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距離成親之日還有兩日。
華裳近日發現阿史那葉嘉看她的眼神越來越透着一種古怪。
明裏暗裏,他不斷暗示她,試探她。
華裳打起精神應對,甚至反試探。
試探到最後,華裳甚至都不願再跟他待在同一間帳篷裏了。
華裳堵住正在巡視部落的阿史那羅護,小聲問:“你兄長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阿史那羅護愣了一下,不解她為何如此發問。
他道:“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嗎?”
“不,不是那個……”華裳挽住他的手臂,壓低聲音道:“我覺得你的兄長怪怪的。”
羅護瞥了她一眼,钴藍色的眼眸深處閃過深思之色。
“你兄長該不會對我……”
羅護立刻反駁:“不,不會的,如果不是對的人,我兄……可汗他不會委屈自己的。”
華裳慢吞吞地将後面半句話補完:“對我起了疑心?”
羅護這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什麽,他耳尖發燙,咳嗽了幾聲,道:“不,不會吧。”
可他現在明明就把我當成華裳了!
華裳十分納悶兒,為何阿史那葉嘉會對明明是敵人的她如此青睐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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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就是他們兄弟的脾性——揍的越狠,他們越愛?
華裳忍不住抖了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羅護張開雙臂,環住了她,“冷嗎?草原上的清晨的确有些冷。”
華裳攥着他胸前的衣服,“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麽,我怎麽都看不到你人影?”
羅護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僵硬的臉上浮現一抹不自在的笑,他垂着眸子,低聲道:“我在安排咱們成親的事宜,即便如此匆忙,我也不想委屈了你……哦,對了我剛買了一些酒。”
“邊城戒嚴,你是如何買到酒的?”
羅護小聲道:“錢給到了,自然就能弄來。”
華裳目光閃爍。
城中有內應!
她“哦”了一聲,故作不在意問:“我要求近日成親是不是難為你了?畢竟現在形勢嚴峻。”
羅護搖頭,“形式還不算嚴峻。”
大周軍隊紮營于邊城,這還不嚴重嗎?
羅護見華裳不解,便補充道:“可汗說他心中有數,眼下還沒到要命的時候,他說……”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睫毛顫了幾下,語氣遲疑,“他說,除了華裳前來,別的人……他都不怕。”
華裳突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羅護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睫毛一下又一下搔過她的掌心,帶來一陣酥麻。
“不會撒謊就不要撒,你在我的面前,一向很坦白的,不是嗎?”
羅護不自在地搖晃了一下身體。
為什麽容拂曉他一個大男人卻能這麽順暢地在男人面前說這種話啊!
“是可汗讓你來試探我的?”
羅護猶豫。
一邊是手足,一邊是夫人,孰輕孰重?孰輕孰重……
羅護咳嗽了一聲,搔了搔臉頰,學着部落裏一些怕老婆的男人口吻道:“好夫人,你就饒了為夫吧。”
華裳還沒怎麽,他倒是自己把自己羞到了,那張臉都快變成了紫紅色。
華裳放下了手,笑盈盈地盯着他。
他往左邊躲,她又往左邊去瞧他;他往右邊躲,她偏偏又在右邊瞧他。
羅護粗喘着氣,把大手蓋在華裳的臉上。
“你不要再看了啊!”
華裳這才放過他,“好吧,好吧,我也不難為你了。”
羅護剛放下手,華裳又接了一句:“誰讓我都猜到了呢?”
羅護:“……”
我家夫人真是氣死個人吶!
華裳作勢嘆了口氣,“唉,我就納悶了,可汗他怎麽就會認為我是華裳呢?”
華裳一邊說着,一邊偷偷打量着羅護。
羅護知道自己瞞不住她,就徹底破罐子破碎了,“他一遇到華裳的事兒就犯渾……反正你不用理會他,他沒人理會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雖然不知道可汗打着什麽主意,不過,與你我無關,畢竟你的身份敏感,我跟可汗都商量好了,等你我成親後就直接帶你回都城。”
華裳驚詫,“這件事,你都不用跟我商量一下嗎?”
