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清晨,溫柔的光線偷偷掀起帳篷簾幔,試圖扒倒屏風,可無力的他卻一頭撞到花鳥屏風上,在金絲繡線上撞出一片破碎的金光。

間或幾縷裁剪的細細的光沙透過屏風,輕巧地打了個轉兒,吻上了屏風後的那人。

紅唇陷在金沙中,玉質墜于紅塵裏。

唇動了動。

華裳一個翻身躍了起來,下意識朝枕頭底下摸去,卻摸了個空。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四周陌生的景致,這才注意到自己還在帳篷中。

她緩緩舒了一口氣,起身抖了抖衣袖。

身上這件大周女子的衣衫已經被她滾的皺皺巴巴了。

她剛邁到屏風外,簾幔突然就被掀開了。

刺眼的日光映入她黑白分明的眸中,她下意識擡起手,遮在眼前,指尖留下的影子勾進眸中。

“醒了嗎?”

華裳眨了一下眼睛,慢慢伸展開手指,眯着眼睛望去。

燦爛的陽光簇擁着阿史那葉嘉,将他推進帳篷裏。

他稍稍側身,朝她溫柔一笑,一枝金光從他臉龐邊擦過,朝她探了過來。

華裳“唔”了一聲。

阿史那葉嘉氣色不錯,雙目幽深,他溫聲道:“醒來了就用膳吧,我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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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着便朝華裳伸出手。

華裳沒接,她撩了一下眼皮淡淡道:“我還沒有洗漱。”

葉嘉笑盈盈道:“對,這點我差點忘了。”

說罷,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人從外面捧來了洗漱用具。

華裳站在水盆前,轉頭望向他,“可汗不出去嗎?在我們大周,男子可不能看女人洗漱的。”

葉嘉笑道:“可是,你現在身處突厥,還是盡早将大周那些事情盡快忘個幹淨吧。”

華裳沒有理會他。

葉嘉盯着她的脖頸,輕聲問:“怎麽不洗漱了?莫非你有什麽難言之隐?”

華裳在心底裏輕笑一聲,淡淡道:“可汗太過多慮了。”

她說着便哈下腰,舀了一抔水洗漱。

孟離經出品的易容妝,還真不怕水。

她簡單洗了兩下就接過布巾,輕輕蹭了蹭臉頰。

當她用布巾蓋住臉的時候,聽到他接近的腳步聲。

華裳不動聲色,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

葉嘉站在她的身後,溫熱的呼吸如同水面上張開的水膜貼合在她的後脖頸上。

如此親密的距離、如此陌生的呼吸,華裳忍不住冒出雞皮疙瘩。

葉嘉盯着她的脖頸,低聲道:“你還真是敏感。”

過了會兒,他小聲道:“我該如何稱呼夫人才好呢?”

你都自覺自發叫上夫人了,還問人該怎麽稱呼好?

華裳沒好氣道:“随便,可汗愛叫什麽就叫什麽。”

葉嘉低下頭。

她後脖頸一涼,似被他的鼻尖頂了一下。

華裳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反應,只能狠狠地揪着布巾。

葉嘉笑了,“夫人臉上的傷痕猶如草原上的薩日朗花,我便喚你薩日朗如何?”

對了,她洗漱的時候孟離經的易容膏粉沒有脫落,她用來掩蓋的胭脂水粉倒是脫落了。

華裳嘴角一抽。

他這樣喚她,倒是讓她想起了開在孟離經胸口的那一大片薩日朗花。

葉嘉低聲道:“它寓意着早生貴子。”

華裳簡直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動想要揍他的右手了!

“當然,我喜歡它另一個寓意。”

他從她背後伸出雙臂,圈着她的腰身,聲音溫柔的如同春溪流花。

“它是故事裏一個年輕小夥子向草原女神求愛時奉上的花,這花意味着——我的心為你而燃燒。”

華裳忍不住出神,耳垂卻突然一痛。

她猛地回過神來,胳膊肘朝後拐,卻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小臂。

葉嘉緊緊貼着她,異色又陰沉的眼眸一瞬不移地盯着她,聲音依舊溫柔如故,“你臉上那副思念的神情……莫非有人送了你同樣的花?告訴了你這個故事?”

華裳:“你多慮了。”

葉嘉:“希望如此吧。”

他擡眼,盯着她的耳垂目不轉睛,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華裳不耐煩道:“你還不放開手嗎?我還沒有洗漱完!”

