是一臉冷淡厭倦的樣子。仿佛恨透了這紅塵俗世,卻不得不繼續活下去。
有的時候,陛下心情好了,也會叫人設宴去花園裏。
挑一顆杏花開的正好的杏樹下坐了,而後吩咐伺候的宮娥拿幾壇好酒來。屏退了一衆宮侍後,便就着月色清幽,一個人自斟自酌。
只是有的眼尖的宮侍還是能看見,陛下的對面總是要擺一只青銅酒觞。陛下會給酒觞斟酒、碰杯。而後自說自話,甚至劃拳行酒令,仿佛對面真的坐了一個人一般。
每次酒醉後,他便總是很難入眠,好不容易入眠後,卻似乎總是在叫着一個人的名字。伺候他就寝的宮娥偶爾能聽見,卻聽不分明。依稀只記得,似乎叫:阿銀阿銀……
苻堅登基三年後,秦國基本穩定下來,內憂外患的情勢也有所減輕。
公元三百六十年,苻堅終于打算接受了朝中大臣進谏,廣選美人,充實後宮。
只是廣選美人的前夕,高高在上的大秦天王卻換下了那一身沉重的枷鎖,只帶了幾個心腹随侍,策馬去了南朝出巡。
國家政事皆交給他身後的那一堆幕僚,有難以處理的事情便快馬加鞭遣人來報。苻堅安排好一切後,再次穿上了一身海棠紅的衣裳,手持一把六角合歡扇,悠哉悠哉南巡去了。
而今正是初春時節,江南杏花開滿枝頭。
苻堅帶着幾個随侍,且行且看,本是無比惬意風流之事,偏他面色卻始終沉沉。
進了江南境內後,苻堅便帶着人一路南行。幾日後,終究到了那個熟悉的江南小鎮。還是那家玉雕坊,對街的酒莊依舊能看見那個好賭棋的何老板擺着棋譜與人較量。小孩們嬉鬧的在對街奔跑,一切安好的恍如昨日。偏偏最想要的那個人,卻早已成了一縷幽魂。
苻堅在玉雕坊前深深嘆氣,也不許人跟随着。只獨自進了那家玉雕坊。
玉雕坊中還是清一色的女子,只是曾經熟悉的面孔,大多都不見了。只有張師傅依舊坐守着,細細雕磨一塊塊玉石。
看見苻堅時,張師傅似乎愣了一下。卻并沒有平常人那樣唯唯諾諾的表情,雖然知道眼前人身份并不簡單,張師傅也只是淡淡點頭,仿佛眼前的人還是那個在他工坊裏做工的學徒一般。
苻堅倒也不在意,甚至還露出一個溫溫和和的笑容,他道:
“張師傅,我想來看看故地,不知可否?”
張師傅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終究有幾分動容,最後卻還是道:
“請自便。”
苻堅便也不再多言,只熟門熟路的走到了曾經和蘇婉靈居住的小院子裏。院裏的那株梅花樹還在,只是此時白梅早已謝了,唯留下一株光禿禿的樹丫,顯得分外冷清。
苻堅在樹丫下站了很久,隐約間,似乎聽見熙熙囔囔的嬉鬧聲。
他和她就坐在這裏,就坐在這個石桌前。喝酒暢飲,笑談人間。
他們偶爾劃拳,偶爾行酒令。劃拳總是男子贏得多,而行酒令,卻是女子贏得多。
有時兩人也不會喝酒,只是擺上棋盤。他持黑子,她持白子。竭力厮殺,拼得酣暢淋漓,好不痛快。
除夕夜的那個雪夜裏,他站在這裏,将那塊玉玦如此鄭重其事的交給她。說好來日失散,便憑着此物,找回彼此。
只是而今玉玦還在,他卻再也,找不回她了。
他突然就想起當年在代國邊境時遇見她和拓跋寔的那一次,那是他第一次用苻堅的身份站在她的面前。明明知道她是在信口雌黃,明明知道她心裏其實緊張的要死。卻還是忍不住想逗逗她,用那張不是孫朝陽的臉逗她。
果然,後來她生氣了。竟在荒郊野外把他扒光了衣服丢下,差點讓那群鄉野村婦占了便宜。他怔怔想着,不由就笑了起來,只是笑着笑着,卻覺得倦累的厲害。
他又想起後來再回代國時看見的她,那時她已是另一個人的妻,這偌大代國尊貴無比的太子妃。他看着她和拓跋寔琴瑟和鳴嫉妒無比,卻也只能拼命隐忍。不是時候,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就是這樣努力的告誡着自己,直到看見她脖頸間那個暧昧無比的齒痕才終究忍無可忍。
計劃提前了一些,但好在終究是沒有纰漏。
她和拓跋寔的鬧翻是意料之中,他伺機等待着,等她從代宮裏逃了出來。而後略施小計,便将她帶往南朝。