聽着她微惱的聲音,羅護暗道:糟糕。
他一時之間竟手足無措起來。
他小聲問:“那你想怎麽樣?”
華裳望着遠方,“我不想走。”
羅護垂下頭。
兩人一直避而不談的身份矛盾問題,并不是不去提就不存在的。
“你若有什麽計劃偷偷告訴我一個人便好,我為你仔細謀劃,別讓可汗知道,他……并沒有我這麽好說話。”羅護還是先低頭的那個。
華裳轉過頭,朝他笑,笑容竟然比陽光還要燦爛幾分,“你真好。”
羅護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好男人要多保護我一下啊,要不然我總擔心你兄長會把我扒光,來檢查我究竟是不是華裳。”
他的臉一下子變得又青又黑。
“嗯。”他鄭重其事地點頭,聽信了他的忽悠,把這件事當作頭等大事。
晚上,雲遮月。
華裳晃到關押着王問之的營帳後,偷偷拿了他配的□□。
她回到自己營帳的路上,遇上了一個住在阿史那彌真帳篷附近的小孩子。
她問他:“彌真為何還沒回來?”
小孩子爽快道:“彌真哥哥出去牧羊了,他可能去遠地方放牧,我們這樣放牧時,與羊同吃同睡,就算是長時間不回來也是有的。”
華裳露出溫柔的笑容,彎腰摸了摸小孩子的腦袋,“原來是這樣啊,多謝你了。”
小孩子笑容羞澀又可愛:“沒,沒什麽了,大家都知道這些的。”
說罷,他就轉身跑開了。
華裳目送小孩子跑遠,心道,這種借口騙騙普通人就罷了,心機頗深的阿史那葉嘉不可能不對此産生懷疑。
月亮從雲後探出頭。
她負着手,慢悠悠地走在布滿月光的草地上。
她溜達到營帳邊緣。
附近幾個蹲着聊天的男人聲音陡然降了下來,他們視線有意無意朝她的方向瞥來。
華裳故意往外邁出一步,眼角的餘光瞥到幾男人已經半站起了身子。
她翹着嘴角後退一步,又站回原來的地方。
她轉過身,溜溜達達沿着原路返回。
那幾個人面色舒緩,似是松了一口氣。
烏雲重新将月亮遮蔽。
華裳心道,看來她的動向被人時時刻刻關注着,他們不允許她随随便便離開部落,這些人應該是阿史那葉嘉安排的。既然她這裏有人看着,那王問之那裏呢?
華裳從兩個帳篷間漆黑的縫隙穿過,甩掉身後令人不快的視線。
轉了一圈,她發現,從關押王問之的帳篷出來的幾條必經的路上,幾乎都有膀大腰圓的突厥勇士把守着。
華裳捏了捏袖子裏王問之千辛萬苦弄出來的□□,眼珠子一轉,轉身朝着羅護之前說的放酒水的地方走去。
她到了酒水營帳附近,卻發現連酒水營帳前也守着兩個突厥勇士。
華裳皺起眉頭。
防備的如此嚴密,她又該如何把毒下進酒水裏面去?又該如何在成親當日弄死阿史那葉嘉和阿史那羅護,帶着王問之逃跑?
時間太緊了。
她掰着指頭算了算,身後的黑暗處突然探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那只手探向她的咽喉。
就在那只手快要挨到她咽喉的時候,華裳猛地後退一步,整個人窩進了黑暗中人的懷裏,寒光從她袖□□出,彎刀在她手上挽了個花。
她猛地回身,一手捂着身後人的嘴巴,一手握着彎刀快速劃向那人的咽喉。
她的動作太快,如電!如光!