葉嘉淡淡道:“這也就夠了,準備用膳吧。”

說着,他就拉着她坐到案幾後。

他盤着腿坐着,卻要将她拉上膝頭。

華裳不肯,便與他争執起來。

阿史那葉嘉無奈道:“好吧,好吧,你可真是不懂事,我見別的首領的女人都是這般依附着首領,偏偏你不願意幹。”

華裳瞥他,“你是首領嗎?”

葉嘉莞爾一笑。

奇怪了,怎麽她越是怼他,他就越是開心呢?

還有那個不記仇的阿史那彌真也是,這家兄弟三兒該不會都有什麽問題吧?

他用修長的兩指夾着她的青絲,意味深長道:“不要惹怒我啊。”

華裳無辜道:“我幹了什麽嗎?”

快點告訴我什麽能惹怒你,以後兩軍對壘,我就按照這個樣板來罵你。

他把她順滑的青絲纏到指尖,“即便你跟羅護糾纏不清,我也不希望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提起他的名字。”

華裳簡直要笑了,“你要臉嗎?不是你硬搶……”

他拉了一下她的頭發,華裳蹙眉,心裏問候了他祖宗十八代。

草!你等着,我弄死你,還要把你的頭發拔下來!

“我不高興了。”他淡淡道,臉上依舊帶着笑意,仿佛心裏和面上分裂成了兩個人。

華裳想要跳着腳罵他。

“你該不會吃你弟弟的醋吧!”她随口念叨了一句,卻見他的臉色驟變。

華裳心道,居然還真是這樣。

阿史那葉嘉重新露出笑容,“我若是不高興了,可是什麽都能做得出來。”

桌子上被擺滿了食物,阿史那葉嘉揮了揮手,讓幾人下去。

衆人退下後,屋子裏又剩下了他們兩人。

華裳盯着食物,又看向他。

葉嘉單手抵着下巴,深深地凝視着她,與羅護一般無二的臉上,卻有着羅護永遠不會露出的溫和笑容。

他側了側頭,眼中似乎汪了兩處湖水,随着光照射的角度不同,展現出不一樣的瑰麗色澤。

蛇蠍美人。

華裳在心底默默下了定語,手摸到了自己的戒指上。

“其實,要我高興起來也很簡單。”

他笑問:“你會騎馬嗎?”

華裳輕聲道:“會一些,不過是出游玩樂時不至于駕馬掉進溝裏的水平。”

他眉頭皺了一下,似乎對她的回答不甚滿意。

“那你會射箭嗎?”

華裳心中已經有了譜,她立刻眉飛色舞道:“會,當然會了,我們女眷常常聚在一起射箭呢,哎,你知不知道我們那兒現在流行一項游戲,名曰射香,我跟你說……”

她的嘴“叭叭叭”說個不停,用上了李夢昙的語調,頗不要臉道:“就算是冠軍侯站在我面前,恐怕也要折服于我的射術呢!”

淺薄、無知、自大,她将這些缺點表現了個十成十。

結果果然如華裳所料,這位狼王可汗倒盡了胃口,飯都沒有吃上一口,就甩袖離開了。

他不用這些飯菜,華裳怕有毒自然也不用。

不過一會兒,阿史那羅護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闖了進來。

“你又怎麽惹到他了?我方才見他怒氣沖沖離開。”

他板着臉,打量她一會兒。

華裳招呼他過來吃飯。

羅護毫無防備地坐了下來。

華裳笑眯眯地将各式菜色都撿給他,逼着他吃下。

羅護順着她,都吃下來了。

華裳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産生什麽異常反應,才一把搶過她的筷子吃了起來。

羅護則扒拉着頭發,打了個哈欠,啞着聲音道:“你啊,是不是又戳到他的心尖子、肺葉子上了?”

他钴藍色的眼眸裏蒙了一層水汽,他随便找了個地方躺下。

華裳故作無心道:“我只是提了一下冠軍侯,誰曉得他會是那樣的反應?”

羅護“呵”了一聲,“有生以來第一次把他按在土裏揍,還曾遠遠射過他一箭的女人,他能忘掉才怪。”

“這叫什麽?越是揍的狠,越是愛的深?”

羅護閉着眼睛,淡淡道:“他小的時候吃了不少苦,被人揍,又被丢到狼窩裏,故事裏、傳說裏說的他好像是天神下凡、鋼筋不壞似的,實際上他也不過是肉體凡胎,甚至身體上也被狼咬過,造成了永久的殘缺?”

“哪裏殘缺?”