那一段時間,興許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吧。沒有算計,沒有紛争。只有年少鐘愛的少女,嘻嘻鬧鬧,常伴終老。
有的時候,他覺得這樣也不錯。他不是那個攻于算計,一心想扳倒他表兄的東海王。也不是那個帶着面具,假意歡笑的孫朝陽。他只是他而已,一個簡簡單單,可以和心愛女子相伴終老的普通男人而已。
只是,世事哪裏能這般完美。當看着秦默才來到玉雕坊後,他便知道夢已經到頭了。
一步一步,按着計劃行事。算計他人,算計權勢,最後就連自己,也算計了進去。
只是最後看着那個女子如此痛哭失聲的模樣,他才終于覺得疼了。
明明是他苦心設置布好的局,明明一切都沒有纰漏。
到頭來,覺得最痛的卻還是他而已。
原來他千般算計,萬般籌劃,卻終忽略了人心的強大。卻終忘了自己會如此愛她。
當最後手中抓住的只有那麽一縷清風後,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事情其實都已經結束了,即便他已經得到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寶座!即便他最後能君臨天下看江山萬裏。
可是少了她,這如畫江山萬裏河山,又有誰能與他并肩共賞?
他深深吸氣,只覺得這些年都恍如大夢一場。
也許醒來時,他還是孫朝陽,那個說着來日戰勝歸來娶她回來的孫朝陽。
這些欺騙,這些紛紛擾擾,皆是大夢一場。
醒來時,情未死,人亦在。
而那個少女,還是他最喜愛熟悉的模樣,清淺微笑,迷人的深情。
那天,他在梅花樹下站了好久。直到日暮西落,斜陽若影。
跟随着他而來的心腹侍從沒有一個敢進來打擾他,而他終究恍惚回過神來,自己來這裏的目的。
俯下身,在那株光禿禿的梅花樹正前方,他開始刨土。
還記得,那時蘇婉靈,悄悄瞞着他,把關于孫朝陽的蝴蝶簪和玉石刻章全部埋進了這裏。他那時就站在暗處默默的看着,說不清心底是什麽感覺。
只是他本就是孫朝陽,而今秘密已經揭破了。屬于他的東西,也該還給他才是。
他怔怔想着,開始刨土。可是刨了許久,也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怎麽可能!?他記得明明就是埋在這裏,蘇婉靈那時也許是怕忘記了,還特意在泥上做了記號,明明就該是這裏!
他怔怔想着,突然察覺到有哪裏不對。
的确,這塊泥土上的确是有記號的,但是仔細一看,就能發現,這是新翻的痕跡。
有誰會無緣無故的刨這裏的土,還會那樣仔細的,再做上記號。
何況這個記號,他記得的,那是年少時他和蘇婉靈玩鬧時,自己創下的記號。世間獨一無二,除了他知道,就只有死去的,蘇婉靈!!!
苻堅心思轉的飛快,越想越覺得那日在無名崖上疑點諸多。要不是後來拓跋寔這麽迅速的趕來搗亂,以他的缜密心思,本該發現的。
何況,那裏明明是秦國境內。拓跋寔又怎會知道,那日他和阿靈會去此地!?
苻堅越想便越覺得破綻百出,只是可笑,他被她如此決絕的一躍蒙蔽了眼睛,心痛之下,竟也忘了他的婉靈,從來便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苻堅怔怔的在心底想着,終究忍不住笑出聲來,而後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大聲。他已經很确定了一件事:蘇婉靈,沒有死!
而只要她沒死,只要她還活着。那麽他就有信心能再得回她!
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能去糾纏,他堅信,再大的仇怨,終究也抵不過時間。
所以,蘇婉靈,這次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必要找到你!!
所以,蘇婉靈,這次只要尋回你,那苻堅此生,再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