眨眼間,兩人的局勢反轉。
紅線刀鋒将要舔上來人的咽喉時,那人突然低聲喚道:“華裳。”
這聲音低沉又溫柔。
恍惚間,華裳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明黃帳子環繞的宮殿裏,聽着陛下的吩咐。
她的眼睛一點點睜大。
“你……您……您是陛下?”
在這裏,在這片草原上,在敵人的部落裏,她居然遇上了她的聖人,這……這……
華裳又是恨,又是氣,又是激動,又是擔心。
她吐出一口熱氣,寒聲斥責:“親衛呢?暗軍呢?大臣們呢?難道他們所有人就放着陛下你一個人私自行動,來此危險的地方,你……你可真是!”
她氣得眼圈發紅,眼神幾欲冒火,她聲音都被這股火氣沖啞了,她粗聲粗氣罵:“滾你娘個蛋啊!老娘的一家都在守着你們的江山!老娘這麽拼死拼活是為了什麽!你就這樣……這樣對我!你對得起死在這片土地的上的勇士嗎!你對得起骨灰都埋進邊城城牆裏的我父親、我兄長嗎!”
她狠狠勒住他的衣領,甚至不顧他是九五之尊,只想要豁上性命揍他一頓啊!
成為斥候被追殺,混入敵營,多個敵人間輾轉蒙混,所有驚恐、憂慮、擔憂、不安的心情如今竟一齊爆發!
華裳高高提起了拳頭,将要重重砸下的時候,籠罩在明月前的烏雲突然散開了。
拳頭帶風,呼呼而來。
然而,她的拳頭卻在距離他鼻尖還有一寸的地方停了。
華裳手背青筋凸起,胸膛距離起伏,整個人都因為緊繃的精神在顫抖。
可這一切都比不上她看到那張臉時的震撼。
她終于明白,為何太上皇為陛下賜名“無豔”,要用“無豔”。
銀色的月光猶如她鋒利的刀芒,他的容顏在紅線刀鋒上輾轉,又将紅線抛給了她。
她深吸一口氣,情緒慢慢平穩下來。
季無豔坦蕩無畏地站在她的面前,緩緩彎下腰,直視着她的雙眼,然後,伸出雙臂,環住她的肩膀。
他溫熱的身體貼向她,沉穩道:“對不起,朕來了。”
“朕知道朕不對,朕辜負了你的期待,可是,朕卻不能放任你一個人留在如此危險的地方。”
季無豔的雙臂微微用力,幾乎要将她揉進自己的胸膛。
他聲音更有力,帶着穩重和值得依靠的力量,“華裳朕還未治你欺君之罪,你如何敢這般訓斥朕?朕也只不過做了和你同樣的事情而已。”
華裳急道:“這怎麽能一樣?”
季無豔托着她的雙臂,拉開一些距離,認真地盯着她,問道:“有何不一樣?是因為天下能失去華裳,卻不能失去朕嗎?可朕告訴你,天下失了朕也照樣很好,而真卻不能失去你。”
“你身為帝王,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華裳氣急。
季無豔靠近她的臉,氣息徐徐撫在她的肌膚上,他沉聲道:“朕為了天下被關在宮城中二十年,今日就許朕放縱一次吧。”
他的臉慢慢靠近,充斥了她的是視線。
犯規!犯規!這是犯規!
可惡,面對着這樣一張臉誰還能說出重話啊!
華裳一動不動,又給了他機會。
他的唇湊到她的耳垂邊,低聲道:“自從聽聞你要離開長安,朕夜不能寐,便決定偷偷跟來。阿裳,朕一直就在你身邊,跟你同一個營帳,跟你同食同行。”
華裳倒吸一口涼氣,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不敢置信道:“您該不會是說您就是陸山平吧?”
那個平平無奇,一開口就會怼人的陸山平居然會是季無豔!
她怕是瘋了吧!