“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華裳了然,顯然葉嘉受傷的部位是難以啓齒的地方。

她眼睛一眯,心中生出一條毒計。

“華裳就如同他身體上的那處傷痕,害了他,又成就了他,傷痕一直在痛,絕對不能提。”

華裳咬着筷子含糊道:“那可完了,我把他得罪很了。”

羅護突然睜開眼,雙眸炯炯有神地盯着她,“他為什麽跟你說這個?”

華裳笑了笑,“誰知道呢,許是把我當作什麽人的替身了。”

羅護想了想,低聲道:“我已經讓人去安排你的身世了,雖然不能懷孕,倒是可以不必以大周士兵的身份在我身邊。”

華裳突然放雷,“哎,咱們什麽時候成親?”

“噗……咳咳咳!”即便他嘴裏沒有含着東西,仍舊被空氣嗆得上氣不接下氣。

華裳自顧自道:“得有名有份吧,我覺得七日之後就不錯。”

她算了一下此地與邊城的距離和大軍集結的速度。

羅護捂着嘴,斷斷續續道:“這、這麽匆忙?”

“你不願?”

羅護抿緊嘴。

他怎麽會不願,他高興還來不及。

可是……可是……總覺得哪裏有問題的樣子。

華裳懶懶道:“你不願,那就算了,放我離開吧。”

羅護立刻道:“可以,七日之後就辦,可能恭賀的人來不及趕過來。”

華裳搖了搖手,“我又不是什麽女人,不在意這個。”

她又補充了一句:“咱們一切從簡。”

羅護連連點頭,他撓了撓臉頰,臉上浮現了一抹紅暈,還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微笑,看上去就像是個羞澀的大男孩。

華裳瞥了他一眼,又移開視線。

羅護已然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悅,他猛地一騰身,直接給了華裳一個熊抱,将她撲到在地。

華裳懶洋洋地倒在地毯上,不羞也不臊,還有閑情逸致吹了一聲口哨,“寶貝兒,你快把我的老腰壓斷了。”

羅護臉一僵。

不,不行,雖然已經決定喜歡容拂曉,甚至決定與他成親,他還是有些受不了他太男人的一面。

唉,适應适應,再适應适應一定可以的。

容拂曉怎麽就不是女人呢?

羅護愁死了。

華裳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去辦吧,雖然一切從簡,你要辦的事兒肯定還有很多。”

說罷,華裳就把他推了起來。

羅護懵懵地出了門,怎麽感覺自己像是個嫁了渣男的小娘子。

他站在陽光底下,心中一陣甜暖,忍不住“嘿嘿”一笑。

他甩開大步,先去找葉嘉商議此事。

華裳換了衣物,高領衣服勉強遮住了自己的脖頸。

她尋了一個機會,出了營帳,貼着帳篷,專門往無人的地方走。

也算她運氣好,居然在一座帳篷前發現了正坐在門口地上曬太陽的阿史那彌真。

華裳幽幽道:“你還真是輕松。”

彌真聽見她的聲音,立刻站了起來,他輕聲道:“我想要在走之前好好看着這裏。”

華裳手攬住他的脖頸,笑眯眯道:“故土難離,我懂的。”

彌真搖了搖頭,“你們大周多是在一個地方久居,種植稻谷,我們突厥人卻逐水草而居,常常換地方,哪裏有什麽故土難離。”

“而且,這裏就連我所留戀的人和情也沒了。”

彌真抿緊唇,“我只是稍稍不習慣,有些緊張。”

華裳想了想,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湊到他耳朵邊說:“你去咱們來時的地方,馬停在那裏,我躺過的地方下面埋了一把刀,你把刀帶走,那把刀我雖然用的時間不長,但熟悉我的人都知道那是我的妖刀。”

“你帶着刀和我與王太師寫的信物,騎着馬去邊城,不要靠近,在城門外大喊王太師和……”

她笑吟吟道:“和冠軍侯華裳來信就好。”

“我的刀就是信物,我華裳的人就是你的保障,放心沒人敢動你。”

彌真一下子瞪圓了眼睛,他的聲音因為驚吓而變了調,“你、你是華裳!”

華裳笑眯眯:“如假包換,除了我還有誰能一射五箭呢?”

彌真張着嘴巴,瞪着眼睛,簡直不相信這個世界了。

她、她居然是女的!還居然是突厥人都忌憚無比的冠軍侯華裳!

哈,哈哈,他是幻聽了吧?怎麽會?怎麽會!

華裳歪着頭露出陽光又憊懶的笑容,“你還要我如何證明?”

她的眸子亮的驚人。

不,除了華裳,全天下還有誰能有此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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