“不……不不!”華裳捂着額頭,推開了季無豔,她喃喃:“您先別跟我說話,我好好理一理,理一理。”
她抱着腦袋在這狹窄的縫隙裏轉了好幾個圈,突然蹲了下去。
季無豔走到她的身邊,學着她的樣子抱着膝蓋,與她并排,老老實實蹲了下來。
他垂眸凝視着地面,月光把他的睫毛塗成了銀色小。
華裳的視線控制不住地往他身上溜,心裏不停安慰自己:見美心喜,人之常情,人之常情!草!陛下也太他娘的美了!
該怎麽形容呢?
她常在書上看人批判人物過于貌美,說什麽“妖無格”“豔無骨”,若是那人看到季無豔的樣子,就該知道什麽叫作豔而有骨,妖且有格。最難得的是姿容貌美的季無豔竟不顯絲毫女氣,他身上有股久居高位者才有的從容與霸氣,這股豔霸之氣,當真是對了華裳的胃口。
她轉開頭,悶了半晌,才低聲道:“陛下,請恕臣失儀。”
季無豔擡頭望着華裳,他溫聲道:“你無錯,有錯的是朕。”
華裳冷靜下來,理智也開始回籠,她忙道:“不不不,是臣的錯。”
季無豔笑道:“你我這樣争着認錯,要認錯到什麽時候?”
他擡起頭,握住了華裳的手掌。
華裳指尖輕顫一下,沒有收回。
季無豔:“我來到這裏自然是因為有把握全身而退,況且,這裏只有你孤身一人奮戰,即便是激勵士氣,朕也不得不來。”
華裳低聲嘆了口氣。
季無豔握緊她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把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她。
“阿裳,看着朕。”
華裳擡起頭。
這時,一隊螢火從帳篷頂飛來,由兩人中間穿過。
他站在熒熒光點的那端,朝她微微一笑,螢火蟲一下子散開,那個笑容像是揉碎了星光。
“這個營地裏有咱們的細作,你随朕來。”
他拉着她的手,光明正大地朝着帳篷門口走去。
華裳反手抓住他,“不成,有人!”
季無豔:“朕知道有人,有的是咱們自己人。”
季無豔根根如同玉筍的手指探進她的指縫中,一抓,牢牢扣住她的手掌。
季無豔帶着她來到放着酒水的營帳前,站在營帳門口的兩人死死盯着他的臉。
華裳握緊手中的彎刀。
季無豔神色坦蕩,他從袖子裏取出一道金牌。
兩個勇士頓時清醒過來,兩人朝季無豔一拱手,行了個禮,便将二人放了進去。
屋內漆黑一片。
華裳:“剛剛那是宋玉清手下的細作?”
“嗯,宋玉清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他确實是難得的人才,短短時日便将自己手下的人融入突厥部落中。”
“宋玉清……”華裳一個激靈,“有一件事臣要告訴陛下。”
季無豔掏出一枚夜明珠,舉在手中,幽暗迷離的光線頓時籠罩住兩人。
“你說。”他此時的目光再也無簾幔的遮擋,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臉上。
華裳頂着他如有實質的視線,道:“宋玉清有可能通敵賣國。”
“他?呵。”季無豔輕笑一聲,“此人剛愎自用,自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等的賢才,在鑽營上下足了功夫,凡是涉及他自身的利益,他必将其牢牢抓在手裏,通敵賣國對于他來說,非但無益,反倒有害,他不會這麽做的。”
“倒是阿史那葉嘉此人,豺狼心性,說不定是故意讓你知道這個消息,想讓你傳回大周,好叫朕失去一個左膀右臂。”
被他這麽一說,華裳恍然大悟。
季無豔擡起手,輕輕拂了拂她肩上的毛絮,說道:“朕不妨再告訴你一句真話。”
“朕若想要坐穩皇位,必殺宋玉清。然而,宋玉清此人可用之,殺他要講究時機。”
帝王心術,此時此刻明明白白地袒露在她的面前。
華裳卻為此等盛寵不安。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出現了!季無豔!